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38章
    我猛一睜眼只覺得滿室陽光刺眼,一看表,已經是十一點鐘了。我跳起身來,衝進廁所,卻和欒軍撞了個滿懷。我抱怨道:「什麼時候了,你幹嘛不叫我一聲。」欒軍道:「老大,你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昨晚一個人在黑地裡發呆,抽了滿地的煙頭;今早又睡得咬牙切齒的,叫著桃子和歪嘴的名字。我讓你多睡會兒不好?又不急著趕去哪?」

    我沒和他多糾纏,匆匆抹了把臉就跳進汽車,我只記得要赴歪嘴的午餐之約,昨晚的念頭全忘得精光,開到近中國城才想起來,我第一個反應是把車停在路邊,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阿松,鈴聲一遍遍地響,卻沒有人接。我回到車上,呆了半晌。阿松他們已經出發了,說不定正在桃子的門外。我突然對整件事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焦躁感,什麼都不對頭,我跟歪嘴的約會不對頭,我讓阿松來為我做掉桃子不對頭,人選不對頭,時間不對頭,方式也不對頭。現在還來得及補救嗎?也許應該打個電話去桃子那裡叫她不要開門……但是她會相信我的話嗎?我怎麼解釋整件事?任何解釋都只會越說越糟。

    我頭痛欲裂,事情搞得一團糟,什麼都晚了。就像你不能使一顆出膛的子彈轉彎一樣。我現在對整件事一點控制力都沒有,也許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去茶樓和歪嘴見面,穩住他,然後靜觀事情的進展,走一步看一步了。

    車後響起一聲催促的喇叭聲,從後視鏡裡看到一輛大巴士挨在我的車後面,我停在巴士紅線上了。我搓了一把臉,吃進排擋,在離去之前向後面的司機比了個中指。老子現在非常焦躁,少來惹我!

    跨進茶樓已是十一點三刻,人頭擁擠,略一尋視,就見歪嘴從店堂後面一張桌子旁站起身來招手。我走過去,歪嘴迎上來拖了我的胳膊,顯得很高興:「老大,又碰頭了。哎,我以為你真的不認我這個兄弟了……」

    我們相對坐下,歪嘴盯著我的臉,說:「老大,你臉色好像有點發青,沒事吧?」

    我說:「沒事,近來睡眠差了點,未老先衰了。」

    歪嘴為我酎上烏龍茶:「開玩笑,老大,你才三十出頭,怎麼說這個話?」

    我不作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又苦又澀,有一股抹桌布的味道。

    歪嘴叫住推點心車的女侍,要了一大桌的點心,我看著擺在面前的蝦餃、燒賣和各種腸粉,卻一點胃口也沒有。為了保持桌上的氣氛,我胡亂地吃了兩口,什麼味道也嘗不出來。

    「老大,你有心事?」歪嘴冷不防地問道。

    我心裡一驚,被歪嘴看出我神不守舍可不是好事,於是連忙打起精神,否認道:「吃了睡,睡醒又吃,我能有什麼心事?要說心事,我們兄弟住在同一城市卻天各一方,吃個飯都這麼難。你說這算不算心事?」

    歪嘴訕笑了一聲:「我一直想請你吃飯,但又怕惹你生氣,本想過一陣等你火氣過去,再給你賠個不是。」

    「我發火了嗎?你救了我的命,我敢跟你發火嗎?」我語帶譏諷地說。

    「老大你還提那個做什麼?兄弟們之間本來就是性命相托……」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可以不當回事,我卻不能不記在心裡。但我作為一個團體的老大,不能把私人的恩怨放在第一位,得一碗水端平。我有我的難處啊。」

    歪嘴低頭喝茶,嘴邊那條疤漲得通紅。

    「不說了。難得見次面,說些別的吧。桃子還好嗎?」

    歪嘴抬起頭來,臉上放光:「好,昨天我陪她去醫院作超聲波檢查,是個男孩。」

    這人真不可理喻,又不是他的兒子!這麼起勁。

    「老大,桃子說了,孩子出生之後,讓他認你做乾爹。」歪嘴說道。

    「我哪敢高攀啊,金枝玉葉的。桃子在背後少罵我幾句我就已經燒高香了,哪敢乾爹不乾爹的。」我不領這個情。

    歪嘴的臉嚴肅起來:「桃子從來沒有在背後罵過老大你,她還安慰我說你早晚會想通的。接了你的電話,我說要跟你碰面,她說問你好,過一陣請你和欒軍到家裡吃飯。」

    我無言。

    歪嘴又說:「我本來就想找你出來,有個事想跟你講一講……」

    「什麼事?」

    歪嘴躊躇了一下:「關於香港的事……」

    歪嘴說他婉轉地問了桃子是否在香港待過,桃子說她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她來美國之前倒是在日本住過幾個禮拜,是去看她的姑媽,姑媽是六十年代從香港嫁到日本去的,桃子來美國的經濟擔保也是她姑媽為她簽署的。

    我呆住了,半晌喃喃地問道:「是嗎?你確定?」

    歪嘴滿有把握地點點頭:「我看了她的護照,上面有日本的簽證,別的洋文看不懂,日本字還是認識的,「日本國上岸許可證」,寫法和中文一模一樣。」

    「她讓你看她的護照?」

    「這有什麼不讓,夫婦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互相之間有何秘密可言?」

    「那她有沒有問你為什麼對她去沒去香港感興趣?」

    歪嘴躲避著我的眼光:「我說老大覺得你像某個人。」

    「她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老大……「

    「嗯?」

    「不是兄弟我說你,是你多疑了。」

    是我多疑了嗎?也許是。但桃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歪嘴又被他所謂的愛情迷昏了頭,桃子說什麼他信什麼。桃子完全可以去了香港,換一本護照再去日本。就是夫婦之間,也不可能什麼都是透明的。我以前就問過桃子,她如果存了個心眼,完全可以把事情掩蓋得嚴絲密縫,歪嘴根本找不出一絲破綻來。

    但如果我真的認錯人呢?那我這次捅的漏子可就大了。首先在道義上說不過去,一個無辜的女人,我為了些捕風捉影的事把她殺了;而且她還是我最好朋友和兄弟的老婆。第二,桃子還懷著孩子,一屍二命,警察不會輕易放過,根據桃子以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情況,我們肯定是警察懷疑的對象。第三,如果將來阿松跟我有了衝突,或者喝醉了酒漏出去是我叫殺的,歪嘴肯定會恨死我的。這個冤仇是解不開的了。

    我只覺得背上冷汗直淌,餐廳的嘈雜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歪嘴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嘴巴一張一合地對我說些什麼,但我一點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漸漸地,歪嘴不說話了。只剩下兩隻眼睛盯住我,目光顯得專注又迷惑。最後,他站起身來,走到我旁邊彎下腰,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老大,你不舒服嗎?」

    我從怔仲中回過神來,借他的話題來遮掩:「好像有些頭暈,大概是感冒了。沒關係,等會在中藥店買包午時茶,回去喝了發身汗,睡一覺就好。」

    歪嘴一招手喚來女侍,吩咐她泡一壺滾燙的菊花加決明子茶過來:「老大,你這是思慮太過,焦火上升,所以頭昏目眩,喝點決明子茶清清火吧。」

    我灌下兩杯熱茶,感覺好了一點,苦笑著說:「這才過了多久?想當年打仗睡在山林野地裡,啃壓縮餅乾,連水都沒喝一口,哪曾病過?現在變得像林黛玉似的,還沒吹到風就先病了。看來人是享不得福的。」

    歪嘴說:「別胡思亂想,誰沒個頭痛腦熱?老大,你坐在這兒,養養神,我幫你去買點藥。」說著就出門去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歪嘴的關心使我不能不感動,兄弟就是兄弟,雖然我對他和桃子的婚事翻了臉,他心裡不但沒有任何芥蒂,還一如既往地盡兄弟之誼。但如果桃子出了事,他是否還會回到我們中間來,這點原來我是有把握的,但現在卻不敢肯定了。兩個月不見,歪嘴身上多了種我不熟悉的東西。雖然還是原來的那個歪嘴,沉靜、細心、敏捷而思慮周到,但還有一種以前不曾有過的平和、從容,以及一個男人終於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後的踏實感。我突然悲哀起來,歪嘴是不會回來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就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回來的也不是我當初所盼望的歪嘴。一切都不一樣了! 何必呢?古人說:相忘於江湖。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句話,而要一條道走到黑呢?

    我看見歪嘴的身影從一桌桌的食客間走來,他把一袋中成藥放在桌上:「老大,店裡沒有賣午時茶,我也不是很懂中藥,這是些板蘭根感冒沖劑,銀翹解毒丸之類的成藥,掌櫃說對感冒都有幫助。你回家多休息,多喝水……」

    我抬起頭:「怎麼,你急著走?」

    歪嘴頓了一下:「剛才我買藥時給桃子打了個電話,家裡沒人接。這幾天她的妊娠反應比較厲害,我有點放心不下,想趕回去看看。老大你不會怪罪我吧?」

    我心虛地說:「沒事,沒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什麼。你先走,我坐一下穩穩勁,也早點回去睡覺……」

    「真不好意思……那好,老大,我們再找個時間碰頭,也叫上欒軍,好好聊聊。噢,對了,老大,我已經把茶資付了,你就別管了。」

    我目送著歪嘴離去,我不敢想像我們還有見面的可能,想起我們第一次下海,也是在一個茶館裡作的案,當中夾雜著一個似桃子非桃子的女人幻影。事隔經年,我們在地球另一邊的一家茶館碰面,卻人事全非。歪嘴還是歪嘴,只不過身上多了一個魂,那個魂一步一步地把我們引到一條死胡同裡。我下意識地覺得,即使桃子真的沒有去過香港,也沒有任何意義,桃子就是那個女人的魂,或者說那個女人的魂附在了桃子身上,她是來找我們尋仇的。

    我知道不能坐在這兒發呆,應該趕快離去,但渾身發軟,連站起身的勁兒都沒有。茶館裡的食客興高采烈,笑語喧嘩,跑堂忙得像上緊發條的玩偶一樣亂轉。我懷裡的手槍硌住胃部,堵得慌,我知道再不出去我就會拔出槍來,對著天花板發射。我的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看到茶客到處亂躥,尖叫聲彼此起伏,那個少婦如果再出現的話,我要走到她的面前,用槍對著她,喝令她把手從臉上拿開,我要看看她是否有幾分桃子的影子?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覆水難收!

    一聲廣東話把我從幻覺中喚醒過來:「先生,你要打包嗎?」我回過頭去,面目模糊的女侍慇勤地問我,顯然想要我早點把桌子騰出來。我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只是揮了揮手,撐著桌沿站起身來,扔下滿桌沒有動過的點心和歪嘴替我買來的藥,腳步飄搖地出了茶館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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