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樓 第13章 波西米亞樓·FBI監視下的婚姻 (2)
    勞倫斯在那邊頓時沉默了。他意識到我生活中的寧靜的確是被這婚約毀掉的;我的確因為他而失去了躋身於無名之眾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肯定我的每個電話、每次外出是否處於某種監視之下。最大的諷刺在於:我是在美國懂得了「人權」這字眼,而懂得之後,又必須對這個神聖的權力一再割讓。亦或許,他們的人權是有種族條件的,對一個我這樣的外國人,他們以為只要有一層虛偽的禮貌就可以全無顧忌地踐踏過來。

    勞倫斯在電話上流露出懇求的語氣:「你一定要忍耐,就算為了我,好嗎?」

    我答應了。我已意識到在這裡做外國人是次等人種;次等人的人權,自然份量質量都不足。

    轉而,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已收到了美國駐意大利使館的歡迎函。我想,也許我的忍耐會給我倆帶來美好結局,那麼就忍吧!

    半個月過去,那個帶山東口音的調查員再次露頭。他請我去他的辦公室會談,卻再次遲到半小時。此調查員先生四十歲左右,個不高,有無必要都張開嘴哈哈大笑,有種亂真的山東式豪爽。當你看到他一雙油滑的灰眼睛時,你知道他的心根本不會笑。

    「請坐請坐,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麼樣啊?你和勞倫斯什麼時候結婚?」

    「還沒計劃。」我笑笑。

    他裝著看不見我臉上的疲憊和掙扎著壓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間不見天日的小屋。他開始問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細地一一答對,一個數字上的誤差就會被認為成謊言。謊言不可能被精確地重複。

    「這些問題,上次那位調查員已經問過四遍了!」我終於苦笑著說。

    「是嗎?不過我是頭一次問你,不是嗎?你的每件事對我都是聞所未聞!」他搖頭晃腦地用著成語。

    我突然意識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約。他成心讓那個年輕調查員先盤問我,目的是找出我兩次答對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將是他們揭開我「真相」的索引。問答還算順暢。我有什麼好瞞呢——出身於文學家族的我十二歲成為軍隊歌舞團的舞蹈演員,二十歲成為小說家,祖祖輩輩沒出現過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觀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你的父親是共產黨員嗎?」)

    他突然改成英語問。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製造出無數個「冷不防」。我在母語上的設防,極可能在第二語言中失守。一瞬間猶豫,我說:「是的。」

    問答又順暢起來,如此持續了半小時,他無緣無故再次山東味十足地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鬆弛下來。他一面收拾桌上的案卷,一面不經意地對我說:「有件小小的事還得勞駕你協作。」

    「什麼事?」

    「假如我們要你做一次測謊試驗,你是否會答應?」

    這太意外了,我企圖看透他似的睜大眼。

    「絕不會費你太長時間,」他開導我,「這樣可以大大加速調查進程。」

    一時間我想到勞倫斯的話:「請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為了我!」

    我點點頭。

    晚上我在電話上冷靜地告訴勞倫斯,我接受了做測謊試驗的要求。他那邊炸了:「你怎麼可以接受這種無理要求?!這簡直是人身侮辱!只有對犯罪嫌疑才能提這樣的要求!」

    「那我怎麼辦?!你以為我情願?」我氣惱並充滿委屈。

    「我要起訴他們!這已經成了迫害!……」他衝動地喊起來,「這不僅侮辱你,也是對我的侮辱!你不該答應!」

    我搶白道:「我也不應該接受你的求婚,不應該來這個貌似自由的鬼國家!」我一吐為快地說。

    我掛斷電話,獨自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裡,一種寄居異國的孤獨感頭一次那樣真實可觸地浮現出來。原來,我並沒有著陸,這個國家不允許我著陸。

    勞倫斯第二天突然飛抵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緒。我告訴他,我不願為這場婚姻給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麼多麻煩;我不想任何人推測我懷有某種意圖來靠近一個美國外交官;如此推測是對我尊嚴的侵犯,是對我人格的貶低。

    「你別再跟我來往了。」我說。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嚴重,也許這只是例行的調查。」他安慰我,心裡卻十分沒底。

    勞倫斯回去後,打電話告訴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他已向上級遞了通知:在赴任前和我結婚。

    「現在沒事了——也許這場調查的結果是令他們滿意的,否則他們早就該取消我去羅馬的調令了……」他說,帶著僥倖者的喜氣,「他們再不會要你去做測謊試驗了!」

    我也感到了釋然,情緒好轉。電話剛撂下,門鈴響,從窺視孔看出去,我又傻了:來者竟是那個矮個調查員。

    「很巧,我散步時發現你幾乎是我的鄰居!」他笑哈哈說道。

    第一個直覺便是:幾天來他監視了我和勞倫斯的行動。

    我讓他進門,讓他以「瀏覽」為名偵察了我房內的一切。

    「最近你忙什麼哪?」我問道。

    「很忙。」他答非所問。

    「是不是你們必須創造一些事來讓自己忙?」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出言不遜是出於壞的英文還是壞的教養。

    「對了,我上次忘了告訴你日期,」他說,「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就是那個測謊試驗?我想請你去填一張表,簽個名,表示自願做這個試驗。」

    幾天後,我卻又接到一個電話,那人自我介紹道:「我是國務院安全部的,我可以和你談一次嗎?」

    交談開始前,我告訴這位友善得多的先生,FBI已無數次向我提問過。

    「FBI?」他大吃一驚,「這事與他們有什麼相干,這屬於內部的安全問題……」

    「活見鬼,他們有什麼權力干涉外交官的安全審查?!」他瞪圓眼睛,向我張開兩個巴掌。

    我拿不準他們是不是在跟我唱紅臉、白臉。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儘管他比FBI少一些警察氣。對話完畢,我問:「下次談話在什麼時間?」

    他驚訝地笑一下:「下次?我想我們這次談得很成功,不需要下次了,不是嗎?」

    我長吁一口氣。他送我出門時又說:「你看上去很焦急,千萬別。你們一定會結婚的,一定會一塊兒去羅馬的,我預先祝賀你們!」

    星期四我上完了課,如約來到FBI總部,坐在接待室那張熟悉的沙發上等待。矮個調查員滿面春風地迎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表格,嘴裡打著慣常的言不由衷的哈哈。

    我剛要伸手接表格,他卻突然一縮手,說:「我希望這裡面不帶任何強迫。」

    我無表情地咧咧嘴,意在表現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大無畏。

    「我希望這完全是出於自願。」他更強調地說。

    我說我明白。表格被鄭重地遞到我手中。我拿出筆,用力瞅他一眼。往這張表上簽名的是什麼人?騙子?小偷?殺人犯?沒有比讓一個說盡實話的人做測謊試驗更屈辱的事了。

    我還是像一切騙子、小偷、殺人犯一樣順從地簽了名。

    回到家天已黑,答話機上信號燈閃爍,我打開它。上面竟是勞倫斯氣急敗壞的聲音:「……今天下午一點半,我得到國務院通知:我已不再有資格進出國務院大樓!我去羅馬的委任令也被撤銷!」我不相信自己的聽覺,馬上打電話過去。勞倫斯正憤怒得冒煙:「他媽的!安全部剛剛來人讓我馬上交回國務院大樓的出入證……」

    「你交了嗎?」我問。

    「我堅持要他們拿收據來,我才交……」他口氣越來越急,我怎麼勸他也安靜不下來。從他不太成句的話裡,我完全能想像他最後那個激烈卻徒勞的行動。

    我突然意識到,在我往測謊試驗的表格上簽字時,勞倫斯的命運其實已被決定了;就是說,FBI在向我強調這個測謊純屬我自願的時候,已知道了外交部對勞倫斯的處置。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呢?

    我們在電話的兩端沮喪著,沉默著。二十世紀末了,我和勞倫斯的結合還必須經歷如此一幕,似乎古典,似乎荒誕。

    「還沒完呢——我還得去做那個測謊試驗。」我說。

    「讓他們去見鬼!」勞倫斯說。

    「可我今天已經簽了名,同意做了……」

    我想這大概是勞倫斯有生以來最憤怒的一次。

    一九九二年秋天,勞倫斯和我在舊金山結了婚。他得益於自己的語言天賦,很輕易便會找到工作。日子是寧靜的、明朗的,但我仍會冒出這麼個念頭:我身後真的不再有眼睛,電話上不再有耳朵了嗎?會不會哪一天突然跑來一個人,又客套又威逼地邀請我去做測謊試驗?

    ……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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