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中篇小說 河邊(鍾華華)
    《河邊》文\鍾華華

    選自《福建文學》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鍾華華:1981年1月生於貴州省習水縣一偏遠小村,做過農民,當過小販,在鎮上的教堂裡做學徒唱過經歌。中專畢業後,供職於縣電信公司。有小說發表於《山花》《福建文學》等。

    1

    沉魚發生那場意外事件後,貴貴暗下決心,要一輩子保護她。

    兩個人從村裡走過,人們紛紛跳出來,像群鬼一樣在背後說著沉魚的壞話。那些話,難聽得令貴貴面紅耳赤,恨不得扒開條地縫兒鑽進去。貴貴捏著拳頭,心裡氣鼓鼓的,他真想衝上去,把那些多嘴舌們打得鼻青臉腫。可當他看見沉魚面對人們的恥笑,總是一臉呆裡呆氣的樣子,他的心立即被瓦解得支離破碎。

    沉魚走哪兒,他跟哪兒。村子裡有些人嘖嘖不已,對貴貴的做法表示讚賞。可更多的人,卻笑罵說,「貴貴呀貴貴,你又不是你姐的跟屁蟲,你成天跟著一個傻丫頭頂屁用!你倒是管管你姆媽呀,要不然哪天被河對面的羅圈腿拐跑了,你哭都來不及!」

    貴貴不屑地斜了多嘴舌們一眼,氣咻咻地說,「愛誰誰!她的事與我無關!」多嘴舌們,立即像貪食的鴨子,被噎住了。

    姆媽叫蘆花。可從很多年前起,貴貴就再也沒有叫她一聲姆媽了。他像村裡的男人一樣,只喊她蘆花。蘆花也知道,別看貴貴小小年紀,可心裡記著恨。而這恨,與她打沉魚有關。

    沉魚朝河邊走去。自從蘆花把她打傷後,她就喜歡上了河邊。貴貴跟在她身後,也朝河邊走去。

    等躲開人群,貴貴小聲嘀咕說,「姐,別人罵你,你該吱一聲。」可走在前面的沉魚,仍舊癡癡地愣著,臉上總像鎖了團煙,口水也拉得老長。

    貴貴發現,也就在不經意間,沉魚漸漸長大了,出落得相當標緻。按村裡人的說法,簡直和姆媽蘆花做姑娘時一個模樣。

    貴貴跟在沉魚身後,像她的一個影子。見沉魚不吱聲,貴貴急了,上前兩步喊了聲,「姐——」沉魚這才止住步子,扭過頭,瞅了貴貴一眼。貴貴看見,沉魚的眼神,像一隻撲閃的燈。幾乎聽見「嗖」的一聲,眼神就熄滅了。

    貴貴心裡氣鼓鼓的。他恨姆媽,像仇人一樣恨著。他恨了好些年。就從姆媽一巴掌,把沉魚打倒在灶台邊緣,磕出血的那刻起,他心裡一直記著。那仇恨像沉魚額角的那縷血,在夜裡越流越黑,越流越觸目驚心。

    那個春上的一天,天氣暖烘烘的。整個躲雨鎮上,李子花鋪天蓋地,就連河面上,也浮滿了花瓣兒。蘆花滿臉堆著喜氣,像剛過門的媳婦。她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就連貴貴看見姆媽的身段,也覺得很美,動人心魄。

    村裡的男人,表面上讚美,暗地裡卻咬牙切齒。貴貴爸爸呢,成天掛著笑,哼小調的歌聲幾乎沒斷過。躲雨鎮的閒人,都說貴貴爸爸過的是神仙日子,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

    可沒過幾天,鎮上突然宣佈,從很遠的一座城市,將要修條鐵路到另一座城市,而村子所在的躲雨鎮,是必經之地。這可樂壞了村子裡的男人。男人們興奮不已,發誓一定要在修鐵路的工程上,大發一筆橫財。

    貴貴清楚記得,爸爸把這個消息告訴姆媽蘆花時,姆媽蘆花的臉色刷地變了。她死死盯著爸爸火秋,半天沒說一句話,然後扭頭就出門下河去了。後來很多日子裡,貴貴發現姆媽不高興了,總喜歡去河邊。

    第二天清晨,屋外面的小路上,外村男人們的呼喊聲一遍遍傳來,聲嘶力竭,又像是去赴死般雄心勃勃。姆媽躲在灶房裡,抵著門,輕輕抽泣。爸爸火秋顯得很堅決,他咬著牙,狠狠踢了幾下灶房的門。

    姆媽蘆花偏不開,說,「你啥時歸家!?」爸爸說,「把鐵路修到躲雨鎮,我就再不出遠門了!」他說完,猛地一個轉身,把包裹一下甩到了肩上。這時,貴貴看見姆媽蘆花衝了出來,她像個即將被拋棄的孩子,扯著爸爸衣角,懇求說,「貴貴他爸,你能不能不走?家裡有田有地,春種就能秋收,掙那幾個破錢,還要天天擔待風險呢!」

    貴貴和沉魚正睡在床上。爸爸甩掉了姆媽的手,走進屋來。見男人不鬆口,姆媽又賭氣似的,鑽進灶房把門死死抵了。爸爸是來向姐弟倆道別。爸爸摸了摸貴貴的臉,對他說,「家裡就剩你是男的了,你可得給我看好你姐!」然後他輕聲喊了沉魚一句,沉魚立即翻身下床,隨爸爸到了後簷溝。

    貴貴支起身子,聽見爸爸說,「沉魚,你是姐,你可得給我留心點你姆媽……」

    2

    爸爸是清晨走的。傍晚時分,姆媽就開始去河邊張望了。她口裡說是去洗衣或洗菜,其實她是朝爸爸去的方向眺望。從那時起,姆媽去河邊,沉魚就悄悄跟上去。那段時間,兩人像中了魔咒似的。

    夜裡,貴貴問沉魚,「你成天跟蹤姆媽,是不是因為爸爸擔心她找男人?」沉魚在被子下,狠狠蹬了他一腳。以往,姐弟倆睡一個枕頭。可不知從何時起,沉魚主動睡到了床的另一頭。沉魚壓低聲音說,「貴貴,你心眼真壞,她可是姆媽呢,爸爸是擔心她有個三長兩短!」

    從小,貴貴怕沉魚,可也喜歡她。沉魚在村子裡,算最懂事的姑娘了。貴貴記得,沉魚小小年紀開始,就在家裡做飯了。那時,她像個管家婆似的,偶爾炒了個臘肉啦什麼可口的好菜,她總是像捂個寶貝似的,藏在貴貴夠不著的地方,一直要等爸爸和姆媽回家,才肯擺出來吃。

    貴貴有些不服氣。他想從被子裡鑽到另一頭,和沉魚理論到底。可他剛把頭縮進被子裡,就聽見隔壁的姆媽歎息了一聲。貴貴從沒見過姆媽那副樣子。自從爸爸走後,她像丟了魂似的。眼神不對勁,口吻不對勁,臉上的顏色也像霜打過。貴貴心裡知道,這種時刻,是最不該惹她的。要是惹了她,她就會憤怒得像頭牲口。

    爸爸火秋走後頭兩年,經常往家裡捎來音訊。有時把電話打到躲雨鎮上,讓姆媽和姐弟倆去接。那年頭,電話是個稀罕物,接電話也要兩元一次。

    姆媽拿著電話,總問貴貴爸爸什麼時候回家。貴貴記得爸爸總說鐵路快修到躲雨鎮了。姆媽不信,爸爸火秋就叫她聽電話裡開山放炮的聲音。姆媽還是不信,爸爸就叫沉魚聽,也叫貴貴聽。

    果然,電話裡炮聲轟鳴,感覺就在躲雨鎮不遠處。

    每次,就只是接電話,家裡也要花不少錢。所以,爸爸很少打來。

    爸爸不回來,姆媽照例天天去河邊。不知又過了多久,爸爸電話就更少了,少得連貴貴也數得清次數。日子一拉長,味道就變淡。貴貴發現,姆媽蘆花漸漸變了。先前溫順的、村裡人人誇讚的姆媽,一下子變得凶不可遏。

    早些時候,姆媽喜歡把貴貴和沉魚收拾得乾乾淨淨,自己也收拾得乾乾淨淨。貴貴記得,那時,姆媽喜歡把烏黑的秀髮挽緊,一圈圈盤在腦後,然後別上一隻漂亮的發卡。她幾縷飄落的頭髮,也被緊緊抿在耳根後面。

    姆媽蘆花那時從村子裡走過,總是驚起一縷風。

    貴貴記得,要是爸爸不在身邊,男人們就會紛紛把頭從漆黑的屋子裡伸出來,舌頭伸得像狗的一樣長,還流著哈喇子。姆媽蘆花就像是一朵花,飄忽著,旋轉著,聲音和軟,眼神似燈,把村子暗無天日的歲月點綴得有滋有味。要是爸爸走在身邊,她白晰的臉上總泛著一點點紅暈,天天都像個新娘子。害得村裡的二流子眼氣不已,笑著罵爸爸火秋說,「火秋,狗日的哪世修來的福,你看你蘆花那水色,那身段……嘖嘖!」「狗日的火秋!你過的真是神仙日子!」只見爸爸擰擰眉,大家立即變成了縮頭烏龜。

    貴貴的爸爸在村裡很有威嚴,人們羨慕他,可也佩服他。

    可爸爸火秋偏偏不過神仙般的日子,他偏偏要去修那條破鐵路。

    姆媽蘆花一下子就變了,她眼神迷離,頭髮也亂了,每天清晨,不像以往那樣仔細打扮。她只是胡亂扎一把,丟把草似的丟到腦後,就走田串地去了。特別是每天傍晚,她從河邊回來,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3

    貴貴覺得,一切事件的根源,就出自爸爸修的那條破鐵路。

    沉魚每天都去跟蹤蘆花。她前腳走,沉魚後腳就跟了上去。田里全是莊稼。沉魚稍顯矮小的身子,正好躲過姆媽蘆花的視線。

    好幾次,貴貴都勸沉魚,「別跟著姆媽了,大人的事,孩子最好別插手。」

    沉魚卻一臉倔強地說,「當初爸爸交代過,我得看緊點姆媽,要是姆媽出點什麼意外,爸爸肯定會打斷我的腿!」

    沉魚說得一臉認真。貴貴知道,姐姐沉魚做事從小就較真。再阻攔,她會跟你急。要是她急起來,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像喝醉了酒似的,說不定,還要像條小狗似的咬你兩口。

    貴貴親眼目睹過沉魚打村裡的二流子疤子臉。疤子臉不僅喜歡偷雞摸狗,還喜歡捉弄村裡的姑娘。稍不留神,他的爪子就會在姑娘們剛開始發育的身子上摸幾把。

    有次疤子臉手癢癢得慌,伸手摸了沉魚一把。沉魚那時剛剛開始發育不久,已經出落得如一枝花了。她在村子裡人見人愛,老婆子小媳婦們都感歎,沉魚簡直比姆媽蘆花還要強,活脫脫喜得死人。

    那次疤子臉就挨了沉魚幾耳光。疤子臉年紀比沉魚大,個子瘦得像根竹竿。因為小時頑皮,他姆媽抱著他時跌進火塘裡燒過,臉上有幾塊紅的傷疤,所以村裡人都叫他疤子臉。

    那次,貴貴看見沉魚氣得滿臉通紅,她幾乎是跳起來,伸手朝疤子臉抽過去。貴貴聽見幾聲鞭炮爆炸般的聲音響過後,疤子臉摀住嘴,「哎喲!哎喲喲!」大聲叫喚起來,緊接著,他的嘴角還滲出了鮮血。

    村裡大人和孩子,總算見識了沉魚的厲害。那次後,儘管疤子臉懷恨在心,可他再也不敢動沉魚一根指頭。

    沉魚像隻貓一樣,彎著腰跟在姆媽蘆花身後。貴貴無所事事,也只好悄悄跟在沉魚身後。三個人,一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在傍晚來臨時,不斷走向河邊。那段時間,三人像中了魔似的,總是在半夜時分,才弄得一身露水,躡手躡腳回到家裡。

    叫人絕望的是,不知過了多久,就像貴貴猜想的那樣,流言猛地從河邊傳來。

    一天夜裡,天上佈滿了一團團雲。雲下的躲雨鎮,悶熱得像燒熱的大鐵鍋。貴貴看見姆媽蘆花照例端著洗衣盆出了門。她對著滿肚子心事的沉魚說了句,「魚呀,你可看好家,姆媽去河裡洗衣服!別跟來,要是跟來,可打斷你的腿!」

    可姆媽蘆花前腳剛走,沉魚後腳就跟了出去。月光像麵粉一樣灑到沉魚發亮的額頭上。貴貴把沉魚的眉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沉魚緊抿著小嘴,一臉倔強。

    沉魚不顧姆媽的威脅,跟了出去。貴貴也不顧沉魚的警告,踩上了她的影子。沉魚貓著腰,她好看的身子顯得十分靈活。田里全是墨綠色的莊稼,月光打在莊稼上,又被反射回天上去了,偶爾掉到地上一些,根本暴露不了跟蹤蘆花的孩子的身影。

    翻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貴貴總算看見了穿過一片片莊稼地的姆媽。她上了發白的小路。小路白天被太陽曬得發硬。夜裡的月光很稠,把小路鋪得極平整。姆媽蘆花走在上面,身影被貴貴看得一清二楚。

    貴貴看見姆媽蘆花走得慌裡慌張,時不時還左顧右看。

    貴貴心裡也慌起來。當他看見河對面很遠的月亮地裡,有個一歪一跛的影子走過來時,他覺得自己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沉魚就在貴貴身前不遠,貴貴看見她也發現了姆媽的秘密。沉魚緊緊摀住嘴巴,躲在一蓬莊稼下。沉魚做賊似的扭頭,一副要給姆媽放哨的樣子。貴貴趕緊蹲下身子。

    河對面那個人,總算被姐弟倆看清了,他就是河對面打米房的老闆羅圈腿。他因為腳不好使,才沒加入修鐵路的隊伍。再說,他家裡開著打米房,只需打米機轟轟響一通,就不愁沒錢花了。

    貴貴看清了一切。姆媽蘆花找男人了。關鍵是,姆媽蘆花找了個像羅圈腿這樣的男人,真是丟盡了他的臉。貴貴遠遠丟下還像個賊一樣蹲在莊稼下的沉魚,氣咻咻回了家。

    因為跑了很多路,回來又想了很多關於大人的事,他累極了,眼皮像粘了膠水,一合就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就聽到後簷溝裡,傳來姆媽蘆花和姐姐沉魚的爭執聲。他忙側著耳朵,發現兩個人在後簷溝裡爭論著什麼,就連兩人喘粗氣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

    「姆媽,你不該做那些事!再說,羅圈腿那人……」

    「姆媽什麼也沒做,你一個丫頭,懂個屁!」

    「姆媽,我懂,你心裡難受,可往後我們怎麼過?」

    稍許沉寂後,姆媽蘆花突然暴發了,她幾乎是咆哮著,「閉嘴!你給我閉嘴!誰叫你跟蹤我了?我打斷你的腿!」她猛地用什麼東西抽了沉魚的腿一下。貴貴驚了一跳,感到有道裂痕像在自己腿上蔓延開來。他慌忙跳下床,就看見姆媽蘆花把姐姐沉魚拖進了屋子。一向溫順的姆媽蘆花,一下子變得很可怕。

    「你,你都看見了些什麼?」

    沉魚不答話,死死咬著嘴唇。她死死瞅著姆媽蘆花。姆媽蘆花也瞅著她。倆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簡直像兩隻爭草窩窩斗紅了眼的小母雞。

    貴貴聽見姆媽蘆花絕望地問,「魚呀,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4

    第二天下午,關於姆媽蘆花的流言,像瘟疫一樣傳播開來。

    村子裡的多嘴舌們紛紛跑到貴貴家房前屋後。有的吐口水,有的灑狗血。疤子臉帶著一幫小混混,趁火打劫。他甚至指使羅圈腿又聾又啞的兒子聾子,站在屋後的田坎上,朝貴貴家房頂上扔石頭。

    貴貴,沉魚,還有姆媽蘆花,根本不敢出門。母子三個抱著頭,躲在屋子裡,像幾頭可憐的牲口,可憐巴巴地等天黑下來。只要天黑下來,就可以暫時掩蓋一切傷痛和難堪。

    一整夜,姆媽蘆花的頭髮像把稻草,被月光塗得七零八落。她眼神很絕望,她咬著嘴唇,幾乎咬出了血。她死命瞅瞅沉魚,又瞅瞅貴貴。她喘著粗氣,胸口一上一下。看那副樣子,貴貴知道,家裡的審判又要開始了。

    「說吧!是誰告訴別人的?」姆媽蘆花在黑暗裡說。

    沉魚說,「反正不是貴貴……」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貴貴看見姆媽從黑暗裡撲了出來,她幾乎是無聲地叫著,也許是因為絕望,沒有叫出聲來。貴貴看見姆媽蘆花哭起來了。她邊哭邊把沉魚拽起來。她拉扯著沉魚,把沉魚拽到了爐灶邊。姆媽蘆花想讓沉魚靠在灶頭上,她好盯著她繼續詢問。可沉魚咬著牙不說話。貴貴看見姆媽抱著沉魚的肩膀,像在廟裡搖一支上上籤一樣賣命。

    貴貴趕緊跟過去,想阻止姆媽。就在猛然間,沉魚就被姆媽蘆花一把推倒了,她的額角,重重地磕到了灶台邊上。貴貴第一次看見沉魚的血,像條蛇溜了出來,一直淌到他的光腳板下……

    5

    沉魚腦子的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每次看見沉魚像木偶一樣在面前晃來晃去,貴貴心裡像被捅過刀子般隱隱作痛。他恨透了姆媽。他幾乎不正眼瞧姆媽一眼,即便要喊一聲,他也直呼其名,就像村裡的男人一樣,叫她蘆花。

    貴貴發現,姆媽蘆花臉上的笑容,從此消失了。她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張臉老陰沉著,不是哭,就是無聲歎息。她的頭髮像把乾草,身上的衣服也常常扣錯扣子。村子裡有紅白喜事,她幾乎不湊熱鬧,也不扎進人堆了。

    村裡的流言,就像一場場雨不斷襲來。那段日子,苦悶又綿長。終於,連綿的大雨光臨了躲雨鎮。一時間,河裡滿了,滿得似乎要抵上天了。田地裡水汪汪一片,不知連到了哪兒。漫長的雨,總算把人們的胸膛填滿了,多嘴舌們才漸漸忘記了那些流言。

    流言漸去,空氣卻變得越來越悶,三人在家裡,幾乎沒有話可說。貴貴發現,每當天黑下來,蘆花總在床上翻來覆去。不一會兒,她就會翻身爬起來,悄悄出門,朝河邊走去。開始,貴貴會氣沖沖爬起來,站在門口阻止她。

    「你住手吧,家都快被口水沖跑了,你還偏要去幹那些好事?」

    貴貴咬著牙,死死盯著蘆花,他的話語裡,帶著憤恨,也充滿了哭腔。夜裡的躲雨鎮,總是被月光鋪得像流滿了水銀。蘆花一身疲憊,心頭無名的焦慮折磨得她形影消瘦。散亂的頭髮,撲到她臉上,月光從天上灑下來,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裡,眼神躲閃。

    她低低地吼了一聲,「貴貴,閃開!」

    貴貴恍惚覺得,自己就是剛從姆媽蘆花那聲低吼裡出世,然後漸漸壯大的。他感到那聲音脆弱,卻威嚴,也勢不可擋。他腳板一陣陣發麻,然後那麻勁兒直竄心窩。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他讓開道兒,只見蘆花就像只落荒而逃的牲口,心亂如麻地朝河邊跑去。

    沉魚腦子落下毛病後,就不必擔心她了。此刻,她像隻貓,蜷在床上睡得呼呼作響。不知從何時起,貴貴覺得自己肩上一下重了許多。

    貴貴喜歡做夢的毛病又犯了,好多回夢裡,他總是夢見羅圈腿和疤子臉。他夢見河對面的羅圈腿,不斷趟過河來,把坐在岸邊的姆媽蘆花,朝他的磨房裡拖。

    姆媽蘆花掙扎著,倆人就在河水裡打起來。在那種時刻,他總是心急如焚,想去拖蘆花,可腳下總動不了身。恍惚間,姆媽蘆花掙脫了羅圈腿的魔爪,卻跌進了水裡。貴貴掙脫腳底下的魔力,把姆媽撈出水面時,卻發現她變成了一隻水淋淋的稻草人……

    6

    貴貴沒想到,疤子臉這挨刀殺的,還記著沉魚那幾耳光。

    那天中午時分,疤子臉突然竄到了後簷溝。

    貴貴和沉魚剛啃完嫩苞谷,正準備睡午覺。貴貴迷糊間,聽見窗口有隻貓叫,仔細一聽,又像是鳥叫。他剛爬起來,就看見疤子臉神秘兮兮朝他眨眼,身後是聾子。

    那時,猛烈的青春發育,已經把疤子臉弄得神魂顛倒了。他總是出入躲雨鎮上的錄像館。

    疤子臉在後簷溝喊他,「貴貴!貴貴!」

    疤子臉喊得急切又熱烈,眼珠子卻從窗口探過來,在沉魚身上瞄來瞄去。

    疤子臉說,「出來呀,天大的好事呢,哄你我當你的兒!」

    貴貴爬起來走到了後簷溝。姆媽去山坡幹活去了。她瘋了似的,常常累得頭昏眼花。每次她出門,總叮囑他,「貴貴,別出門,太陽猛,就在家看著姐姐。」

    貴貴來到後簷溝,疤子臉低聲告訴他,他偷了家裡的錢,要約貴貴去躲雨鎮喝米酒看電影。那可是貴貴最稀罕的樂趣。可貴貴對疤子臉有仇,他佯裝不屑地說,「有什麼稀罕的?不去!」

    疤子臉一臉堆笑,說,「貴貴,我滿村瞧了一下,就只看得起你了,給哥們一個面子吧,我們看完電影,還可以喝米酒呢,四阿婆的米酒,甜得透你的心呢!」

    貴貴跟在疤子臉身後,還有聾子,朝躲雨鎮跑去。想起來後悔,那天他被錄像和米酒弄得迷迷糊糊……

    錄像館裡,貴貴第一次看見了赤身裸體的男女。錄像館裡黑壓壓的,全是人頭。貴貴心裡羞得不行,他想跑,可錄像館的門死死關著,裡面黑洞洞的,像有無數雙大手死死拉住他,他的腳根本別想動……走出錄像館時,面對灼人的太陽,貴貴兩眼發黑,被疤子臉拉去四阿婆的攤子上,招待他喝了兩碗米酒。

    貴貴跌跌撞撞回到家裡,倒頭便睡。他萬萬沒想到,可惡的疤子臉還記著沉魚的仇,趁貴貴酒醉,把沉魚哄到了桉樹林裡,然後慫恿滿臉通紅的聾子騎到了沉魚身上……

    7

    貴貴揣著石頭,夜裡找疤子臉打了一架。一架打下來,自己頭縫了幾針,還磕掉了兩顆門牙。蘆花也跑過河去,同聾子姆媽小算盤打了一架,被揪掉了幾縷頭髮。蘆花是天亮時分回來的,身上濕透了,人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著。她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對著床上歪躺著的沉魚偷偷抹眼淚。

    那段時間,家裡的門檻幾乎被踏斷了。

    疤子臉爸爸三天兩頭往家裡跑。疤子臉爸爸是村上幹部,他每次來,總提著蜂蜜,或是幾包糖。後來,羅圈腿也來了。每次,沉魚都躲在角落裡,貴貴就陪她躲在角落裡。哪怕有點風吹草動,沉魚都會嚇得嘴唇鐵青,渾身發抖。

    那天中午,兩個男人就在外面的屋子裡坐著,他們低著頭,瞄著姆媽蘆花。

    「要是你們丫頭,你們該怎麼辦?」姆媽蘆花首先開了口。「你們說吶,說吶!」她像瘋了一樣,朝著男人咆哮。

    羅圈腿吐了口口水,說,「蘆花,事兒都發生了,打也沒用,殺也沒用!」

    貴貴看見,疤子臉爸爸呼地站了起來,「告也沒用!一個是又聾又啞,一個是傻丫頭,發生那丟人現眼的事兒,別拿到桌面上去了!」說著,他猛地吸了口煙,然後把煙屁股砸到地上,兩三團火星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

    「再說,蘆花,你可得想清楚,沉魚的腦子是被誰弄壞的……」再往下,他就不說了,一雙冷冷的眼睛,死盯住蘆花。貴貴也驚了一跳。

    貴貴再瞧蘆花的臉時,她眼裡剛才燃得正旺的火苗兒,幾乎「呼」一聲,水澆般立即就滅了,連點影子也沒有。這時,羅圈腿也站了起來,「要不,那個什麼,蘆花,乾脆按支書的說法,把事兒定了,你丫頭腦子成那樣了,再說我聾子也高大,小算盤也答應絕不虧待她……」

    貴貴隱約聽懂了些什麼,可他不敢確定。只聽蘆花站起來,衝著兩個男人喊,「滾!給我滾出去!挨刀殺的!」

    羅圈腿立即跳出了門。倒是疤子臉爸爸,一動不動,站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說,「蘆花,好好想想吧,就這麼定了!」貴貴心想,要是爸爸在,他肯定會衝上去,對著他傲慢的臉就是一拳!可爸爸多年沒有音訊了,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除非那條鐵路,朝躲雨鎮修來,才會有爸爸的消息。

    「那條可惡的鐵路!」貴貴咬著牙,在心底裡罵了一聲。很快,兩個男人就走出了屋子。兩人站在屋角商量了幾句什麼,羅圈腿就點頭哈腰地下了坡坎,朝河對面走去。

    8

    自從桉樹林事件發生後,家裡一下子垮了。蘆花成天黑青著臉,像個鬼一樣在家裡走來走去。沉魚呢,像截木頭,杵在灶台前呆半天,又杵在壩坎上呆半天。

    等村子裡的流言平靜後,蘆花又喜歡上河邊了。傍晚時分,她把家裡收拾完畢,就朝河邊走去。家裡沒幾件衣服,她總是翻來覆去洗,簡直快把衣服洗爛了。蘆花朝河邊走後不久,沉魚就會跟上去。不知怎麼回事,她也喜歡上了河邊。

    沉魚一走,貴貴只好跟上去。桉樹林裡的意外事件,一直揪著他的心。

    姐弟倆從村子裡走過,人們紛紛閃出一條道來。沉魚在前面走,貴貴低著頭,不敢正眼瞧人們一眼。他知道,只要他抬頭,迎接他的,將是人們兩排鐵板一樣堅硬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目光。他只好緊跟著姐姐沉魚,踩著她的影子,一步步朝河邊走去。只要到了河邊,人就少了,貴貴心裡就會好受些。

    蘆花最終沒有擺脫疤子臉爸爸的安排。這年春天裡,蘆花突然拿定主意,要帶著貴貴和沉魚在山坡種棉花。貴貴也快長成大人了,雖然說話惡裡惡氣,可總能幫忙幹不少活兒。別看沉魚腦子不好使,可幹起活來,手腳快得很。春天種上棉籽,夏天棉花就綻開了。

    村子裡一胖一瘦的兩個多嘴舌女人,在背後小聲議論,只聽胖子開口說,「喲,蘆花要嫁丫頭了!種了不少棉呢!」

    旁邊鋤草的瘦子接了嘴,「真是造孽,好端端一個美人胚子,腦子卻壞了,嫁給聾子,可虧待了丫頭!」

    胖子歎了一聲,「有什麼辦法?自己造的孽,只有自己贖罪!」

    沉寂了一會兒,瘦子在莊稼地裡直了直腰,睃了貴貴家的棉花地一眼,「種那麼多棉,是想給沉魚多做些被子,罪都犯下了,怕一輩子也沒法補了!」

    貴貴在山坡上,聽得咬牙切齒。他決心阻止蘆花,哪怕他一輩子守著姐姐沉魚,他也不願意她活生生去遭那份死罪。

    夏天的時候,棉花果然豐收了。

    儘管貴貴心裡恨著蘆花,可棉花開得太喜人,在山坡地上白晃晃成坡成片,他還是主動跟著蘆花採摘。蘆花在棉花地裡,臉也好看了許多,汗水打濕了她的頭髮,她不斷把頭髮捋上去,緊緊抿在耳背後面。她老了很多。

    她雙手不停地采,從後面超上來,走到了姐弟倆中間。貴貴斜了她一眼,她開口說話了,「魚呀,姆媽把你嫁了,沒啥好給的,給幾床好棉被,你蓋著它,只要想著姆媽就好了。」棉花枝掃在沉魚身上,「嗖嗖」響。見沉魚不說話,她又直了直腰,對貴貴說,「臭小子,可別恨我!是禍躲不過,得認!」

    貴貴不吱聲。蘆花抬頭斜了他一眼。他不知怎麼的,扯著嘴角動了動。就在不經意間,他看見姆媽的目光閃了一下,然後,她又飛快地低頭,去摘那些開得又白又燦爛的棉朵。

    天地間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山風從耳旁吹過,天空空曠得很。蘆花很快摘到了前頭,不久,她又從另一邊的後面趕了上來。貴貴暗自吃驚,姆媽蘆花的手靈巧得驚人,簡直是他的兩倍。

    見貴貴還不吱聲,蘆花又說,「那天教堂裡的神父來村子裡洗禮,我給神父說了,我有罪……」說著。她很快瞅了貴貴一眼,立即像小姑娘似的低下頭摘棉花。就在那一瞬間,貴貴像被姆媽蘆花的目光刺了一下。他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神父那天來村子裡做洗禮,他也去了。神父給他洗禮時,對他說,心裡有仇的孩子,死後進不了天堂。神父朝貴貴頭上灑完聖水後,捧著他的臉,對著他的眼睛說,「孩子,你眼裡有仇,你得努力洗洗……」那晚回到家,他想了很久,又回想了爸爸走後發生的一切。天亮時分,他才想清了些許眉目,他心頭鎖著的一道門,總算打開了一點,然後透出了一縷亮光。

    就像剛才,姆媽蘆花眼裡的亮光,刺得他打了個激靈。他想對姆媽蘆花說些什麼,可他一想到姆媽蘆花打沉魚的那個夜晚,還有後來桉樹林裡發生的事件,他就再也不能原諒姆媽。當然,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收割完棉花,又請彈花匠做了幾床棉被,秋天很快就到了。蘆花又拉著沉魚和貴貴,去躲雨鎮上做衣服。蘆花為沉魚選中了水紅色的、碧綠色的、小碎花的幾匹布料……木偶一樣發呆的沉魚,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極不情願地試衣試鞋。

    貴貴斜眼瞧著蘆花和沉魚的舉動,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蘆花要給貴貴添新衣和藍網鞋,貴貴不肯,對蘆花說,「別瞎操心了!」

    蘆花一下子愣住了,她抬頭,不好意思地盯了貴貴一眼,她的眼裡閃爍不定。「貴貴,你姐要出嫁了,你得穿件新衣把她送過河。」蘆花聲音很低,有點乞求的意思。

    「不要以為買兩件破衣裳,我貴貴就不記恨了!我寧願沉魚不嫁,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保護她,不像有些人,自己想贖罪,一心想像潑盆水一樣把她給潑出去!」

    9

    鐵路一直沒修到躲雨鎮來。

    那些男人和出門時的豪言壯語,像變成了泛黃的日曆,村子裡偶爾才有人會去翻閱。可就在不經意間,當初那些年紀輕輕的男人,一個個像老者一樣在村裡冒了出來。回來的男人,多是彎腰駝背,不是這兒折了,就是那兒傷了,有的還少了胳膊和腿。原來,回家的都是些傷殘無用之人。

    蘆花進村去,挨個兒問他們貴貴爸爸的消息。他們總搖著頭,拿一雙遙遠的目光看著蘆花,顯然對蘆花的變化感到萬分驚訝。他們每個人的嘴巴裡,像螃蟹冒泡泡一樣,總是吐出三個字,「不知道」。後來,她問到了別村的幾個老者,老者才告訴蘆花,鐵路改道了,去了另一個方向。她只罵了一句,「挨刀殺的,要不回來,就永遠也別回來!」她失魂落魄般回到家裡。當天晚上,她就向貴貴和沉魚宣佈,當然主要是向貴貴宣佈,「盡快把沉魚嫁了。」她那樣子,瘋了似的,臉色鐵青,口水星子亂濺。

    深秋的夜,有些冷。月亮還是夜夜光顧村子。月光從屋頂的窟窿瀉下來,灑在地上像透著寒意的霜。貴貴睡在床上,沉魚就在另一頭。好些天來,自從新棉被和新衣佈置在房間裡後,她就總是瑟縮發抖。

    貴貴輕聲問她,「姐呀,你知道蘆花要把你嫁了不?」

    床那頭沒有聲音,沉魚的身子只是翻了一下,就看清她的臉了。貴貴見她不吱聲,又說,「是河對面的聾子呢,那個桉樹林裡的聾子……」貴貴話音未落,他就聽見了床那頭沉魚像打擺子一樣抖動。

    好一會兒,貴貴才聽見沉魚似笑非笑地歎了一聲。月光照亮的臉上,貴貴看見幾顆清淚滾了下來,打在蓆子上撲撲作響。

    貴貴睡不著,他看著屋頂。除了幾束月光,其餘的全是黑暗。他死死瞅住那幾束光,感到了無盡的壓迫感。黑夜像大海般沉重,猛然壓在了他身上。一向倔強的貴貴,感到自己有些無能為力。

    貴貴又向疤子臉尋過幾次仇,都沒有成功。不久,貴貴再去找疤子臉時,人不見了。疤子臉爸爸直接告訴他,他太混蛋,已經把他趕出去掙錢去了。

    貴貴也趁著夜色,趟過河去,打過幾次聾子的耳光。聾子被他打了,哭也哭不出來。他不會說,一張臉扯得比猴子屁股還難看。很快,小算盤的嘴巴像機關鎗,把他哄了出來。倒是羅圈腿,抱著頭,眼巴巴瞅著他,總是說,「貴貴,沉魚嫁過來,我保證讓她過上好日子!」

    沉魚是在秋天嫁過河的。送親的隊伍走後,蘆花也跟到了河邊。

    貴貴把沉魚送到婆家,隨即悄悄往回撤。貴貴走到河邊,並沒有直接穿過幾道山坡回到村裡。他看見姆媽蘆花像個夜遊神,不斷在遠處的一個河灣裡徘徊,夜色像墨粉,把蘆花整個人包裹了一般。貴貴努力睜大雙眼,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晃來晃去。

    就為沉魚的事,貴貴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能原諒姆媽蘆花。現在她又在那兒走來走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貴貴一下子又聯想起那些過去很久的流言……河灣對面的上游,很遠的一片樹林裡,就是羅圈腿家,現在也是沉魚家。貴貴見蘆花不時朝那兒瞄著,他心裡的火苗兒立即騰了起來。

    他貓著腰,沿著河岸的草坡,慢慢朝蘆花靠過去,他心裡想,要是姆媽蘆花死不悔改,他今晚就要當面撕破她的臉。

    河邊幾個村裡的燈火,陸續熄滅了。夜越來越深沉,就連河水流淌的聲音,也像睡著了。河灣裡,零零落落有些稻草垛。貴貴躲在草垛背後,看見蘆花一遍遍朝對面瞄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天快亮了吧,遠山偶爾響起了幾聲早起的狗叫。蘆花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上,像只灰色的受傷的大鳥,她一遍一遍,朝河裡甩著小石頭。

    就在貴貴愣神間,猛然看見河對面歪斜著走來一個急匆匆的身影。貴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可惡的姆媽蘆花,你居然背著爸爸,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貴貴心裡喊叫起來,熱血一下了掃開了冰冷的空氣。

    果然是羅圈腿,他來到河邊,想挽褲子下河。正當貴貴以為姆媽蘆花會迎上去時,只見她彎腰撿起一個碩大的卵石扔了過去。巨大的水花,就在羅圈腿跟前綻開,撲了他一身。只聽蘆花說,「羅圈腿,你給我站住!」

    「蘆花,我有話過河跟你說。」

    「隔著河說,不許過河,過了河,我打斷你的腿!」河這邊的姆媽蘆花站了起來。貴貴看見河風帶起了她幾縷頭髮,他一下子覺得,不知不覺間,姆媽蘆花,就在他的仇恨之中,漸漸老了。

    「蘆花,就當面說幾句熱心話,就幾句……」他話音剛落,只見姆媽蘆花手裡的石頭,接二連三甩了出去,河對面的岸邊,很快就濕淋淋像下過一場大雨。

    「羅圈腿,給我聽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從今往後,別提了。你羅圈腿別做癩皮狗,你沒動得了我一根指頭,我蘆花清清白白,這是我給貴貴和他爸最好的交代……我蘆花千好萬好,可一錯成千古恨,把沉魚腦子打出了問題,才叫你家聾子得逞了,不是我蘆花軟弱,我是想讓她也清清白白,如果你還算個男人,就給我滾回去,給我好生待我丫頭,要是我丫頭有個三長兩短,我家裡的殺豬刀還在,就不信我蘆花削不掉你腦袋……」

    四下裡一片死寂,只聽見蘆花說話的聲音,一句句敲打著糨糊一般的河面。那些話,在貴貴聽來,打得河面咚咚直響。

    話音剛落,只見羅圈腿的黑影猛地摔了個跟頭,掉進了河裡。羅圈腿從河裡掙扎著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河水說,「蘆花,你有骨氣,可火秋那臭小子,連個音訊也……」

    「這不關你屁事,哪怕他就是死了,我蘆花也一輩子等著他!要是他的鐵路一輩子修不到躲雨鎮,我就一輩子等他!」

    貴貴看見對岸羅圈腿那個模糊的黑影,扭頭走了。這時,有些不知名的小鳥,正在一陣陣歡叫。

    10

    日子又回歸了平靜。村子裡,不斷有生死,也有人不斷走出家門掙錢,然後不知去向。

    村子裡空蕩蕩的,就連狗也沒了幾隻,家裡就更不必說了。沉魚在的時候,有個伴兒,沉魚出嫁了,他就只能成天面對姆媽蘆花那張日漸枯萎的臉。姆媽蘆花照樣傍晚時分去河邊。人們偶爾會議論一下她的異常舉動,但因為很多年過去了,多嘴舌們居然連一絲把柄也沒抓住。她們只好閉了嘴,再說,該老的老了,該病的也病了,她們幾乎對世界一下子沒了興趣。

    蘆花在夜裡哭過幾次,他都聽見了。

    那哭聲抽抽噎噎,委屈得很,像秋天屋簷上的雨水,有氣無力。

    後半夜,貴貴就會聽見姆媽蘆花起床,然後像夢遊一樣走向河邊。自從做過沉魚的跟屁蟲後,他又當起了姆媽蘆花的跟屁蟲。只要姆媽蘆花起床,他就會準時驚醒,然後糊里糊塗,跟著她來到河邊。

    幾乎是在夢遊的狀態下,他總是會碰見沉魚,也在河對面走來走去。蘆花就在河這邊同沉魚嘮話。沉魚偶爾會應幾聲,可總像小孩子胡言亂語。貴貴聽見蘆花問沉魚,「魚呀,聾子對你可好?」

    河那邊答道,「嘻嘻,他教我騎馬馬呢。」

    蘆花問,「魚呀,吃些個啥呢?姆媽可夜夜揪心著你。」

    沉魚歪著頭,愣了一下,說,「哦,哦,不哭,不哭,嘻嘻,嘻嘻。」沉魚邊說,邊朝背上看,背上其實背著個背簍。

    沉魚朝上遊走,蘆花就在這邊,也往上遊走。沉魚往下遊走,蘆花立即扭轉身。有時,沉魚褲子也不挽,想走過河來,蘆花就會像當初甩石頭打羅圈腿一樣,發起怒來,河面濺起的水花,把沉魚嚇了回去。

    不一會兒,貴貴就會看見河對面走來兩個人——羅圈腿父子。倆人在蘆花的怒視下,乖乖把沉魚朝家裡哄。這時,蘆花又會警告倆人說,「要是我丫頭有個三長兩短,我家裡的殺豬刀鋼火好著呢!」倆人立即嚇得屁滾尿流。

    春天的一個深夜,貴貴跟著蘆花到河邊,沉魚也來了。這次,貴貴發現了意外,他看見沉魚身體發胖了,臉上也有了喜色。貴貴興奮地對蘆花說,「看來,羅圈腿家待姐不錯,臉上都長肉了呢。」蘆花卻頭也不回,打斷了他,「那是你姐有喜了呢,我的魚呀,可要遭一回罪了……」貴貴知道,蘆花說的遭罪,是生孩子。

    那次後,姆媽蘆花三天兩頭,就會朝河對面跑。她不斷給沉魚送去雞蛋和麵條。有時,地裡早熟了幾個番茄,捨不得吃,慌忙不迭就送了過去。她天天夜裡去河邊。沉魚也會到河邊。她腦子出了問題,去河邊遊蕩倒成了一個正當的理由,羅圈腿家誰也阻止不了她。

    貴貴記得有一回夢裡,他夢見爸爸火秋拉著姆媽蘆花,要去一個很遙遠的村子。那是蘆花老家的村子。可姆媽蘆花死死抱住河邊的一根榕樹,死也不肯朝那遙遠的村子走。可爸爸火秋,使出了吃奶的力,蘆花就咬著嘴唇,死死抱住那棵巨大的榕樹。直到姆媽蘆花把那根榕樹連根拔起,爸爸火秋沒有把她拖走……

    來年夏天,沉魚生了,是個丫頭。河流兩邊,增添了不少喜氣。

    蘆花吩咐貴貴送雞蛋過河,貴貴去了,看見小丫頭長得特別可愛。皮膚白嫩嫩的,那眼珠子,黑色水晶般。貴貴從小丫頭臉上,又看到了姐姐沉魚的模樣。

    生活恍若一個奇怪的夢,遠去了很久,眨眼間又回來了。貴貴欣喜不已。姆媽蘆花的精神狀態也好了許多。她開始像當初那樣,喜歡打扮了,她又把頭髮,挽到腦後,然後翻出了那支發卡,緊緊地把頭髮卡住。這樣,她的臉就大起來,臉色也豐富起來。可細心的貴貴發現,蘆花臉上的皺紋,像湖面上吹過一陣風時的樣子。

    11

    沉魚生下丫頭後,蘆花簡直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沉魚坐完月子,一天清晨,蘆花就吩咐貴貴,去接沉魚過河洗水黃菜。蘆花嘮叨說,「今年的水黃菜,真是賤透了,家裡堆也堆不下。」蘆花的話語裡,滿是日子掏空後又漸漸被填滿的喜悅之情。

    「真要讓她過河來?」貴貴莫名其妙撂下一句。他撂下這句,連自己也摀住了嘴巴。

    「可以過河了,她罪都遭過了,河再寬再急也沒事了。」

    黃昏時分,沉魚用簍背著丫頭,聾子背著水黃菜,在村子裡人們妒忌不已的嘖嘖聲中,到河邊洗水黃菜了。小兩口在河邊上,歡快地踩著水黃菜,小丫頭就在背簍裡牙牙學語。聾子踩一會兒,就會去逗一下小丫頭。聾子不會說,可他會對小丫頭做鬼臉。他在黃昏中心滿意足。很久沒見笑容的沉魚,初次當姆媽,臉上也帶著紅暈,哦哦朝背上的小丫頭叫著。

    身邊的河水,漸漸暗了下來,魚也在水面上打起了白肚。就在不經意間,沉魚感覺腳板底下溜圓的卵石一滑,幾棵被水發脹的水黃菜漂了起來,水流太急,很快就要漂走……

    沉魚下意識地彎下腰,伸手去撈那幾棵詭異的水黃菜,沒想到,背簍裡的小丫頭,一個跟頭就栽進了河心裡。沉魚愣怔了一下,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忙跳進河心裡,準備把小丫頭撈起來。聾子也發現出了事故,一下子撲進了河水裡。

    這時,天已經黑了。湍急的河水沖跑了沉魚,她嗆了幾口水,好一會兒,她才憑本能,掙扎著抓住貴貴時常夢見的河邊那棵大榕樹伸進水裡的一條樹根,爬了起來。

    爬起來的沉魚,發現小丫頭沒了,男人聾子也沒了,她立即放聲大哭……

    等貴貴聽見呼喊,和蘆花打著柏香皮火把,跑到河邊時,一切都晚了。只見沉魚像從水裡鑽出來一般,呆呆地坐在河邊,自言自語地喊著。

    「河把孩吃了,那可是我的孩呢……」

    天亮時分,聾子的屍體,在兩里外的一個回水沱裡找到了。可小丫頭,像被水鬼牽走似的,杳無蹤跡。

    後來的所有歲月裡,貴貴一直埋怨自己。要是有他在,小丫頭和聾子,都不會有事。貴貴也恨蘆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沉魚請過河,更不該讓她在黃昏時分去洗水黃菜。多年來的經驗教訓,讓貴貴覺得,黃昏時分去河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再加上讓一個腦子有毛病的女人,和一個又聾又啞的男人,背著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去洗水黃菜,更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可一切都無濟於事了,時光像流水一樣,不可能因為河邊人的痛苦而停一下腳步。

    躲雨鎮上,鐵路修來的消息,像一個天大的謊言,越去越遠。

    倒是另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了村子。這個消息讓人們惶惶度日。躲雨鎮很快要修大型水電站,貴貴家所在的村子,羅圈腿家所在的村子,以及周邊的許多村莊,全都會變成一片汪洋。而村子裡的人們,將變得流離失所……

    聾子的葬禮剛過,蘆花就趟過河去,把沉魚接回了家。小算盤又同蘆花打了一架。先是罵,罵遍了祖宗八代,把世間能罵的,小算盤那張機關鎗般的嘴,都罵遍了。蘆花罵不過,她先伸了手,兩人就在羅圈腿家打了起來。

    貴貴也去了。羅圈腿就坐在屋簷下,呆呆地抽著紙煙,冷冷地看著兩個女人,一高一矮,一美一丑,在壩子裡打得昏天黑地。

    貴貴也袖著手,靠著羅圈腿家門柱,像看耍猴戲一樣看得入神。小算盤丟了聾子,哭得呼天搶地,她被蘆花騎在身下,扼住脖子,一張醜臉漲得醬紫。蘆花被小算盤抓住頭髮。小算盤幾乎是蹦跳著身子,狠狠地抽著蘆花的耳光。兩人都被打出了血。

    沉魚見倆人扭打在一起,她面無表情地走向河邊,嘴裡還是念叨著,「河吃孩呢,河吃孩呢。」

    最後,貴貴看戲看得不耐煩了,他猛地站到壩子中央,大喝了一聲,「住手!」小算盤和蘆花才氣咻咻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貴貴死命瞅了瞅屋簷下的羅圈腿,惡狠狠地說,「你一個大男人,是不是該發個話?」

    羅圈腿吐出煙屁股,又用腳死死碾碎了它,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互不相欠了吧,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說完,他就像對陌生人似的,走進屋去,砰一聲,把門關了。很快,他懦弱的哭聲,就像黃牛叫一樣,從窗口裡飄了出來。

    12

    冬天的時候,鎮上不斷下來工作組,催促村裡的人測量房屋和土地,然後簽搬遷賠償協議。貴貴家是村子裡最後簽字的一批,許多人得了賠償款,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村子。至於他們的家在何方,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逼迫貴貴家簽字的那些日子,工作組來了若干次,夜夜圍著蘆花,把筆和紙遞到她跟前,她正眼也不瞧一下。上面給工作組下了死命令,要是拆遷戶不簽字,他們連工作也保不住。

    他們軟硬兼施,可蘆花總是那句話,「男人不在家吶,再等些日子看看……」

    工作組的人都覺得遇上瘋子了。就連貴貴,也覺得姆媽蘆花變得神經兮兮,一副快瘋掉的樣子。

    就在躲雨鎮工作組快絕望的時候,有天夜裡,蘆花帶著貴貴,還有沉魚,找到了工作組,她主動畫了押,摁了紅手印。她也讓貴貴和沉魚,畫了押並摁了紅手印。姐弟倆摁手印時,姆媽蘆花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他回來,找不到家,可別怪我,沉魚和貴貴可以作證!」

    一架板車,就把家裡值錢的東西裝下了。

    蘆花在前面拉車,沉魚和貴貴,就在後面推著朝河邊走去。貴貴知道,只有過了河,才可能在河對面,修水庫規劃的線外找到空地修房。

    到了河灘,天地一下子就寬了,貴貴心頭也如釋重負。秋天的河灘裡,貴貴從沒注意過有多美。整個夏季洪水沖洗過後,河灘上佈滿了五顏六色的卵石。

    很多村莊都在搬遷。像當初第一批來建村子的人們一樣,大家把家什裝在一輛輛板車上。條件好點的,可以開來卡車,裝滿糧食和衣物。條件差的,只能用背簍背。場面像是發生了騷亂或是戰爭,也像是天上掉下來另一個星球,把地上的村子猛一下砸成了馬蜂窩。

    人們甚至沒有一聲道別,有的沿著河道朝下游,有的開車過河,有的沿著河道朝上遊走,有的甚至朝村子後面的桉樹林裡,紛紛逃命般,開始了重建家園的旅程。

    貴貴家選擇了過河。

    這是蘆花決定的。

    貴貴還沒到決定大事的年紀。他即使曾經有多麼恨姆媽蘆花,可他也只能跟在蘆花身後。他想想自己,覺得稚嫩可笑。更別說沉魚了。

    好在,蘆花的想法和貴貴不謀而合。貴貴就是想一家人趕緊趟過這條河,丟掉那個魔鬼詛咒過般的村子。

    就在貴貴愣怔間,沉魚在河灘上跑起來。因為人和車都要朝下遊走一段,找一個水緩的路段,才能過河。板車自己也能走,所以沉魚可以放開手。

    板車走得吱吱呀呀,像唱一首歡快的歌。此時,正是第一縷陽光從天邊瀉下的時候,河灘上被塗得金光一片。就連不遠處大教堂的巨大瓦頂上,也顯得金碧輝煌。

    河灘裡,到處是五顏六色的美麗的鵝卵石。

    沉魚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麼暗示,或是她癡呆的心境裡,傳來了什麼喜訊。她哇哇大叫著,像個孩子,撲向那些美麗的鵝卵石。貴貴扶著車,注視著一向沉默的沉魚,還有比沉魚更沉默的美麗的鵝卵石。他感到會有什麼奇跡發生。

    很快沉魚跌倒了,她卻不肯爬起來。她側著耳朵,貼在那些五彩的鵝卵石上,傾聽一下,又傾聽一下。很快,她突然大叫起來,「火車,火車!光當!光當!」

    貴貴看見,姆媽蘆花幾乎在沉魚叫喊的同時,丟下了車把子,撲了過去,也像個孩子,把耳朵貼到鵝卵石上,她皺了皺眉頭,很快也像沉魚一樣大叫起來,「貴貴,快來聽呀,火車的聲音,光,光,光!」貴貴俯下身去,果然,一片五彩的鵝卵石裡,全是火車開過的聲音,由遠及近,光,光,光,很有節奏,勢不可擋地,從地心深處傳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猛地掃到了河灘上。板車也像受到了什麼暗示,緩緩移動起來。貴貴生怕板車掉進河裡,忙替姆媽蘆花把車靠到了他時常夢見的那棵大榕樹身上。這時,溫暖奪目的陽光,把躲雨鎮罩得如夢中仙境。而仙境裡四處逃亡的人們,像一群群水中美麗的魚兒。

    貴貴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個從未見過的美麗清晨。他看到,陽光掃到沉魚和姆媽蘆花的臉上。那兩張孩童般的臉,和嬌嫩的朝陽一起,融成了一幅美麗的油畫,姐姐沉魚和姆媽蘆花,簡直像兩個依偎在一起好姐妹。

    心深處,「光當——光當——光當——」,聲音猛然如春雷響動。

    本刊責任編輯付秀瑩

    責編稿簽:這是一片田園將蕪的鄉土,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小說通過對一個鄉村家庭命運的書寫,折射出時代的某種鏡像。鄉土中國在現代化的入侵下發生的種種變化,令人深思。鄉村倫理秩序的錯亂、精神的畸變、情感的異化以及人性的扭曲,把農耕文明的最後一縷溫情切割殆盡,留下的是滿目創傷的肌體以及滿懷悲涼的哀挽。小說筆觸細膩,帶有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和強烈的鄉土氣息。黯淡的色調,悒鬱的氣質,滯緩的節奏,令人彷彿聽到躲雨鎮壓抑的呼喊和悠長的訴說。然而無論如何,結尾那明亮的一筆,或許應該是希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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