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中篇小說 無衣令(付秀瑩)
    《無衣令》文\付秀瑩

    選自《芳草》(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付秀瑩:著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等,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品獎、優秀編輯獎,“茅台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十月》文學獎等。有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1

    快過春節的時候,小讓有點坐不住了。

    北京的這個冬天格外冷,卻沒有雪。真是怪了。要在往常,一進冬天,雪就像春天的情書似的,一場又一場,把整個城市都給覆蓋了。小區門口總有一些閒人,袖著手,穿得鼓鼓囊囊的,吸著鼻子,跺著腳,說說閒話,偶爾,仰臉看一看天色,說,這天。看這天干得。就有人搭腔了,聽預報說,下周,怕是要有雪了?是商量的口氣。有人嗤的一聲,笑道,預報也敢信?如今的事,誰說得准?就都不說話了。

    小讓站在窗前,看著風把地上的枯葉吹起來,一揚一揚地,落在不遠處的一個自行車筐裡。一只麻雀在地上蹦來蹦去,倒是肥嘟嘟的,嘁嘁嘁,嘁嘁嘁,很是耐煩。這一個小區,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樓房,舊是舊了。樹卻多。大片的綠陰籠著,讓人覺得安寧。當初,小讓搬過來的時候,一眼就喜歡上了這裡的樹。房子不大,是一套小兩居。老隋的意思,先過渡一下。過渡嘛,肯定是簡陋一些。小讓嘟著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顧低頭玩手機。老隋說那什麼,晚上,我們去喝老鴨湯,要不,先去新光天地?小讓就不好再不說話了。小讓知道,老隋這是討好她。沒辦法,老隋會這個。小讓覺得,老隋是那種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這讓小讓喜歡之余,又有那麼一點擔心。

    老隋並不算老。四十多歲。四十六?還是四十七?小讓到底沒有搞清楚。每一回問起來,老隋總是調侃,怎麼,嫌我老了?要不就是自嘲,老嘍,真老嘍,奔五了都。小讓就不好再問。管他!四十六,或者四十七,有什麼區別呢。總之是,老隋比自己大。當然得比自己大。小讓這個年紀的女人,二十八歲,按芳村的眼光,不年輕了。即便在偌大的京城,也仿佛是一粒浮塵,茫然地飄來飄去,一霎眼,就被湮沒了。有時候,從報社下班回來,走在喧鬧的大街上,小讓總是感覺特別的茫然。大街上那麼多人、車,像潮水,一浪又一浪,是要流向哪裡呢?

    小讓在一家報社做保潔。活兒倒是不累,從三樓到五樓,走廊、樓梯、衛生間,都是她的工作范圍。不過是灑灑掃掃,和甄姐兩個人,輪流值班,一周還有那麼兩天休息。小讓對這份工作還算滿意。

    說起來,這份工作,還得感謝人家老隋。要不是老隋,小讓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還能夠在這麼堂皇的大樓裡上班。剛來北京的時候,小讓在一個老鄉的小飯館幫忙。飯館的門面不大,專賣驢肉火燒。生意倒是十分的火爆。小本薄利,只雇了一個人,就是小讓。另外一個,是老板娘。忙碌起來,簡直是四腳朝天,沒有片刻的閒暇。有一回,小讓給旁邊小超市送外賣,一進門,同一個低頭往外走的人撞了個滿懷。驢肉火燒滾了一地,驢雜湯也碰翻了,淋淋瀝瀝灑得到處都是。小讓一下子蒙了。那個人吼道,怎麼走路,沒長眼睛啊?小讓一時氣結,這人怎麼不講理?正要同他理論,那個人卻笑了,說真不好意思,你看這事——沒燙傷吧?

    小讓是在後來才聽老隋說,她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這話小讓聽了有一些難為情,心裡卻是喜歡的。小讓從來沒有問過,老隋喜歡她什麼,但小讓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在芳村的時候,小讓就是讓人眼饞心癢的小媳婦。為了這個,石寬的一顆心老是懸著,放不到肚子裡。小讓就逗他,干脆,你把我拴褲腰帶上算了。石寬說,你當我不敢?

    2

    老隋第一回請小讓吃飯,是在一家川菜館。小讓不能吃辣,一張臉紅噴噴的,血滴子似的。嘴唇也是鮮艷的,眼睛裡波光流轉。老隋在對面都看得呆了。小讓不停地舉杯,大口喝啤酒。冰爽的啤酒,讓她覺得痛快。來北京之前,小讓沒有沾過酒。喝酒從來都是男人們的事。芳村的女人們,有幾個會喝酒呢?可是今天,她高興。真的高興。這麼大一個餡餅,光當一下砸自己頭上了。說出去,誰會相信呢。老隋倒是不怎麼喝。只是不停地給她夾菜,讓她多吃些魚。老隋說這家的湘水活魚很地道,肉嫩,湯鮮,鐵獅子墳附近,獨此一家。小讓看著老隋仔細地幫她擇刺,把魚肚子夾到她面前的小碟子裡。老隋的手白皙肥厚,像女人。小讓舉起酒杯,說,謝謝,謝謝隋大哥。老隋把身子向後面靠一靠,呵呵笑,這話說得,見外了。小讓說隋大哥,你是我的貴人。老隋說小讓,看你,這麼客氣,小事一樁,小事一樁。

    3

    電話安靜地趴在桌子上,沒有一點動靜。手機也一直靜悄悄的。小讓拿著一塊抹布,不停地擦擦這,抹抹那。小讓愛干淨,用石寬的話,衣裳穿不破,倒讓她給洗破了。陽光透過窗子照過來,像一個蒼白的笑臉。暖氣倒燒得還算好,可是小讓只覺得屋子裡清冷。原先,陽台是敞開式的,老隋請人做了一下改裝,更嚴實了。小區裡都是老北京居民,生活各方面都很方便。小區裡有菜市場。周末的時候,小讓經常買了新鮮蔬菜魚肉,下廚給老隋做飯。老隋呢,對小讓的廚藝總是贊不絕口。小讓受了激勵,菜做得越發好了。小讓驚訝地發現,在做菜方面,自己是有天分的,怎麼說呢,幾乎是無師自通。每一回,老隋都吃得十分滿意。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老隋就幾乎不帶她出去吃飯了。為什麼要出去呢,家裡有這樣好的廚娘,還有,家裡也方便。關起門來,就是一個安靜溫馨的小天地。老隋喜歡在飯後靠在沙發上,看著小讓裡裡外外地忙碌。茶水早已經沏好了。老隋喜歡碧螺春。時不時地,老隋就拎過來幾筒茶,都是禮品包裝的上好茶。老隋是報社的二把手,大小也是一個副局,好酒好茶自然是少不了的。有時候,喝不過來,小讓就自作主張了。給甄姐兩筒,寄回老家兩筒。老隋見了,也不在意,卻說這東西有什麼好寄的,寄點錢,啊,多寄點。小讓就有點不好意思。老隋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小讓慌忙跑到陽台去看。不是老隋。老隋的車是一輛黑色奧迪。陽光照過來,把老槐樹的影子印在窗子上,參差的枯枝,一筆一筆的,仿佛畫在上面,很清晰。小讓攥著手中的抹布,看得出了神。老隋在做什麼呢?她想給老隋打電話,到底是忍住了。老隋跟她有過約定。老隋說,一般情況下,不要給他打電話。他會打給她。小讓當時還開玩笑,說,那,二般情況呢?老隋看著她的小酒窩,忍不住在她的臉蛋上捏了一下,說,小傻瓜。

    小讓是在後來才知道,老隋有家室。老隋的老婆是大學老師,女兒上初中。有一回,小讓在老隋的錢夾子裡發現了一張照片,是他女兒的。小女孩生得清秀可人,不像老隋。想來,孩子的媽媽,模樣應該也不錯吧。

    小讓倒是沒有拿了這張照片找老隋鬧。在芳村,自己不是也有一個石寬嗎?雖然,石寬的腿壞了,基本上就是一個廢人。可石寬是她的男人,她是石寬的媳婦。她和石寬是兩口子。這一條,能改變嗎?石寬的腿是在工地上壞的。一塊鋼坯掉下來,砸斷了。來北京打工,就是想多掙些錢,給石寬治腿。要不是遇上老隋,她怎麼會有這樣好的工作,又清閒,錢又多,比起在老鄉的飯店裡賣驢肉火燒,強多了。

    小讓把那張照片放好,一面洗衣服,一面勸自己。洗衣機訇訇響著,同客廳裡電視的歌聲交織在一起。廚房裡燉著牛肉。陽台外,鄰家的鴿子停在防護欄上,咕咕咕地叫。有一種紛亂的家常氣息。老隋過來的時候,她早已經把自己勸開了。她讓老隋洗干淨手,幫她晾床單。老隋樂顛顛地去洗手,吹著不成調的口哨。

    吃飯的時候,小讓有些沉默。老隋照例是有說有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好在有電視。電視裡,正在播著一個沒頭沒腦的肥皂劇。男女主人公在吵架。女人的嘴巴像刀子,鋒利得很,一刀一刀飛過去,把男人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小讓端著碗,看得入了神。這個時候,老隋的手機響了。老隋猶豫了一下,踱到陽台上接電話。老隋的聲音壓得很低。小讓張著耳朵聽了聽,一句也聽不清。插了一段化妝品廣告,一個明星信誓旦旦地說,你值得擁有。小讓忽然感到莫名的煩躁。

    老隋接完電話回到飯桌前的時候,電視裡那一場戰爭早已經偃旗息鼓了。老隋說,單位的破事兒,煩。小讓把飯菜從微波爐裡端出來,沒有說話。

    飯後,照例是老隋的茶水時間。小讓削水果。老隋一手端茶,另一只手從小讓的腋下伸過來,攬住她的腰。小讓沒有像往常那樣,把身子依偎過去。她低著頭,認真地削蘋果。長長的果皮從刀尖上吐出來,蜿蜒起伏,一跳一跳的,像舞蹈,甜美而濕潤。老隋的手躍躍欲試,看樣子打算有些作為。小讓兩只手給蘋果占著,只好用胳膊肘做些抵抗。怎麼說呢,老隋那天有些心急,平日裡,大多數時候,老隋是鎮定的。也或者是,小讓的抵抗讓他感到新鮮。小讓從來都是溫順的。老隋喜歡溫順的小讓。可是那一天,老隋喜歡抵抗的小讓。老隋一把將小讓抱起來,把她橫在沙發上。小讓手中的水果刀當啷啷掉在地上,削了一半的蘋果,在地板上骨碌碌滾動。小讓忽然起了滿腔的怒火。後來,老隋不止一次回味起那一個夜晚,那一場沙發上的戰爭。老隋提起來的時候,神情愜意,口中嘖嘖有聲。小讓不理他,把臉卻飛紅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一回,她簡直是瘋了。

    床頭的鬧鍾克丁克丁響著。濕抹布攥在手裡,冰涼。梳妝台上臥著一只小白兔,紅褲綠襖,笑容滿面,是老隋送她的。今年是兔年。老隋說,這只小白兔會給她帶來好運的。小讓沖著那只兔子發了會子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笑得有點高深莫測。小讓把兔子來了個向後轉,讓它把那根短尾巴掉過來。手機突然響了,把小讓嚇了一跳。是石寬。

    石寬在短信裡問她,票買上沒有,幾時回去。石寬說家裡都忙得差不多了。掃了屋,掛了彩,糕也蒸了,肉也煮了,豆腐也做了,單等著她回去過個團圓年呢。小讓不喜歡石寬這樣嚕裡嚕蘇的短信。大男人,婆婆媽媽的。原先的石寬可不是這樣。原先的石寬當過兵,念過高中,人生得也排場,在芳村,算是體面的小伙子。勤快,能干,對小讓呢,也知道體貼。石寬沒有在短信裡說想她。可是小讓怎麼不知道,石寬恨不能給她插上翅膀,讓她立刻飛回芳村,飛到他的炕上,飛到他的懷裡。有時候,石寬這個人,怎麼說呢,簡直是!小讓想起石寬那個死樣子,心裡恨恨的,輕輕罵了一句,飛紅了臉。小讓沒有立刻給石寬回短信。回家的事,還沒有定下來。

    隔壁傳來油鍋爆炒的聲音。老房子就是這一條,隔音不好。小讓看了一眼鬧表,十一點十分。隔壁的這位老太太,一日三餐都特別准時。老太太生得矮胖,人倒富態,有北京老太太典型的熱情,在門口碰上了,總會停下來,搭訕兩句。她問小讓老家哪裡,多大,在哪上班,這房子,一個月多少租金。小讓都一一回答了,心裡卻不舒服。她沒有說自己做保潔。只是說,在報社。她總覺得,老太太問話的口氣,神情,話裡話外,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優越,還有狐疑,這讓她感到難受。老太太一定是見過老隋了,而且,也一定猜測過她和老隋之間的關系。怎麼說呢,老隋長得還算面嫩,只是禿了頂,看上去便顯得有年紀了。不過,老隋的風度好。男人總是這樣,成熟加上自信,風度便出來了。還有老隋那輛嶄新的奧迪,在這個老舊的小區,還是很顯眼的。怎麼說呢,老北京人,也不過是蘿卜白菜地過日子。鑽在鴿子籠似的樓房裡,遠不如鄉下的高房子大院,又敞亮,又開闊。報社附近的胡同裡,小讓是經常去的。那些胡同深處的平房,傳說中的老北京四合院,竟然是那麼局促破舊。當年的朱門大戶,如今早已經被許多人家瓜分了,圍起簡單的籬笆,各自為政。小讓從敞開的門縫裡,看到過那些鍋碗瓢盆,雞零狗碎,鐵絲上晾著花被子,門楣上垂下來一辮紫皮大蒜,老石榴樹下曬著一小攤綠豆。偶爾,有一個老太太出來,穿著家常的肥大背心,端著半盆淘米水,懷疑地看著門外的路人。誰會相信呢,這是在北京。過兩條馬路,就可以看見中南海。有時候,小讓不免想,在這些老北京人眼裡,祖祖輩輩住在皇城根兒,大約也都見慣不驚了吧。平民百姓,在哪裡不是過日子?可是,為什麼就有那麼多人熱愛北京呢,想留在北京,誓死不走。比方說,賣驢肉火燒的老鄉。比方說,小讓自己。不懂。真的不懂。

    4

    太陽掛在半空中,淡淡的,把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有點恍惚。空氣裡流蕩著燉排骨的香氣,高壓鍋吱吱響著,一陣疾,一陣徐。誰家的電視機正在唱京戲,是老生,鏗鏘亮烈。有小孩子的尖叫,夾雜著生澀的風琴聲。是個周末。小讓似乎從來沒有發現,小區裡的周末這麼熱鬧。這個時候,老隋在做什麼呢?扎著圍裙在廚房裡做菜?老隋似乎說過,在家裡,他很少進廚房。他老婆是個賢妻良母,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那麼,他一定是在輔導女兒功課了。或者,他們一家三口正坐在熱騰騰的桌前,共進午餐?小讓掏出手機,按了重撥鍵。無人接聽。還是無人接聽。老隋從來不這樣。當然了,小讓也從來不這樣。小讓從來不主動給老隋電話,短信也很少。小讓懂事。小讓還知道,老隋頂喜歡的,容貌之外,就是她的懂事。小讓從來不問老隋家裡的事,老隋的老婆,老隋的女兒,她從來不問。倒是老隋,偶爾提起來,說上一兩句。老隋的手機,小讓也從來不看。有時候,老隋洗澡,或者在衛生間,小讓寧願讓手機在茶幾上響個不停,也絕不會拿起來代老隋接了。老隋也抱怨。說她不管事。說她不貼心貼肺。小讓也不分辯。她怎麼不知道,老隋的抱怨中,只有一分是認真,余下的那九分,便盡是男人的撒嬌了。

    怎麼說呢,老隋這個人,頂會撒嬌。男人撒起嬌來,像小孩子,又嬌橫,又軟弱,那種賴皮樣子,最能夠激起女人洶湧澎湃的母性了。當然,老隋在單位的派頭,小讓是見過的。走到哪裡,都是一群人簇擁著,眾星捧月,一口一個隋總,那份恭敬謙卑,自不必說了。還有那些女編輯女記者,平日裡像驕傲的孔雀,在老隋面前,都爭先恐後地把屏打開,展示著美麗的羽毛。老隋臉上淡淡的,心裡卻不知道有多麼受用。有一回,小讓在走廊裡擦地,就親眼見過記者部那個漂亮的女名記跟在老隋後面,替他把外套的衣領整理好,那神態、那舉止,不像是部下,倒像是溫柔賢惠的妻子了。老隋呢,也並不停下來,一臉的風平浪靜,只顧昂首朝前走。小讓就借故躲開,到開水間旁邊的休息室裡去。走廊裡傳來老隋爽朗的笑聲,小讓心不在焉地擦手,心裡卻是有些得意。老隋在外面再怎麼叱吒風雲,在她小讓面前,也是一只溫柔的老虎,懶洋洋地閉了眼,任她撫弄。憑什麼呢。小讓問自己。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悄悄地問,一遍一遍地問。小讓怎麼不知道,老隋喜歡她。是真的喜歡。老隋在她面前,可就不是人前那個老隋了。百煉鋼成繞指柔,就是這個意思吧。有時候,小讓就不免想,在家裡,在他的老婆孩子面前,老隋會是什麼樣子呢。

    從地鐵裡出來,小讓站在十字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點茫然。太陽明明就在天上掛著,卻是十分的冷。風不大,像小刀子,一下一下,割人的臉。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竟然就跑到了這裡。馬路對面,那一片咖啡色和奶黃色交錯的住宅樓,便是老隋的家。小讓很記得,有一回,老隋開車帶她經過這個十字路口,正是紅燈。老隋順手一指,說,那兒,看見了吧,我就住那兒。小讓不說話。沒說看見,也沒說沒看見。可是小讓卻暗暗記下了。她還記下了地鐵口。A口。在北京這幾年,小讓最熟悉的,怕就是地鐵了。真是神奇。人在地底下來來去去,穿越整個城市,說出來,芳村的人,誰會相信呢。小讓上班,下班,購物,出去見老鄉,都是坐地鐵。有時候,小讓也不免擔心,擔心北京城被那些縱橫交錯的軌道掏空了,忽然間陷落。小讓常常站在車廂裡,看著巨大的廣告牌飛速地掠過,一面這樣擔心,一面笑自己。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小讓才發現,自己是被眼睛欺騙了。看上去並不遠的路程,卻走了足足有二十分鍾。靴子是新的,鞋跟又高,走起路來,更是格外艱難一些。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穿了這麼高跟的靴子,還有,今天,她把那件羽絨服換下來,穿上新買的大衣。羊毛大衣是老隋買的,酒紅色,帶著毛茸茸的兔毛領子,看上去像一團火。可這個時節,穿在身上,哪裡比得上羽絨服?小讓把兩只手攏在嘴上,哈著熱氣,一面看著眼前的小區。黑色雕花鐵藝大門,氣勢很大,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還有私家車,嘀嘀地鳴著喇叭,出來,或者進去。那個高大的保安,很有禮貌地沖人們點頭微笑,訓練有素的樣子。小區門口,已經掛上了大紅的燈籠,還有彩旗,沿著甬道兩旁,一路招展下去。是過年的意思了。小讓遠遠地站在門口,感覺腳被硌得生疼。這雙皮靴,精致倒是精致的,卻有著新鞋子的通病,夾腳。凍得麻木的一雙腳擱在裡面,簡直無異於一種刑罰。小讓交替著把腳跺一跺,細細的高跟和水磨石地的摩擦聲,讓人止不住的牙根發酸。這便是老隋的家了。那一扇鐵門,不知道老隋已經走過多少回了。還有那一個保安,側面看去,微微有點鷹鉤鼻,想必也是熟悉得很吧。風吹起來,那兩只大紅燈籠在午後的陽光中一曳一曳。還有那些彩旗,快樂地飄揚著。小讓站在風裡,鼻子被吹得酸酸的,臉蛋子凍得生疼。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鬼使神差一般,就大老遠跑到這裡來了。自己這是來做什麼呢。來找老隋?怎麼可能。她甚至不知道老隋住哪一棟樓。老隋的手機一直都打不通。從昨天晚上,一直打不通。短信也不回。老隋從來沒有這樣過。這個老隋,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怎麼說呢,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對老隋,小讓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覺得,老隋人還不錯,也懂得疼人。同石寬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老隋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輕輕地,像耳語,溫柔得都讓人不好意思了。不像石寬。也不單單是石寬,芳村的男人們,個個粗聲大氣的,即便是再柔軟的話,一到他們口中,便也顯得硬邦邦的,有些硌人了。老隋人溫和,又有學問,言談舉止,有那麼一股子書卷氣。小讓雖然念書不多,卻是頂景仰有學問的人。後來,老隋幫她找了工作。她的一顆心,才真的漸漸安定下來。還能怎樣呢,一個人在北京,孤零零的,有一個老隋這樣的男人依靠,也算是自己的命好吧。那一回喝多了酒,就是在川菜館那一回。她是真的喝多了。她高興。老隋許諾她,先委屈一些,做做保潔,等過一陣子,有機會把她弄到資料室。資料室事情不多,薪水呢,就跟那些沒有進京指標的大學生一樣,是聘用,也算是坐辦公室了。報社裡年度競聘的時候,他會把這件事認真操作一下。老隋說你這樣一個嬌嫩的小人兒,怎麼可以老是跟拖把打交道呢。小讓半信半疑,行嗎,我一個臨時工。老隋說,行。有什麼不行?老隋說我是老總,有什麼事情不行。小讓真喜歡老隋這個時候的神情,有點跋扈,有點強悍,有點不容置疑。老隋說這話的時候,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小讓只掙扎了一下,就由他去了。

    所有這些,小讓都不曾跟石寬提起過。石寬的脾氣,小讓是知道的。石寬這個人,臉皮兒薄,耳根子軟,又頂愛面子。自從腿壞了以後,脾氣也漸漸變得壞了。倒都是小讓,處處做小伏低,陪著一千個小心,為了不讓他摔碟子砸碗。有時候,看著石寬拖著高大的身坯,在自家院子裡蹣跚著走來走去,小讓就難受得不行。一個硬錚錚的漢子,生生給拘在家裡了。也難怪他脾氣大,他是覺得憋屈。也許,慢慢就好了。天長日久,上些年紀,脾性就慢慢地磨平了。還有一點,兩個人沒有孩子。這讓石寬更是放心不下。芳村人的話,過日子過日子,過的是什麼?是兒女。沒有兒女,過的還是什麼日子!沒有兒女的一家人,算是一家人嗎?芳村人,大多是早婚早育。跟石寬年紀相當的,都是兒女成行了。兩個人偷偷到醫院看過。看過之後,石寬就蔫了。問題出在石寬身上。小讓不說話,只是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再不用喝那些苦藥湯了。還有,婆婆的臉色,也再不用看了。婆婆心眼倒不壞。年輕守寡,苦巴巴地拉扯了獨養兒子,到頭來卻落了個空。石寬出事以後,脾氣變得更加暴烈了。倒仿佛是,小讓欠了他的。貧賤夫妻百事衰,這話真是對極。小讓再想不到,她和石寬的日子,會變成這個樣子。想當初,他們也是甜蜜過的。是芳村讓人眼紅的一對兒。可是,這世間的事,誰會料得到呢?

    剛來北京的時候,小讓和石寬的短信,都是長長的,一篇又一篇,沒完沒了。小讓告訴石寬,北京有多大。北京的樓有多高。北京的大街上,有多少人和車。北京的地鐵,在地下四通八達,一頓飯的工夫,就能穿越半個北京城。小讓在短信裡用了很多感歎號。石寬最常用的一句話是,真的嗎?小讓最常用的一個詞是,真的。小讓還在短信裡給石寬講驢肉火燒店裡的種種趣事。那個開店的老鄉,石寬是認識的。兩個人的短信裡,因此更多了共同的話題。可是後來,後來小讓認識了老隋,小讓離開了驢肉火燒店,小讓在外面租了房子,小讓去了報社。這些,小讓就沒有再告訴石寬。短信呢,是照常有。可是卻越來越短了。

    一霎眼,在北京已經有兩年多了。北京的一切,小讓已經漸漸習慣了。想起當初的大驚小怪,小讓有一點不好意思。現在,小讓也是在北京的大樓裡上班的人了。或許,要不了多久,小讓還會調到資料室,跟那些神氣活現的女編輯女記者一樣,坐辦公室了。這些,石寬怎麼會相信呢?不要說石寬,就是她自己,有時候想起來,也總覺得仿佛是一場夢。掐一掐自己的胳膊,卻是疼的,才知道,這的確是真的了。

    北京的冬天,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霧靄,灰蒙蒙一片。樹木的枝干也是嶙峋的,映了淡灰的天空,也別有一番味道。太陽明亮,卻一點都不耀眼。住宅樓旁邊,是一家咖啡館。很現代的裝潢,設計也特別,是一只咖啡杯的形狀,有點誇張,卻趣味盎然。透過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見裡面的情形。身穿咖色滾粉邊工裝的服務生,盛開著職業化的微笑,靜靜侍立著。這個小區的環境不錯,周邊設施也齊全。想必,該是價格不菲吧。老隋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這家咖啡館,還有旁邊的書吧,飯店,都應該有老隋無數的腳印吧。老隋是和誰在一起呢,當然不是和小讓。和朋友?或者,和家人?通常,老隋什麼時候出來消遣呢?老隋生活的另一面,對於小讓來說,像冰塊隱藏在水下的部分。她看不到。她所看到的老隋,只是在那間出租屋裡。或者,在報社的走廊,驚鴻一瞥,總是浮光掠影的。小讓忽然覺得,老隋這個男人,好了這麼久,怎麼竟像是陌生人一般,讓人捉摸不定。老隋的生活,難道真的如他所描述的,一塌糊塗嗎?不,老隋從來沒有這樣描述過。甚至,老隋對自己的生活,幾乎沒有過任何評價,更不用談負面評價。老隋對自己的現狀,從來沒有說過半個不字。那麼,一切都是出自小讓的想象了。小讓看著那大紅的燈籠在風中搖曳,紅得真是好看。明黃的流蘇,動蕩飄搖,有些凌亂。小讓的一顆心也被風吹得亂糟糟的,一時收拾不起。

    有汽車在後面摁喇叭,連續地、持久地,一口氣摁個不停,是不耐煩的意思。小讓方才省過來,慌忙躲到一旁。定睛看時,一顆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奧迪A6。車牌號也熟悉。分明是老隋。車在大門口稍稍停滯了一下,便箭一般駛向小區的深處,只留下淡淡的汽油味,在寒冽的空氣中漸漸消散。

    看開車的氣勢,應該是老隋。車裡坐著誰呢?莫非老隋一家,這是外出剛回來?看來,老隋的心情不錯。當然了,也或許,正好相反。難道老隋竟沒有認出是她?老隋為什麼不接電話呢?如果不是故意,那麼就是他不方便了。至少,短信應該回一個吧。小讓算了算,一共給他發過九條短信。老隋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那一回,也就是上一周,周末。吃晚飯的時候,老隋喝完湯,說起了競聘的事。老隋的意思,是想讓小讓進資料室。可是,資料室聘人,也是對學歷有要求的。只這一條,就把小讓排除在外了。老隋說,每年年底,報社總是會經歷一場大亂。競聘是自上而下,關系到方方面面,牽一發而動全身,也難怪大家都人心惶惶。小讓聽了不免有些擔憂。說老隋,你——不會——老隋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會什麼?你擔心什麼?你這個小傻瓜——老隋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說這幫兔崽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小讓有些緊張,他們,要害你?老隋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看著灰白的煙霧在眼前慢慢繚繞,消散,說他們也敢!借給他們八個膽子。小讓看著老隋的臉,在煙霧中忽隱忽現。那,學歷——老隋說,別急,辦法總比困難多。老隋問她怎麼打算,過年?小讓沒有回答。湯有些淡了,沒有滋味。小讓埋頭喝湯。只聽老隋說,那什麼,我得回一趟浙江,哦,是她老家。老爺子病了。小讓說嗯。老隋說,我都好幾年不回去了。小讓說嗯。老隋說你呢?你什麼時候回?

    小讓一面洗碗,一面留意著電熱壺的動靜。水是溫水。老隋在廚房裡也裝了一個小熱水器,專門洗碗洗菜的。有熱水真好啊。小讓想起鄉下,在芳村的時候,冬天,水甕裡都結了冰。洗碗洗菜,都是冷水,帶著冰碴子,冷得刺骨。小讓的一雙手,凍得紅彤彤的,簡直就是胡蘿卜。人這東西,真是。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溫熱的水流奔湧出來,潑剌剌的,十分受用。她提了電熱壺,到客廳裡沏茶。老隋正把煙蒂摁到煙灰缸裡,一面摁,一面說,你把時間定下來,我找人給你弄票。小讓說嗯,一面仔細地燙茶杯,老隋的手機又響了。老隋看了看手機,又看了一眼小讓。小讓不理會,依然專注地燙茶杯。老隋便把身子往後一靠,沖著手機說喂?哦,我在外面呢,噢,談點事。小讓起身到陽台上拿水果。

    窗外黑黢黢的,是冬天的夜。透過窗簾,有燈光流瀉出來,是寒夜中溫柔的眼睛。老隋的聲音一聲高一聲低,從客廳裡傳過來。小讓聽出來了,是家裡的電話。老隋在跟他老婆商量回老家的事。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窗欞上,有什麼東西被掛住了,一掀一掀的,映在窗子上,像一張欲說還休的嘴唇。陽台上到底是冷的。小讓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仿佛抱著一塊冰。

    回到客廳的時候,老隋的電話還在繼續,看見小讓進來,說先這樣,等回去再細說——好了,好了,先這樣——正談事呢這——小讓低頭削水果。老隋湊過來,說這蘋果不錯,還有嗎,回來再讓他們搞兩箱。小讓不說話。老隋把手伸過來,替她接著彎彎曲曲的蘋果皮。老隋說,蘋果是好東西,得多吃。老隋說我這心髒就多虧了蘋果,一天一個,特別管用。老隋說那什麼,票的事,你別急。你定好了時間,我就讓他們給你買。老隋說,怎麼了,問你話呢——怎麼了嘛這是——小讓把水果刀一扔,忽然就爆發了。怎麼了?沒怎麼!不就是想讓我趕快滾回老家嗎?我回老家!你好安心過你的團圓年!

    積水潭橋下一片混亂。來來往往的人,還有車,潮水一般,在這裡匯合,然後分流,流向北京的四面八方。小河上結著厚厚的冰。有小孩子穿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在河邊小心翼翼地試探。大人立在一旁,很緊張地叮囑著,不時地喊兩聲。小讓慢慢往回走。這一回,老隋怕是真的生氣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發了那麼大的脾氣。當初遇上老隋的時候,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和老隋如何如何。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即便是後來,和老隋好了之後,小讓也從來沒有對未來有過任何野心。有時候,跟老隋纏綿的時候,小讓也會問,喜歡我嗎?願意娶我嗎?老隋總是氣喘吁吁地說,願意,當然願意。小讓怎麼不知道,有些話,老隋不過是說說罷了。尤其是,床幃之間的甜言蜜語,更是作不得真。老隋這個年紀的男人,什麼沒有經歷過?可是,那一回,自己怎麼就沒有忍住呢?說起來,老隋在她面前跟家裡通話,也應該是習以為常的事了。通常是,她乖巧地躲開,等老隋過意不去了,會扔下手機來哄她。那之後的下午,或者晚上,老隋都會軟下身段,極盡溫柔諂媚之能事。老隋雖然嘴上不說,小讓怎麼不知道,老隋這是向她賠禮呢。禁不住他再三再四的央告,也就慢慢開顏了。然而那一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門在老隋背後碰上的時候,發出輕微的聲響。小讓卻是渾身一凜。在那一個冬夜,那聲音仿佛一聲炸雷,令她頓時怔住了。

    5

    石寬的短信發過來的時候,小讓正忙著搞衛生。年底了,單位要比平時雜亂一些。各個處室都在清理廢品。報社,有的是報紙,各種各樣的舊報紙,廢棄了的報紙大樣小樣,稿件,成堆的廢稿件。那兩個收廢品的人興頭頭地忙進忙出,滿身熱汗,卻是樂顛顛的,見誰沖誰笑。走廊裡零零落落的,難免有一些廢紙落下。小讓就跟在他們後面收拾。手機在口袋裡震動,小讓就偷個空兒,到一旁看短信。

    走廊的拐角處,三層和四層之間,是一盆肥碩的巴西木,枝葉招展,映著雪白的牆壁,十分蔥蘢。小讓看四周無人,便把那些短信翻出來。石寬在短信裡問,快過年了,什麼時候回家。還有,這兩天的一些瑣事,他也都一一匯報給她。比方說,大舅家娶媳婦,是親戚,綢緞被面之外,還有禮錢。斗子他爹七十大壽,斗子是村長,整個芳村的人家都隨了禮,他們自然也不能落後。還有,彪三回來了,又招人呢,要是有看門的差事,他想去求人家給了他。當然了,求人也不是好張口的,總不能空著手……巴西木肥厚的葉子映在窗子上,靜靜地綠著。小讓感到有一個人影一閃,她嚇了一跳。卻是甄姐。甄姐問她怎麼了。小讓趕忙把手機裝進衣兜裡,說沒事。那什麼,收廢品的那邊,你甭管了。甄姐說,我都收拾利落了,他們今天死活也收不完,先走了,說明天再來。甄姐問沒事吧,看你的臉色不太好。小讓說沒事,昨天看一個電視劇,搞得晚了。說著和甄姐一塊上樓。甄姐看著她,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

    甄姐是北京人,早年在服裝廠,後來下了崗,到報社來做保潔了。怎麼說呢,甄姐這個人,倒是極熱心,老北京人那種特有的熱心。又正是四十多歲,更年期,有點話癆。當然了,小讓當然能夠感受得到,甄姐的熱心裡隱藏著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甄姐說話快,一口一個外地人,是正宗的京腔兒。說好好的北京,都讓外地人給搞亂了;說外地人皮實,什麼活人都肯干;說要是沒有那麼多外地人,北京房價怎麼這麼高?雖然甄姐很快就會補充說,我可不是說你啊小讓。你別往心裡去。小讓嘴上說沒事,可是心裡卻還是不太舒服。聽多了,就自己勸自己,本來就是外地人嘛,還能不讓人家說。甄姐老公是出租司機,偶爾順路,也會過來接她回家。甄姐總是說,我倒寧願坐地鐵——北京這交通,真的沒治了。小讓看著她那神情,心裡暗笑。至於嗎,都這麼大個人了。有時候,小讓在心中猜測,她和老隋之間的關系,甄姐應該不會想得到吧?甄姐倒是不止一回問過她,北京有沒有親戚?什麼親戚?親戚干什麼的?小讓明白,她是不相信,或者說不甘心——憑什麼小讓一個鄉下人進京城,居然能找到跟她甄素芳一樣的工作?這是她的北京!剛開始的時候,小讓說沒有,後來,被盤問得多了,她有點惱火,索性就逗逗她。小讓說親戚啊,倒沒有。認真算起來,應該是朋友。甄姐說朋友?小讓說是啊,朋友。小讓當然懂得甄姐的言外之意,一個鄉下人,在北京還有朋友?小讓故意含糊其辭,這個朋友呢,也算是個人物。心腸好,又仁義。甄姐的好奇心就被逗起來了,閒下來說話,總要有意無意地問候小讓的朋友。甄姐人胖,身材已經走了形,眉眼卻是耐看的。想當年,大約也是一個美人。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女人一樣,甄姐喜歡回顧往事,當然是青春時代的往事。甄姐最常說的一個詞,便是想當年。想當年,甄姐是閥門廠的廠花,被眾星捧月般地捧著。那是她的全盛時期。甄姐還會絮絮地說起自己的婚姻。年紀輕,不懂事,竟然以為愛情是可以拿來做飯吃的,不管不顧地嫁了。哪裡料得到,兩個人雙雙下崗,日子會有這麼煎熬。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當初如果稍微清醒一點,怎麼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這一番話,小讓聽得多了。看甄姐的神情,是感歎自己的淪落。和一個鄉下來的女人一起做保潔,恐怕讓她更有一種落魄之後的感慨吧。如果,如果甄姐知道了她同老隋的關系,她會怎麼想?那一回,她接過小讓送給她的茶葉,仔細研究了一番,稱贊道,好茶啊,好茶!小讓怎麼不知道,她的潛台詞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好茶?

    臨近中午,走廊裡漸漸熱鬧起來。報社的自助餐廳在頂層。人們都張羅著吃飯了。服務人員的飯是單開的,吃得早。小讓拿了一塊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洗手盆。不斷有人過來洗手,說說笑笑的,享受午餐前的放松和愉悅。洗手盆前面的牆上是一面巨大的鏡子。來洗手的女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在鏡子面前流連片刻,整理整理頭發,檢查臉上的妝是不是需要修補,在鏡子面前旋身一轉,左右顧盼。小讓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脂粉夾雜著香水,很好聞。老隋也送過她香水,小巧的一瓶,價格竟是驚人的。上班的時候,小讓從來不用。一個做保潔的,身上香噴噴的,讓人家笑話。只是跟老隋在一起的時候,小讓才仔細用上一點。老隋喜歡這種香味。老隋喜歡就好。想起老隋,小讓心裡黯淡了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老隋一直沒有消息。本來想,今天上班,說不定會碰上老隋。可是到現在,她也沒有見到老隋的影子。她在老隋辦公室外面徘徊了半天,裝著擦地的樣子。老隋辦公室緊閉著,也不見有人進出,看樣子,好像是不在。又不好張口問人。再怎麼,一個做保潔的臨時工,跟報社的老總,都是不相干的。有人同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小讓趕忙回人家一個笑臉,嘴裡說,吃飯啊。對於這一份友好,小讓是感激的。她總是力所能及地,把人家這一份善意回報過去。比方說,看見人家提著熱水瓶過來打水,卻空著手回去,知道這是水還沒有燒開,便替人家留了心。等水燒開了,替人家灌滿。比方說,有人吃飯不小心弄髒了衣服,在洗手盆旁邊束手無策的時候,她總是把自己的肥皂拿出來,給人家用。時間長了,大家都喜歡這個俊眉俊眼的保潔工。人長得好看,又熱心。就有人同她閒聊兩句,問她老家哪裡,多大了,有沒有男朋友。小讓聽出來了,這是人家要幫她介紹對象,就紅了臉,說了實話。聽的人嘴裡就連著哦哦兩聲,是惋惜的意思。小讓的臉更紅了。她這個年紀,在北京,有多少人還沒有朋友呢。哪裡像她,早早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好好的人也就罷了,偏偏遇上了事。這不是命,是什麼呢?想起石寬那些婆婆媽媽的短信,小讓心裡就煩得緊。想來,娘的話自有她的道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今可好,倒是得讓她小讓背井離鄉的,撐起這個家。小讓怎麼不知道,娘是心疼閨女。天底下,哪一個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閨女呢?

    整個午休時間,小讓一直心神不寧。往常,老隋喜歡在午休的時候給她發短信。老隋在短信裡問她吃飯了嗎,做什麼呢,想不想他?小讓喜歡這樣的短信。在北京,在報社,還有哪一個人像老隋這樣牽掛她?也有時候,老隋的短信是另外一種,纏綿熱烈,都是讓人臉紅心跳的句子。小讓看一眼,便慌忙刪掉了。這個老隋,該死!怎麼說呢,老隋這個人,到底是念過很多書的。知情識趣,又溫柔體貼,對小讓,簡直是貪戀得不行。倒是小讓,常常軟言勸慰著,像哄小孩子。私心裡,小讓也會忍不住想起石寬。心裡便暗罵自己的壞,狠狠地罵。這個時候,她總是主動發短信給石寬。石寬的短信照例是那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一個意思,左右離不開錢。小讓也總是十分耐心地一一回復。手指頭在手機鍵盤上飛快地摁著,摁著。摁著摁著,心裡就起了一重薄薄的怨氣,身上也躁起來,熱辣辣地冒出了一層細汗。石寬的短信不斷地發過來。小讓看著那一堆雞毛蒜皮,心裡只覺得委屈得不行。當年的那個石寬呢,到哪裡去了?

    下午,報社裡很熱鬧。甄姐打聽來的消息,是在發年貨。甄姐抱怨一社兩制,正式工和臨時工,一個親生,一個後養,懸殊得太厲害。小讓嗯嗯啊啊地敷衍著,有點心不在焉。老隋辦公室的門依然緊閉著,門把手上塞滿了報紙大樣小樣。看來,老隋這是真的不在。走廊裡人來人往,大家都喜氣洋洋的,有點過年的意思了。趁著年尾的熱鬧,她們正好可以偷閒緩口氣。甄姐正在塗護手霜,局促的空間裡溢滿了略帶甜味的香氣。甄姐說,剛才聽見幾個編輯聊天,有意思。小讓說噢。甄姐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小讓說嗯。小讓知道,甄姐這是有話要說。而且,她似乎在等著小讓興致勃勃地發問。小讓卻沒有問。熱水器發出輕微的聲響,讓人想起冬天爐子上坐著的水壺。溫暖,家常,有一種沒來由的安寧妥帖。甄姐把聲音壓低,說桃花眼,就是財務室那個出納——你猜跟誰?小讓說,這哪猜得出。跟誰?甄姐把手攏在嘴上,附在她耳朵邊說,隋總。小讓的一顆心咚咚跳起來。這話可不敢亂說。誰敢亂說?甄姐說都讓人給親眼看見了。我早就說過,那個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的。還有那個隋總——看上去倒還正派——男人真是,沒有不偷腥的貓。

    6

    冬天的黃昏,總是來得早。暮靄越積越濃,仿佛怕冷的人,在冷風中微微顫抖。遠遠近近,有燈火次第亮起來,一閃一閃,是夜的眼神。從過街天橋上看下去,車流和人流,匯成一條璀璨的河,在北京的冬夜奔湧,浩浩蕩蕩。小讓在天橋上慢慢走過。冷風吹過來,一點一點把她吹徹。過道兩旁擠滿了小攤販,扯開嗓子,不屈不撓地向路人招攬生意。賣水果的,賣手套襪子的,賣碟片的,手機專業貼膜的,還有烤紅薯的。行人們大都匆匆而過,像是躲避瘟神。也偶爾有人停下來,狐疑地看一眼那一地的零零碎碎,帶著挑剔的神情。這就是北京的夜了,繽紛的、雜色的、斑駁的,仿佛是一個畫板,誰都可以在上面塗抹幾筆。只要你願意。

    路邊有一家牛肉面館。小讓進去,揀了個暖和的位置坐下來。一個女孩子趕忙過來招呼,滿臉都是小心翼翼的微笑。這女孩子二十來歲,模樣倒算得上清秀。神情卻是局促生澀的,一看便知道是鄉下來的孩子。小讓想起了當初,在驢肉火燒店的日子。那時候,她剛來北京。這一晃,都兩年多了。也不知道,老鄉的生意現在怎麼樣了。還有那老板娘。當初小讓離開的時候,她簡直羨慕得很。一迭聲地哎呀呀,哎呀呀,說小讓,哎呀小讓,你怕是遇上貴人了。想來,那老板娘該不是看出了什麼端倪了吧。當時,小讓只是笑,也不便多說。弄不好,經她的嘴巴傳出去,等傳到千裡萬裡的芳村,傳到石寬的耳朵裡,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子了。後來,一直到現在,小讓一直沒有跟他們聯系。小讓不是薄情。她到底是心虛。在偌大的北京,這兩位老鄉之外,剩下的人,全是不相干的。他們知道她什麼?她是好是壞,是冷是暖,說到底,跟旁的人有什麼關系?在人前,小讓倒很願意偽裝一下,裝一裝大尾巴狼,就像剛才。小讓進到這面館裡來,干淨、體面、矜持,甚至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傲慢。有誰能夠猜出這個漂亮女人的來路呢?小讓很斯文地吃面,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仔細。不斷地有客人進來,夾裹著一股股冷氣。那個女孩子跑前跑後,有些手忙腳亂了。一個胖女人立在櫃台後面,冬瓜臉,口紅鮮艷,看樣子,應該是老板娘,目光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在那個女孩子身上。吃完面,小讓結賬。那女孩子慌忙跑過來,伸手接錢的時候,卻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調料盒,紅紅綠綠地散了一地。女孩子嚇呆了。老板娘走過來,剛要發作,小讓擺了擺手,不關她的事。我賠。

    回到家,小讓洗澡。洗了一半的時候,仿佛聽見電話響。小讓趕忙把水關了。果然是電話。這個座機號碼,幾乎沒有人知道。除了房東,也就是老隋了。石寬也不知道。小讓擔心石寬會不管不顧地把電話打進來,尤其是老隋在的時候。電話很執著,一直響個不停。小讓匆忙洗好,跑出去接的時候,電話卻不響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小讓看著那號碼發了一會子呆。頭發濕淋淋的,水珠子淋淋瀝瀝滴下來,把睡衣的前襟濡濕了一片。該不會是老隋吧。直到現在,她才忽然發現,跟老隋這麼久,她竟然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男人。她所認識的那個老隋,溫柔,隨和,體貼,善解人意,有時候,在她面前,有那麼一點孩子氣的賴皮和霸道。曾經,她對他是那麼熟悉。可是,現在,她卻覺得他竟像一個陌生人了。甄姐的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在以前,她聽了這話,一定要找到老隋,當面問他,跟他使性子,鬧脾氣,撒嬌,弄得他束手無策,只好軟下身段百般哄她。雖然,她並不敢奢望,老隋會喜歡她一輩子。她也從來不敢奢望,老隋會離了婚娶她。可是,她是女人。她像天下所有的女人們一樣,喜歡吃醋。然而現在,她卻忽然沒有這樣的好興致了。這真是莫名其妙。老隋跟她忽然玩起了失蹤,大約不過兩個原因。他煩了;或者是,他認真了。小讓回想起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難不成,老隋是想把這次吵架作為借口,趁機分手?或者是,老隋對她的吃醋認了真,他想把這個問題解決一下?不像。都不像。煩了,倒是有可能。認真是絕不會的。他怎麼會認真呢。老隋這樣年紀的男人,還有什麼看不透?

    睡覺前,小讓做了面膜,歪在床頭給石寬回短信。電話忽然響了,把她嚇了一跳。是老隋。老隋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含混,仿佛是喝多了酒。小讓,我馬上到樓下了。小讓握著聽筒,沒有吭聲。老隋說,小讓,我沒帶鑰匙。一會給我開門。小讓不說話。小讓,有話,有話見面說——

    屋子裡煙霧彌漫。老隋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小讓幾次被嗆得要咳嗽出來,卻都忍住了。老隋顯然喝了酒,漲紅著臉,舌頭發硬,說起話來,有點語無倫次。可小讓卻還是聽明白了。老隋是在向她訴苦。老隋老婆覺察到了他們的事。老隋老婆正在跟他鬧。女人鬧起來,你是知道的。老隋說,根本沒有理性可言。老隋說他倒不怕她跟他離婚——要不是為了女兒,他們可能早就離了。他是怕她到單位去鬧。報社的馮大力,就是一把手馮社長,他們兩個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對他早有戒心,甚至殺心,一心想找他的軟肋。這種事,一旦鬧到馮大力那裡,結果可想而知。不光是他的仕途從此埋下後患,就連小讓的工作,都會受到影響。老隋說這些天,他一直在為這件事焦慮。他得想個萬全之策。

    暖氣很熱。小讓感覺,剛剛洗過澡的背上熱辣辣地出了一層細汗。牆上的鍾敲了十一下,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有點驚心動魄。老隋說,思來想去,這件事,恐怕還得委屈你一下——小讓說,我?老隋說,這也是萬不得已。她那個人的脾氣,我知道。要想讓她不鬧,就得委屈我們。我們假裝分手。當然了,只是假裝。這一段,我們最好少見面。小讓看著老隋的臉。幾天不見,老隋明顯憔悴了。還有他的鬢角,星星點點的,是灰白的顏色。先前,怎麼沒有注意到呢?

    一屋子煙味。小讓打開窗子換氣。清冽地夜風吹進來,她靜靜地打了個寒噤。老隋一口一個她,是在稱呼他老婆了。這些天,在他老婆面前,恐怕老隋是吃夠了苦頭吧。吵架之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橋段。賭咒。發誓。表忠心。跪地板。寫保證書。一把鼻涕一把淚。悔不該當初。自己呢,就是他老婆口中的狐狸精,賤貨,野女人,混跡在她的口水中,被她任意辱罵。在老隋的陳述和辯白裡,他們之間的故事,該是怎樣一種情節呢。小讓猜不出。小讓能夠猜出的是,老隋應該是個會編故事的人。他一定最知道,什麼樣的故事才能讓他老婆滿意。

    煙味漸漸散去了。原先溫暖的屋子,已經變得冰冷。小讓站在窗前,看著外面點點燈火,從一扇扇窗子裡流瀉出來。一點燈光,就是一個家吧。可是,溫暖是別人的。她什麼都沒有。剛洗過的頭發還濕著,現在已經凍上了,硬邦邦地頂在頭上,她也不去管。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眼淚。找了老隋這麼久,她焦慮,難受,為這個男人擔心,生怕他出了什麼事。她原以為,等到見了老隋,一定會抱著他,大哭一場,委屈,撒嬌,釋然,像小孩子,找到丟失的玩具之後,愛恨交織,倍加珍惜。可是沒有。她倒是平靜得很。在這個他們曾經的小窩裡,她只是感覺冷,徹骨的冷。

    7

    是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風不大,卻很冷。從樹梢上掠過,發出低低的聲響。路邊,有報亭老板在分報紙。一張紙片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風吹得一掀一掀。一輛自行車駛過,照直軋了過去。旁邊路過的人便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淺白色的紙上留下清晰的輪胎的印子。路邊的拐角處,是一家早點鋪。炸油條的油鍋支在外面,灶頭師傅也不怕冷,一雙紅彤彤的手,啪啪地拍打著面團,頭上卻冒著熱騰騰的白氣。旁邊,卻是一家壽衣店。黑底白字的招牌,不大,卻很醒目。食客們吃完早點,甚至不朝那招牌看一眼,即便是偶爾看到了,也是漠不關心的神情,只管匆匆地去擠旁邊的公交地鐵。早高峰,正是擁堵的時候。人們都忙著心急火燎地趕路,暫時還顧不上別的。偶爾,抬腕看一看表,心裡默默算一下時間,還好,差不多能夠趕得上。

    從地鐵裡出來,小讓收到老隋的短信。這些天,他們很少聯系。只是偶爾,老隋有短信過來,也是十分簡潔,再不似先前的纏纏繞繞,濃得化不開了。老隋在短信裡說,有事要跟她商量。晚上六點鍾,京味齋。小讓把短信又看了一遍。有事跟她商量。能有什麼事呢?難不成,是競聘的事?這些天,報社裡兵荒馬亂的,人心浮動。一把手馮大力看來是要大動干戈,重整山河了。改革的力度很大。部門之間優化組合,牽扯的人事眾多。這種時候,有人哭,就一定有人在笑。幾家歡樂幾家愁,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小讓不懂,也不多問。只是偶爾從甄姐那裡聽來一些小道消息,東一句西一句,全是作不得真的。小讓心中惦記著自己的事,又不好深問。只有把一顆亂糟糟的心摁住,耐心聽甄姐八卦。跟老隋呢,又是如今這種狀況。小讓更不會把身段軟下來,去問老隋。本來,當初來北京的時候,小讓也沒有什麼想法。不過是打一份工,掙一份錢罷了。至於後來的事,她真的沒有想過。老隋,還有老隋的許諾,都在她的想象之外,讓她有點措手不及。怎麼可能呢,全當是一個夢吧。這些天,她早想好了,等這邊一放假,領了薪水,她就回老家。回芳村。快過年了,回去好好過年。至於和老隋,再說吧。能怎麼樣呢?她怎麼不知道老隋。老隋再貪戀,也斷不會下狠心娶了她。

    中午的時候,小讓在走廊裡給那些盆栽澆水。遠遠地,看見老隋和馮大力從會議室出來,往這邊走。小讓拿著噴壺正要走開,只聽見馮大力說,這綠蘿長得不錯——你是新來的吧?小讓說社長好,拿著噴壺一時怔在那裡,走開不是,不走開呢,也不是。正窘著,聽見老隋說,老馮,這件事就這樣,回頭我們再斟酌一下。小讓趕快趁機去走廊那頭灌水。

    京味齋就在小讓住處附近。從前,也跟老隋來過兩回。裝修倒是古色古香,有老北京的味道。小讓點了一壺菊花茶,一面喝,一面等老隋。老隋在短信裡說,單位還有一點事情沒有處理完,讓她稍等,他馬上到。小讓看著對面屏風上那精致的雕花,心裡猜測著,究竟是牡丹呢,還是月季?這是一個小包間,滿堂的仿紅木,牆上掛了一幅字,小讓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名堂。據老隋說,他也喜歡寫字,閒暇的時候,常常一個人關在書房裡塗抹幾筆。當然了,小讓沒有看過老隋寫字。老隋,小讓慢慢喝了一口茶。老隋家裡的戰爭,也該已經平息了吧。老隋不說,她也不問。老隋這個人,她怎麼不知道呢,最是懂得討女人歡心。說不定,經過了這場戰爭,兩個人又回到了從前的恩愛,也未可知。雖然,據老隋的講述,他們夫妻,從一開始,就是被亂點的鴛鴦。怎麼可能呢,小讓又不是傻瓜。老隋,只不過是說給她聽罷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小讓心裡某個地方還是細細地疼了一下。仔細想來,跟老隋,算是怎麼一回事呢。其實,私心裡,小讓也不免做過一些不著邊際的夢。比方說,像老隋在纏綿之際所說的,小讓是他的,他隋學志的。他要她,他要娶她,他要她做隋太太。這話聽多了,小讓就生出一些美麗的幻想。跟了老隋,在北京生活,做北京人。就像她那個老鄉說的,做不了北京人,也要做北京人他爹。那麼,她就做北京人他娘好了。至於石寬,她倒沒有多想。石寬,有時候,小讓覺得,芳村是石寬的。而她小讓,卻應該屬於北京。她也知道,這幻想沒有道理。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房間裡暖氣很熱,她把外套脫下來,掛上。從單位回來,她特意彎回家裡一趟,換了一套衣服。上班干活,她們是要穿工作服的。那樣的衣服,怎麼能見老隋呢。尤其是,在這樣一家堂皇的飯店裡。小讓還淡淡地化了個妝。她很記得,老隋說過,晚上,燈光下,是應該有一些顏色的。今天這個約會,小讓有點措手不及。她掏出小鏡子察看了一下,還好。干淨,俊俏,是從前的小讓。

    老隋急匆匆進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半了。老隋一面脫外套,一面一迭聲地不好意思,說單位裡的破事兒,沒完沒了。燕莎橋又堵車——小讓靜靜地聽他抱怨,替他把杯子仔細燙了,倒上茶。有服務生過來,請老隋點菜。看上去,老隋氣色還不錯,眼睛微微有些腫,眼袋似乎是明顯了一些。低頭看菜單的時候,禿頂在燈下閃閃發亮。老隋每點一道菜,都要抬頭看一眼小讓。是征詢的意思。小讓輕輕點頭,說隨你。小讓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麼溫柔。小讓還知道,溫柔是她的殺手鑭。跟老隋這麼久,她怎麼不知道他?小讓穿了那件緋紅色毛衣,是老隋喜歡的那件。等菜的時候,兩個人默默地喝茶。小讓不說話,她在等著老隋開口。玻璃茶壺中的菊花很好看,一朵一朵,滿滿地綻放開來。枸杞經了浸泡,紅得可愛,有細細的哀愁的味道。老隋說,你怎麼樣?還好吧。小讓說嗯。老隋說是這樣,小讓,有一件事,哦,還是那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小讓說哪件事?老隋嘴巴咧了一下,說,就是,那件事——小讓看著老隋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早已經揣測了八九分。老隋說,我也沒有想到,哦,我也曾經想到的,她果然去找了馮大力。老隋說女人鬧起來,你是知道的。她居然找了馮大力。沒腦子!真是沒有腦子!老隋說馮大力是什麼好東西!現在好了,現在,最高興的人,就是馮大力!這次競聘,如果馮大力想在這件事上做文章,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老隋說所以,想來想去,他只好來跟小讓商量。菜上來了。清蒸鱸魚,藍莓山藥,木瓜雪蛤,都是小讓的菜。這家京味齋,號稱新京派,看來,也早已經名不副實了。老隋說,這個馮大力,我了解。心思縝密,生性多疑——當然,也不是刀槍不入——我沒有別的意思,小讓。我的意思是說,是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方便,去見馮社長一下——小讓坐在那裡,看著老隋吞吞吐吐。包間裡燈光明亮,溫暖,細細的音樂隱隱傳來,是纏綿的梁祝。小讓只覺得背上有寒意漫過,簌簌地起了一層清晰的小粒子,心中卻如電閃雷掣一般,一時怔在那裡。

    8

    一連陰了幾天,到底是下雪了。雪不大,是細細的雪粒子,紛紛落落的,還沒有到地面就化了。大街上濕漉漉的。汽車鳴著喇叭,脾氣很大的樣子。人們呢,急匆匆地趕路,偶爾抬頭望一望天,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這雪下得——也不知道是在批評,還是在贊美。可是無論如何,簌簌的雪粒子落下來,給這一冬無雪的城市帶來一些新鮮的躁動。畢竟,快要過年了。這點小雪,來得倒是時候。過大年,怎麼能沒有雪呢。這是芳村人的話。也不知道,這會子,芳村下雪了沒有。芳村的雪,那才叫雪。紛紛揚揚的,真的是白鵝毛一般。整個村莊都被這大雪催眠了,還有樹木,田野,河套,果園。大紅的春聯,窗花,燈籠,襯了白皚皚的雪,真是好看。小讓很記得,那一年,她剛嫁到芳村。也是大雪。她坐在炕頭上,看石寬在地下忙個不停。爐子燒得旺旺的。金紅的火苗,勾著淡藍的邊,突突地跳躍著,舔著壺底。水壺吱吱響著,白色的水蒸氣不斷冒出來。花生在爐口周圍排著隊,偶爾發出輕微的爆裂聲。還有紅棗,彌漫著微甜的焦香。大雪天,又是新人,她用不著出門。石寬也不出門,在家守著她。人們都說,石寬是個媳婦迷。石寬也不惱,嘿嘿傻笑。她卻臊了。趕石寬出去,卻總不成。少不得反倒又被他乘機欺負了。雪粒子落下來,落在她發燙的臉上,涼沁沁的。她也不去擦一擦。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些陳年舊事,她以為早都忘記了。如今,在北京,在這個雪紛紛的清晨,倒都又想起來了。

    甄姐遲到了一會,進門就抱怨這壞天氣。抱怨了一會兒,看小讓不大熱心,就把話題換了。小讓聽她說起年底單位發獎金的事。三六九等,那是肯定的。年年如此。甄姐又抱怨了一會兒頭兒。說這個馮社長,也不是等閒人物。才幾年,把報社整治得,火炭一般。一個字,紅。那一句話怎麼說的?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小讓說噢,可不。甄姐壓低嗓門說,聽說,今年動靜挺大。小讓知道她說的是競聘的事,正不知道怎麼開口,看見甄姐朝她使了個眼色,回頭一看,卻原來是司機小馬從旁走過。甄姐笑瞇瞇地說,今天領銀子,下刀子也得來啊,這點兒雪!甄姐說這點兒雪算什麼!

    午休的時候,小讓收到老隋的短信。老隋在短信裡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老隋說,吃飯了嗎?在做什麼?老隋說,郁悶。爭來斗去的,沒意思。老隋說,人活著,究竟是為什麼呢?老隋說,牢籠。一只鳥困在牢籠裡,什麼感受你知道嗎,小讓?老隋說,人生有很多時候,不得已。老隋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小讓把這些短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有的話,她看不懂。老隋這個人,就這毛病。酸文假醋的。小讓沒有回復。

    下午到財務室領獎金。年終獎。前面有兩個人排隊。桃花眼坐在辦公桌後面,沙拉沙拉地點鈔票,一面騰出一張嘴來,跟旁邊的男同事調笑。看上去,桃花眼總有三十多歲了吧,是那種很豐腴的女人。一雙眼睛,水波蕩漾。老隋是什麼時候溺在裡面的呢?房間裡到處都是盆栽,綠森森的,樹林一般。桃花眼那火紅的披肩,仿佛一簇火苗,把整個樹林都灼燒了。暖氣很讓人發臊。小讓感覺手掌心裡濕漉漉地出了汗。

    火車站亂糟糟的。快過年了,外面的人們辛苦了一年,都急著往家趕。小讓拉著拉桿箱,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費了半天勁,總算在候車室找到一個立足的地方。她給石寬發了一條短信,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石寬讀過高中,石寬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嗎?

    小讓不知道。

    原刊責編 王少兵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在這篇小說裡,萬家燈火的都市,是照見人性貪欲的鏡子,也是情感畸變的舞台。卑微漂泊的小讓,拿年輕做了抵押,用溫存做了交換,越過道德的底線,在偌大的城市中謀得了一個安身的所在。然而,輕浮而短暫的情感、冷漠險惡的人際關系和空虛頹廢的生活,成了她生活的關鍵詞。好在,要成年了,小讓帶著她的煙花般的寂寞,霧靄似的情愁,回故鄉去。小讓的悲劇,是在物欲的追求中失卻了鄉村的淳樸,迷失了人性的良知。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老隋與石寬,一個躁動,輕浮,一個安寧,穩妥,構成了都市與鄉村的鏡與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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