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第5章
    何向華母親20歲結婚,到30歲時,成功轉型為三個兒子三個女兒的母親。何向華是母親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孩子,排行第七。碰巧的是,何向華的生日也在舊歷七月,不過可惜遲了一天,七月初八的夜裡出生。生日遲了一天也不要急,她還是有了個很好聽的小名,七巧。七巧一直被人叫著,讀書才正式叫做何向華,是大哥給她取的名。大哥比何向華大二十多歲,從年齡上說,做她父親也足夠有餘。母親生何向華時已經45歲,沒有奶水,向華的大嫂就把何向華侄女的奶水分出一半來給她吃。大嫂的女兒比何向華早出生三個多月。

    在向華的心裡,大嫂是比父母還要親的人。大嫂的病一直都沒能好清爽,沒有了勞動能力了不說,還要時不時吃藥打針和吃有營養的東西。大嫂家是沒有錢的,最大的女兒,即是比向華大三個月的那個女孩,已經結婚,並且生了兩個孩子,在老家種田,自家都照顧不過來。她弟弟也結婚了,結婚時欠下的債還有一大截未還……

    向華只是個普通的女孩,生病前是一家小飯店的領班,月薪不到三千。她跟二姐的女兒梁素聞住在離飯店不遠的一間出租屋裡。錢強生有時候會到這裡來。他一來,梁素聞就會到別的工友那裡去,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素聞不喜歡這個比小姨大8歲的男人,連話也不大跟他講。

    五一節這天,向華因為前些天一直都是在休息,所以這天覺得身體輕盈了些,早上起來就到飯店去上班。中午飯市過後,她覺得身體發冷,頭有些暈,腳步也像前幾天那樣有些拖泥帶水,就坐在空調吹不到的地方休息。她沒想到自己坐著也會睡得著,而且還做了個夢。在夢裡,她重新變回到四五歲的樣子,為了搶玩具跟比她大幾個月的侄女打架。向華覺得喉嚨在冒火,張著嘴很著急,但又出不了聲,心裡很煩躁。然後就醒了。醒了後,才記起,醫生讓她今天到醫院去取化驗報告。不知哪個工友,在她睡著的時候,在她膝上鋪了張乾淨的桌布。小飯店裡做的人,大都有把桌面當臨時被子的惡習。向華站起來,兩眼一黑,腳發軟,險些摔倒。扶著牆去洗了臉,取了一瓶果汁喝了,感覺才好些。

    梁素上星期問向華,是不是因為前些時候做的那個人流讓她不舒服的,向華想也沒想就否認了,她從來就不敢在親人面前講半句錢強生的不是,抱怨就更不可能了。

    張強生前天打電話回來說可能還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向華懷疑他並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去做什麼賺錢的事,更大的可能回老家處理什麼事——或者乾脆像自己一樣,在鳳山市內,躲避某些人,某些事。在手機裡,他說他現在在美國,向華也只能相信他的確是在美國。張強生的老家,何向華一次都沒有去過,雖然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挺長的了。

    好不容易才去到醫院,醫生看了一眼她的化驗單就問:「怎麼就你一個人來?」何向華的腦袋本來就有些暈,醫生這樣一問,她呆了一呆才反問:「那我要找幾個人一起來?」說完才意識到醫生這話說得沒道理。

    醫生手中的筆在桌上的處方箋敲了幾下,向華以為他要給自己開藥,就小聲而懦弱地說:「醫生,我們都是自費看病的。」醫生笑笑,很隨和的樣子『「你們老闆沒給你們買醫療保險嗎?」他問。向華說:「我們只是買了一份一年幾百元的意外保險。帶醫療保險的社保一個月要幾百元的,我們工資那麼低,所以大家都不願意買。」醫生轉了個話題,問起何向華的個人情況。那感覺就是,一個老教師遇到多年未見的學生,正在親切地關懷一樣。向華意外之餘,不自覺間把自己的情況簡略說了。她以為,家常嘮叨完,化驗結果就可以拿到手了,她還惦記著,飯市的時間快到了,她還要趕回去給服務員們訓話和檢查大家的儀容。像他們這種做街坊生意的小飯店,節假日的時候生意尤其好。

    醫生還是沒有跟她說結果,讓她在這裡再等等,他去取另外一分報告。門外等了不少要掛了號的人,時不時有腦袋探進來一下以示抗議。

    過了一會,醫生回來了,讓何向華到走廊的椅子上坐著等一會,那另外的化驗單還要等一會才會送過來。

    何向華等來的是老闆娘珍姐。這位醫生是珍姐的朋友,他打電話通知珍姐到醫院來的。

    珍姐的到來,讓何向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一顆心怦怦亂跳。雖然有些頭昏腦漲,卻還能強撐著不讓自己失態。

    更讓何向華膽戰心驚的是,醫生單獨把珍姐叫了進去私聊。

    十來分鐘後,珍姐手扶著門框招手讓向華進去。向華這時正在接大嫂的電話,大嫂說她女婿想到南方來打工,問她有沒有辦法給他找份工作。大嫂還說,看到女兒家裡這樣窮,很是替她著急。何向華想問一下大嫂最近的身體好些沒有,但問不出來,她怕一問,大嫂又說比之前更差了,怕自己聽了會哭起來。珍姐一叫,她驚駭了一下,胡亂掐斷了電話。

    珍姐和向華坐在醫生面前。珍姐用雙手把向華的手捧著,放在自己的腿上。不祥的感覺令向華汗毛倒豎,每一根骨頭都前後左右錯了位一樣動彈不得。醫生說:「剛才我跟你老闆瞭解了一下你的性格,她說你是個很開朗和很堅強的人,也沒什麼親人在這邊。」

    寂靜了那麼幾秒鐘,何向華終於恢復了語言的能力:「有什麼你就請直說吧醫生,我什麼也不怕的。」

    「你得的是白血病,」醫生說,「急性淋巴白血病。」

    知道自己生的是什麼病,像心裡那塊石頭落到了地上,何向華戲劇性地鬆了一口氣。她笑了起來,眼角笑出了幾根細碎的魚尾紋。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恐懼,鋪天蓋地般席捲而來。

    近些年來,白血病作為一種有可能被醫治的絕症,被《血疑》《藍色生死戀》這些著名的電視連續劇無限放大後,其著名程度早已經家喻戶曉了。

    醫生說,系統地治療這個病大概需要40萬,如果是自己的親人捐的骨髓,費用會相對便宜一些。

    向華衝口而出:「我只有4000元。」

    04

    何向華的出租屋並不難找,方寧找到鑫鵬飯店,一問何向華住哪裡,就有領她過去了。一路走還一路說何向華的事。

    飯店和出租屋之間的距離只有幾百米,是飯店後面一條小巷中的一幢四層高的舊樓房。臨街的那些店舖,看上去挺像那麼一回事,紅紅綠綠的很能給主人賺鈔票的樣子,朝裡走幾步,格局就變了樣,基本上還是手工作坊年代那種灰頭土臉的樣子。倒是地面,很體面,青石徹的,一方方青石條,在下午的陽光下泛著古老的光彩,與白玉蘭樹相映成趣。

    領路的小姑娘說,這房子是老闆家的,老闆在別的小區買了房子,把這幢舊房子改造一下,以比市價低很多的價錢租給自己的員工住,算是員工的福利。

    方寧順著樓梯往上走的時候還想,這老闆還真是不錯,員工住的地方比那飯店的大多了。到鑫鵬飯店前,方寧還以為這是間規模不小的飯店,沒想到了後一看,還真是有些失望,一樓的大廳大概也只一百平方米左右,椅子桌子,用的是透明油漆,保留了木頭的棕色,木紋和結癤都清晰可見。木頭的質地不好,紋丑,癤更醜。地板鋪的是一般國營企事業飯堂的那樣的暗黃色地磚,已經失去了光澤,一眼望上去,就像化了濃妝的女人的臉被淚水沖淌過,到處都是斑駁黯黑。方寧想,那個叫何向華的女孩在這樣的地方打工,生病了,就算老闆肯幫她,也不一定能幫得上什麼忙。

    何向華的宿舍的簡樸、素雅到這個程度,讓方寧有些意外。她以為,女孩子的閨房,多少帶點浪漫氣息,但她家,素雅得讓人不安。這是一間很小的兩居室,客廳小得像小戶型人家的廚房,小茶几上擺了保溫瓶和飯盒,幾隻杯子,幾張塑料凳子,兩個塑料衣櫃,沒有廚房,一扇褪了色的塑料門把一個角落關起來,就是衛生間了。方寧的目光拐過何向華的身體打望她的房間,裡面也不比外面好多少,一床一桌一椅,幾件掛在牆上的衣服,就是全部。那床上的被子枕頭這些,是淡藍碎花,很寡淡的感覺。何向華的臉,讓方寧有些不忍心細看,那是一種殘酷的白。

    對於何向華來說,目前最應該呆的地方是醫院而不是家裡,她沒住院,只有一個原因,沒錢,也害怕用錢。醫生把醫治白血病的原理、方法、費用等,粗略跟何向華說了一下,她就嚇得不敢去想自己的病,也不敢住到醫院裡去。她存折裡不多不少,有4000大元,是四十萬的百分之一。五一前,因為大嫂生病,向華寄了些錢回去給她。

    在農村生活的18年裡,向華聽說過,也親眼目睹過不少人得了病不上醫院,留在家裡等死。對於何向華這樣一個女子來說,幾十萬已經把她嚇遲鈍了。

    訊問和記錄其實有些多餘,需要知道的訊息,何向華的工友在電話裡都跟方寧說過了。他們是幾個人一起打電話的,這個說完,那個補充。方寧到這裡來,無非是要親眼看一下,落實一下。

    向華的嗓子有些瘖啞,嘴唇有些乾燥,留心看時,上面像沾了層銀灰色的粉末。也可能是緊張,她不時用舌頭舔嘴唇。方寧看到她縮手縮腳的樣子,心裡很是不安。這個卑微的女孩的命怎麼這麼苦?

    方寧讓向華坐在床上,給她拍了幾張相片。然後,在方寧的啟發下,向華寫了求助信:

    我叫何向華,是一名白血病患者。家鄉在重慶山區,來鳳山市打工10年了。我自小父母雙亡,哥哥姐姐早已經成家,我在家中排行最小。

    我家鄉很落後也很窮,交通不方便,他們能籌集給我的醫療費也很少。現在,如果我要治療的話,所有的醫療費都要靠社會募捐。醫生說,做骨髓移植需要40—50萬元左右。我屬於急性淋巴白血病,如果一切順利的確話我完全可以康復。現在,因為沒有錢,我還沒有到醫院去開始治療。

    治療我這樣的病,需要的費用太大,我沒有辦法,只能向社會各界人士求救了。希望熱心人能給予我幫助。我才28歲,我不想死……

    如果我能康復,我會為社會做更多的好事。

    衷心感謝你們!

    何向華

    某年某月某日

    這是個古舊的縣城。因為有一條河繞鎮而過,因此叫做大河鎮,後來改叫做大河縣。再後來,縣變成縣級市,鎮也就變成了市。大河其實並不大,中間放幾塊浮木的話,三級跳遠的運動員能成功橫躍。經濟發展起來後,不知是什麼原因,突然改回到很久以前用過的一個地名,鳳山市。

    第二天,《鳳山日報》登了何向華的求助信,後面還附著她的手機號和銀行賬號。

    為了加強文字的說服力,方寧用了兩張何向華的照片,都是向華坐在床上的,一張披散著頭髮,另一張的頭髮束起來從脖子了繞過來搭在胸前。照片的背景是寡淡的房間。這房間像刻意濾去所有的鮮亮顏色一樣,到處都是勸人清心寡慾的單調。背景前面的主角,也很配合,穿一身舊的素色睡衣,像蒙上了灰塵的古舊的國畫上的仕女。只是向華那一把頭髮,黑得不像人的頭髮,像是不小心滴在上面的一灘墨汁。

    要瞭解的情況都瞭解了,方寧簡單叮囑何向華幾句,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老闆娘珍姐帶著梁素聞敲門進來了。

    珍姐交給向華一張匯款單,是老家的大嫂寄來的,4000元。大嫂在向華寄給她的3000元中添了1000元,又把錢寄了回來。大哥大嫂兩人,勞苦一年的存款,可能也就千把塊錢。向華拿著錢匯款單,落淚成河。

    向華沒有跟老家的親人講過自己的病,怕他們為自己著急,是她姐姐的女兒梁素聞打電話回去說的,她同時也把這事告訴了自己的媽媽,即是向華的二姐何向芳。五一假期的時候,向華的二姐向芳和她丈夫到這裡來過。向芳夫婦中午到達,傍晚的時候就回去了,他們在離這裡二十多公里外的一個鎮上打工。夫妻倆,一個是流水線上的工人,一個是廠裡的保安,都不是有本事的人,請幾天假都不是那麼容易。他們來的那天,梁素聞還在飯店裡上班,假期的時候,飯店裡的生意尤其好,素聞不敢請假來陪父母。當然,向芳夫婦是不需要女兒來陪的,他們只是來看看可憐的妹妹。或許是向華剛剛知道這個病不久,也可能因為這個病還沒有讓她的身體發生質的變化,現在,她只是一天到晚都覺得胸口發悶,整個人軟弱無力,提不起精神,生與死、離與散,似乎都還沒有開始侵略她的世界,所以當姐姐他們到了後,向華只是靜靜地坐在床上,與他們閒話。親人在一起,聊起病情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但是,聊又沒什麼好聊的,到頭來,都在為錢犯愁。

    向芳一聽到治病50萬後,就不再說話了。她和丈夫瞪大著眼睛,看著平靜的妹妹,半天不敢呼吸。向華就說有些累了,要瞇一會。向華並不是有意冷淡姐姐姐夫,是他們令到她太失望,他們的熱情比一個外人尚且不如。這個時候的向華是敏感的,雖然她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敏感。向華知道姐姐姐夫也是很窮的人,流水線上的工資,在這裡吃穿用度,還要寄錢回老家,供養兩個正在讀中學的兒女,大女兒素聞掙的錢不多。素聞如果不是跟向華住在一起,怕是房子都租不起。只是,姐姐和姐夫的表現,跟向華期望的相去太遠了。向華望了一眼姐姐帶來的幾個蘋果,心裡想,要是蘋果能變成榴蓮就好了。這個季節的榴蓮,很貴,味道也很好。榴蓮的記憶,像冬天被大嫂強迫穿上的棉衣般,把向華慢慢騰騰地溫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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