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樓 第2章 波西米亞樓·寫稿老手記
    據說有三個因素導致一個小說家的成功。當然,天分除外。一是父母離異(或早喪),二是家道中落,三是先天體弱。粗粗核實,發現曹雪芹與魯迅符合後兩宗,布朗特三姐妹馬馬虎虎將三宗都兼擅,其他的,符合任何一宗都合理也都牽強。這類話好比占卦,認真追究,它強詞奪理,好歹都謅得圓。正要不屑,突然意識到自己倒恰巧具備這三個因素。成功還沒影子,三種不幸卻始終鞍前馬後跟著我,與我熟得不能再熟。

    我從聽懂人話,就開始聽父母把「離婚」當歌唱。他們都搞藝術,吵架的台詞是這樣:「你簡直像沃倫茨基!」「噢,那你以為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嘍?!」七歲能讀書了,我便吃力地辨認出父親書海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它是個開始,從它,我慢慢走入許多個比父母更不幸、更豐富、更衝突的情感世界。

    像別的父母習慣於哭鬧的孩子一樣,我習慣了哭鬧的父母。

    那時我害著貧血,慢性口腔潰瘍,按外婆的話,是個「吃不香、睡不沉的孩子」。這種孩子出去與人捉迷藏、跳繩、踢毽子是不會佔優勢的。但我很快在另一領域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就是講故事。十歲左右的我已給我的朋友講述過小仲馬的《茶花女》,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笑面人》。在講述中,我並不忠實於原著,一些細節我記不清了,或我不滿意作者對某些人物命運的安排,我便按我的意願去即興。比如講到《悲慘世界》中冉·阿讓看著珂賽特被她的戀人帶走,他與她很長久地對視一眼,一下子明白了潛在他倆之間真正的感情,他們都忍下了眼淚。這是我發揮的。

    我認為他們之間不止是一種父女情感,還有最偉大的愛情深植於他們,這愛情的純度與力量正在於毫無可能去實現它;它的誕生就伴同著犧牲。因此,經我敘述的經典小說,都是走樣的,在我的有意和無意中,它們變成我自己的版本了。我從不肯老老實實複述一個故事。那時我並不知道,那便是我創作欲最初的體現。後來「文革」來了,「文革」就是把一切「文」都「革」掉,父母和他的朋友們一夜間成了反動作家,反動文人,反動這,反動那。大家的書被燒了,被抄家抄走了,被封存了。我的故事,走樣歸走樣,畢竟成了我同齡朋友們的書。一天看著幾個紅衛兵朝我們的父輩作歹,我大聲說了句雨果的話:「狼啊,千萬別墮落成人!」聽過我故事的夥伴們瘋子一樣笑了。

    現在想想我那時繪聲繪色、眉飛色舞地講述成年人複雜的故事和情感,我驚異自己的早熟,幾乎是個沒有童年、童趣、童心的孩子。

    「文革」後,父親與他的朋友們又做他們的文人、作家了。去掉前面的「反動」,一大堆痛苦經歷卻留在他們生命中了。他們變得不那麼認真,或叫做「看透了」,痛苦的事情常拿出來插科打諢著說。我卻聽得很細,記得很牢,再去潤了色講給我的同齡朋友。一天,斷電了,幹不了別的,只有講故事。我講到一個畫家和狗的故事。突然來了電,我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有淚。

    我心裡過意不去,因為這個故事是我添枝加葉,幾乎無中生有編出來的。編故事,不就是小說家頭一件要做的事嗎?看來這頭一件事我幹得不壞,那麼我來用筆編著試試?很輕鬆的,我的第一部作品問世了。頭一回看到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我就跟不認得它一樣,瞅了它好久。那時我二十一歲。二十一歲,尚沒有想到文學創作是件非常嚴肅的職業,它該包含大量的、沉重的思考。二十一歲的我僅從鉛印的名字中得到快感,就夠了。

    漸漸地,鉛印的名字對我不再有刺激。真正的快感來自於幾行被寫訖的,令自己滿意的文字。這種快感可不那麼容易出現了。一連幾小時、幾天的枯坐,它不出現,你想它想得再癡也沒用。也就在這時,文學才露出它嚴酷、冷峻的真實面目。完全不是用筆用紙編一個故事,筆一扔,拽拽坐皺的褲子,輕快說一聲:「完嘍!」像玩完一場遊戲。與初時的遊戲感相比,我發現它更像一件宗教功課,坐在那兒,對著一面空壁。精彩、近乎神來的幾段或幾行或許今天來、或許明年也不來,但就為那幾段,你得坐下去,它不期然而至時,你的筆和紙可以盛接它,否則它便白白流走。

    因此我就每天如一地去坐,哪怕這支筆只在紙上畫圈圈。有時突然拾起筆,又發現並沒有吟成句子,筆又擱下。世上沒有比這個「坐」更苦的差事了。這個「坐」會壞了你的胃口、睡眠、脾氣,以及這根頗年輕的脊椎。

    有時會鄙夷地問自己,這樣慘淡經營地寫出幾部書來,是否就很有道理的不孝順父母,不理會朋友,不收拾房間,不做飯,不聽音樂,不按時上脊椎按摩師那兒就診?周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該寫信了,該洗衣服了,該吃頓像樣的飯了。像是要躲掉父母諸如此類的嘮叨,我到美國來了。美國什麼都是可以的,您想寫死在你的小說裡,也是可以的。

    在中國,有人說我在寫名氣;美國人認為我在寫錢。我想,能寫得出名氣和錢我絕不反對,但我要寫的,卻不是這兩樣。我在寫的是這麼個東西:在人們將來說它好或不好時,我都能寬恕地笑笑。那個東西只有等我寫出它,我才會認得它;它無所謂好壞,它只是讓我滿足。

    太陽斜下去,我也想從桌前站起,不讀、不寫、不做任何正經八百的思考。想找誰聊天,想讓誰用閒的話題來按摩一下我緊張得抽了筋的思維。然而我打消了這念頭,因為在我需要別人的時候並不一定是別人需要我的時候。你要清靜,就要個徹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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