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33章  (2)
    大家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了。煮了一鍋水,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剝豆皮。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個尖芽,模樣挺古怪。可借只有一隻小鋁鍋,大鍋沒救上來。煮熟頭一鍋每人只分一小碗。無油無鹽,人人都兇猛地往嘴裡扒。小點兒頭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個吃完再去盛滿滿一碗;而那些頭一碗就盛滿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們吃完,鍋裡已沒了。小點兒踏踏實實地吃,誰也沒想到她比誰都吃得多。

    只有沈紅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兩條老寒腿經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實就是液體的冰。冰液似乎灌進了她的腿,對著太陽看看,兩條腿晶瑩剔透,與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對比。這兩條腿實際上是死了,已成為她整個軀幹的異體。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恆的質感。用手捏捏,裡面似乎沒有熱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來跑去。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壯烈地死去了。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卻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但她們不忍對她說。如果知道這實情她絕對再站立不起來。人能夠用主觀能動操縱各個局部,人常以意志賦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機。沈紅霞正是這樣奇跡般站立起來。她邁動與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雙腿,繞過狼吞虎嚥的人們。她對她的兩個隔世的女伴說:我寧願像你們一樣吃牛屎菌,喝牛足印裡的水。她們倆輕輕撫摸著她的腿,對視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飽時有人嘀咕:「沈紅霞咋了?她不來吃飯?」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們喊起來:「喂!沈紅霞,快來吃點料!」沒聽見回答。再喊兩聲,她還是不應。大家驚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齊停下剝豆皮剝變形的手。她們見沈紅霞坐在草棵棵上,一絲碧綠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她似乎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微笑。她手裡還攥著一把綠東西,見人們包圍上來,她謙和地、甚至還有一點難為情地看她們一眼,似乎很不願意她們看見她吃草。

    「你們都來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這呢。」大家努力領悟她的話,想聽懂她對吃馬料這事的真實態度。但她卻講馬群、講河、講這塊草場。她沙沙的嗓音在每個人心上打磨,幾乎沒聲,卻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發綠的舌頭把嘴邊的綠汁舔舔。人們總算搞清一點,她並不想用自己的行為教育誰,但又希望她們從這行為中感悟點什麼。

    她忽然說:「告訴你們,我有個秘密,很久了它老讓我內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檢討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麼可檢討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連續出牧連續尋馬連續精神飽滿地奔波。她從未要求別人怎樣,但她的優秀作為放在那裡,總把其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處境。她無意樹立自身為楷模,只是本能地體現著某種崇高素質,就足以使人們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實是一種逼迫,一種壓力。大家靜悄悄地圍著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堅毅的紅臉突然一動不動,表情也一絲不變了。人們剎時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們中的一員;卻又是個早已載入史冊的形象。她著一身破舊寬大的軍裝,那種聖徒式的平靜於表憂患於內的容貌使人們不敢貿然靠近她。她胃裡裝著苦澀,嘴角留下碧痕。人們欽佩她卻感到她太不可親近。甚至她引起人們的怨恨,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想過:正是她,把她們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幹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愛唱歌的嗎?」她意識到緊張氣氛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唱。她自己唱起來,並用目光到處鼓舞。

    人們早就留心過,沈紅霞常常獨自哼歌。那些歌誰都沒有聽過,就憑直覺感到它們屬於相當遙遠的年代。有次柯丹聽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這歌她過去的丈夫也會唱,那時青年墾荒隊開會集合就唱。她問她:「你咋個會唱這支歌?這叫《青年墾荒隊之歌》,早沒人唱了,可你從哪學的呢?」沈紅霞沒有回答,似乎朝很遠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紅霞終於鼓動大家唱起來。小點兒看看她們鄭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娛樂,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課。雖然這樣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張嘴。她偷窺周圍,一張張飢餓的臉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該幹什麼小點兒也熟透了,是誦讀語錄。這兩套儀式結束,人人的呼吸都變得深沉,並被拉長。

    在進入這種徹底的寧靜之後,沈紅霞開口了。「我告訴你們的秘密是:我也吃過馬料。那次下冰雹,我確實吃了。不過我想,你們現在比我更餓……所以我錯了。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批評我,開始吧。」

    毛婭急得尖叫起來:「不是的不是的,她說的不是真的,她沒有偷偷去吃馬料豆!……她根本沒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訴似地指著沈紅霞。柯丹在毛婭聳動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點兒,你當時也在場!」毛婭死命拉住小點兒。後者作出懵懂而又認真回憶的樣子。「是吧小點兒,紅霞當時根本沒吃很多料豆!」她把苞谷粑讓給我們吃了——

    但我可不願承認。小點兒掙脫毛婭。

    沈紅霞說:「毛婭你怎麼了。難道你沒說過我嚼得一嘴豆腥氣?!」

    「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看見你吃料豆!」小點兒想,毛婭簡直像在揭老底。毛婭怒指著沈紅霞,眼淚嘩地淌下來。你太無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無私逼出來的。我恨你,因為你老讓人感動得沒法活,讓人相形見絀丟盡臉。你把珍貴的苞谷粑讓我吃,自己嚼馬料,已夠人愧死,還要在這裡深刻檢討,為幾顆料豆子不放過自己。你的無私把別人都逼得太甚,你饒不了自己,大家還活不活?……毛婭悲憤地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流了好一會兒淚,終於又說:「反正我沒看見,她根本沒有吃料豆!」

    毛婭自相矛盾的話讓人們絞盡腦汁去分析,去給它安排邏輯。毛婭,你到底想說什麼?想說沈紅霞吃了還是沒吃,錯了還是沒錯?

    毛婭狠狠忍住抽泣。「她沒吃。……」

    柯丹氣得去擰她的扁臉蛋:「你還講用會吶?你話都不會說、說都不會話、打屁都不成個數!」

    沈紅霞打斷柯丹:「行了。不管別人看沒看見,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談談,我幹的這件事,是不是錯了。」

    「沒錯!」這回是老杜甕聲甕氣地說。你要錯了,我們全完了,就是餓死,也不能再去動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錯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我這麼嚴重地錯了嗎?」大家想,她實際是在說:軍馬比我們的生命重要。我們卻從吃馬料開始墮落。原來你揭露自己是為了讓我們得不到寬恕,好傢伙,你就是這樣步步緊逼過來的。

    靜了一會兒,柯丹突然站起來:「我說,沈紅霞,你是不是特別想死?」這句話一問,所有人全傻了,惱恨而又覺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紅霞。

    「人都會死的。」沈紅霞和順地笑著。但人們看出她對這句發問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給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動也不敢動,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紅霞,而是某種偉大而高尚的象徵。難道沈紅霞的行為情操還有任何可指責的地方嗎?她那樣存在著,就足夠她們不安;有她這樣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兒,她們對自己內心每一點小小的無恥、自私、卑瑣都臊死。柯丹把這句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並充滿惡意地謾罵,每個人都在剎那間想道:假如沒有沈紅霞這個人,她們的生活會怎樣?試試吧,沒有她,恐怕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一想,她們都對柯丹仇恨起來。再看看沈紅霞,她忍辱負重的微笑使她們全掉下眼淚。沒人動作,柯丹上去給老杜一腳:「起來,給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個不去吃,我就請她吃老拳!」

    第二鍋豆子已煮爛。小點兒攪攪鍋,說:「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這句重複多遍的話的真實含義。它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個特大茶缸,熱氣騰騰衝過去。「沈紅霞,你先人的!你給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雞骨頭,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餓死,我償命?你乾脆現在就碰死吊死橫豎死球去算了!……」

    「罵得好。」沈紅霞說,「班長,我真喜歡你這樣心直口快。」

    柯丹嚇一跳。沈紅霞撐著棍子顫顫巍巍站起來。

    「站住!」柯丹攔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給老子把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饒你!」她只輕輕一撞,不料沈紅霞的腿純屬虛撐著,一下子倒了。眾人無聲地張大嘴。柯丹卻說:「都別動!不准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紅霞嘴邊,「吃!」沈紅霞平和地看著遠處,嘴抿成一條縫。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幾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種!」柯丹繞著她轉了兩圈,忽然給她一拳。沈紅霞晃了晃,又像坐禪那樣穩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兩拳。

    毛婭痛心地直跺腳:柯丹她怎麼敢、怎麼忍心摧殘她,她那樣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無私早已使她變成這個集體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個絕對無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紅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長,我真欣賞你心軟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溫和嚇住了。最後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驚天動地。她懷裡的布布被震得「哇」一聲賊嚎。

    等叔叔見到她們時,她們每張臉都染上了草場的綠色。聽說她們五天五夜全仗這塊肥草地,吃於此眠於此,竟活下來,叔叔驚得那只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滾到他手掌裡。「料豆!居然料豆也沒吃?!」他把眼珠放嘴裡嗽嗽,急忙又投進眼眶,似乎它能幫他認知這幫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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