雌性的草地 第37章  (2)
    「我會傾家蕩產賄賂有關的人,讓你堂皇地當上一名正式獸醫助手,我幫你重新偽造一份履歷。你高興多大歲數就多大歲數。」

    「偽造?用不著你。我不給你當助手。」

    「你行過凶,作過惡。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細,你就完。」

    「我不會給你當什麼狗屁助手。」

    「你別忙走。不靠我行賄救你,你靠誰去?你以為你跟著她們到處放馬就能躲過一輩子?」

    「我不會給你當那個不要臉下賤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靜點。別人在看我倆了。這樣拉扯算什麼?再聽我最後一句話,結婚。老子豁出去了,一個混賬男人要巴心巴肝愛一個小賤貨有什麼辦法呢?跟這小賤貨結婚還不行嗎?」

    小點兒呆住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著他,充滿絕望的感動。她對自己說,怕是只有這一條生路了。不過我捨不得牧馬班。真的,她不曉得她怎麼會這樣丟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馬,那些日子……

    聯歡會結束後,他們唱著電影插曲回牧馬班。忽然之間,她們唱歌的嗓門大起來,變成了狂喊亂叫。一群騎馬的姑娘就這樣在空曠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嚨地唱。因為她們同時都看見了那隻驢,但每個人都不想提示這點。

    驢又傷感又陰險地看著她們每個人。

    在這之前,有次她們在白河裡擦身,驢來了。大家都停止了動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槍。那次沒把它打死,事後人們取笑老杜:驢又不是狼,拿槍打它做什麼?

    再往前,布布剛會騎山羊騎老狗那會兒,有次騎回個東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驢騎回來了。

    再往前是前年剛遷過白河那陣,牧點上的馬群似乎在圍攻誰。幾個姑娘分開一層又一層的馬,發現正中央站著孤苦伶仃的驢。

    沈紅霞被兩個人請到場部。場部有了座小樓,一個星期前開聯歡會時還沒有它。兩個人是軍人,對她說:「你就從這樓前跑一次,騎著你的紅馬。」她跑了一次。兩位軍人向小樓看一眼,又對她說:「再跑一次。」

    連跑幾次,她漸漸看見小樓的玻璃窗裡有個模糊而龐大的身影。她頓時明白發指令的不是兩個軍人。「現在你不要騎馬了。」

    她盡量利索地跨下馬,老寒腿閃了一下,摔倒了,兩個軍人上來扶她,但半途又改變主意,看她艱難地一點點從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樓下走來走去,拄著木杖,走得一頭汗。她知道高處有個看不見的檢閱者。

    多日後她收到父親的信,還是那種句式:說你非常頑強,說你是個比女紅軍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殘了,走路靠枴杖,但不要緊,騎馬還是照樣飛快嘛。

    沈紅霞很難得回到大本營來,她一回來,大家都給她讓路;她每走一步路,那個痛苦勁就使每個人擔憂,連布布看見她,舌頭銜在齒縫裡,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過去了才動彈。小點兒老遠就看見沈紅霞溫和的紅臉。

    小點兒打了桶水淘菜。因為沈紅霞在屋裡,原先屋裡的幾個姑娘一個接一個都出去了。她們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簡直要累垮了,千萬別打擾她。小點兒在門口留心聽著,等沈紅霞發現開水壺裡的兩隻雞蛋。這回是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從老職工家買的雞蛋,炒了一頓菜後私藏了兩隻。

    她對沈紅霞「噓」了一聲。然後走上去悄聲說:「單給你煮的……」 沈紅霞本能地反感了,將它們連同水壺往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擱。

    「特為給你一個人……」小點兒還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但沈紅霞埋頭讀起報來。那是剛送到的新報,上面登載著半年前的新聞,社論。小點兒這招施到最後一個人卻頭回失靈。她沒趣地將兩隻雞蛋掏出來,又燙手,忙裝進衣袋,無意中發現沈紅霞的目光在追蹤自己。

    這時小布布跑進來,盯著她兩隻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滿一歲的布布霍地一下從鋪上站起來,緊接著是走、跑、騎各類牲畜、爬樹。從他一下地就顯示出這一生一世的健壯與力量,他頭回騎老狗姆姆險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時咬他一口的話。後來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處和睦了。老狗姆姆鬆垮的奶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脹了,聽見布布喉嚨裡的聲響,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麼程度。人們發現,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著就會年輕豐滿、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帶到牧點去夜裡未回大本營,姆姆所有****脹得要炸一樣,梆梆硬,臉頓時干縮顯出又醜又老的本來面目。柯丹見它慌裡慌張到處跑,就捺住它,替它擠空了全部****。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體驗它此刻的舒適。柯丹將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擱在帳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來,她一看那碗裡的東西,立刻把它潑掉了,從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斷有母馬死駒,只要把布布往母馬腹下一塞就行了。

    兩歲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樹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頂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頂。那梯子不過是圓木兩側砍出些次第的凹稜,專為加蓋屋頂用的。屋頂無論蓋多少層草與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黃稠稠的摻了馬糞的泥湯。現在站在屋頂的是近三歲的布布。

    他喜歡上屋頂,因為上來後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於他的人們都小了些、矮了些。他還能看到草叢深處的地拱子一躥一躥地打洞;兔子詐屍般直立起來;成群的黃蜂雲霧樣移動;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爛;還有狗們羊們,很遠很遠,有隻驢悶悶不樂地在草叢裡臥著。

    總之,布布認為自己看見了全世界,看見了人們看不見的東西。他其樂無窮地叉開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熱乎乎地澆在小點兒頭上。她一股毒火上來,脫口就要罵;但她忍住了。微笑著退到遠處,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長老長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來,說小布布你尿得真夠水平,準準尿到娘娘頭頂上哩。來,獎你個好東西。她忍著頭髮上臊哄哄的氣味,笑著摸出一隻熟雞蛋。布布伸手抓過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著微笑,讓他張開嘴,在他堅硬的乳牙上磕碎蛋殼。好吃不好吃,我沒啦,就一個。於是布布明白,這麼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來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頂。沈紅霞走出屋時他使勁擠肚了,可惜沒擠出尿來。晚上,大家都回來了。布布趕緊登上屋頂,在老地方用老姿勢立穩,一泡尿憋牢,專等人進屋對準了撒。

    毛婭剛洗了頭,「嗷」地一聲叫起來,布布一瞧,這回比上回幹得還出色。所以毛婭一聲喊:下來!他立刻小狗撒歡般跑到她面前,尋思會討到更好的東西吃。不料還沒等他跑近,毛婭上前一把揪住他,劈頭蓋臉一頓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頭一身!……」布布來不及分析為何兩泡尿招致兩種不同的後果,柯丹已聞聲趕到。

    布布的哭聲好像牛犢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來。因為布布長到現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誰也未敢碰過他一根毫毛,現在居然有人這麼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時發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應過來,一下把毛婭放倒。老杜在旁邊一看毛婭處境危急,便來拉,並作證說是布布那小雜種不好,往人家毛婭頭上尿。柯丹反過來又將老杜放倒:「你說他是啥?……」 「我說那小雜種是要管教管教!溝子還是青的就曉得撒野!……」老杜沒講完柯丹拳腳齊下。老杜也不示弱,兩腳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兩手偷閒就往柯丹頭上抓。

    「你再罵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撈住柯丹一根粗辮子,整個身體蕩鞦韆般吊住它。「你憑什麼護那狗雜種!他是你生的,是你養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養的!」柯丹大聲喊道。

    小點兒在一旁暗驚:這蠻女人瘋了,本來藏得那麼牢實的秘密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見柯丹臉色像干牛血,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胡話,誰也不當真。

    老杜越打越上癮,過去她很不經打,現在不同了,跟柯丹較量多次,夠柯丹打一陣的了。她瘦條條的身上,長出若干塊肌肉,那都得歸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們這套把戲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來。她們不瞭解這次交鋒的性質,竟還一邊看,一邊嘻嘻笑,免得氣氛太嚴肅太緊張。在一次次肉體衝撞中,老杜不自覺地越來越離不開柯丹,隔一段時間不跟柯丹干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實不舒服。她常常夢見柯丹跟她搏鬥時敞開懷,胸脯又寬又厚,平坦坦地長著黑毛。

    大家卻漸漸看出苗頭不對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婭第一個衝上去拉,但被反彈回來。小點兒說:行啦行啦,打打解個悶就行了,緊打還有啥意思。她示意眾人:動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來了。但怎麼也拉不開,倆人像有千絲萬縷的牽絆。

    柯丹咬牙切齒,邊打邊想:布布雖喝過多種不同的乳汁,但絕對不是雜種。他種氣多麼純,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從鋪上站立起來,走出門。幾天後他和姆姆親熱了,姆姆躺著任他吮乳。她擠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樣雪白醇厚,經了一夜露與霜,它卻變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見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驚異地將它潑掉了,這時老狗姆姆從草叢中抖著毛站起,看見她,不動了。太陽從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紅色的。

    沈紅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癱子,只能騎馬不能走路,萬不得已才下馬走幾步。這時她高高坐在紅馬背上,灰塵中,她只見一大群灰濛濛的人影一會轟轟地倒向這邊,一會轟轟地倒向那邊,像一台時進時退兩頭忙的大機器。

    「你們在幹啥?」她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其實她的聲音啞到了近乎無聲。奇怪的是,粘成一團的人馬上散開,剩下的兩個還摟著,但僵在那兒不動了。眾人趁機把她們掰開,遠遠地分成兩下裡。

    「你們在幹啥?」她用更低更啞的嗓音重複道。她騎馬踱到人群中間,目光平和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到底在幹啥呢?」大家聽懂她的話實際上是不帶問號的:原來你們是這樣愚蠢無聊啊!

    柯丹與老杜各被倆人扭住,剛才她們鏖戰的地面上掉著發卡、頭繩、紐扣和一層頭髮。柯丹說:「打是她找挨。」老杜說:「那個小雜種往毛婭頭上屙尿,毛婭,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掙脫了,上去就給她一腳:「你還敢叫他小雜種?!」老杜說:「他本來就是野娃娃,私娃兒,大家撿來的,憑啥你打得我罵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兒!告訴你們:布布就是我生的!」人們有點怔了。

    長久以來潛在她們心底的疑竇一下顯著了。過去那疑竇的存在連她們自己都無意識。

    「好臊皮,」老杜說,「明明是別個從草窪裡撿來的野娃兒……」

    「是我的是我的!你們都聽清楚點:布布是我十月懷胎跑到草窪裡生出來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傢伙天老爺我的媽呀!難怪這娃娃沒病沒災,比小牲口還好養還耐活。

    布布這時坐在屋頂上,兩腿耷拉在屋簷下蕩來蕩去,捧著一隻兔腦殼啃。他很小就會像成人一樣啃各種動物的頭,甚至極老練地用小指去挑腦髓吃。柯丹為證實孩子的所有權,正理直氣壯地自招自供,把從孕育到分娩的全過程、全部細節都詳述一遍。大家想,班長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窪裡生出個娃兒。

    小點兒想,我白白摳住一張底牌,結果讓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長這下你完了。

    很靜。大家都不敢正視沈紅霞。這樁醜聞使她內心痛苦到什麼地步,誰都不敢去想。為了這個班的榮譽,人們眼看著她變瘦變高變老,兩條腿已變成老而死去的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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