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5章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發現的智慧能化為傑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安。可是當他們向我敞開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在剛才幾個小時裡,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繼續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遊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提出虛構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像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信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裡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待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於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願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情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後的幾天也並非寫作的吉日。既然已經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願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後將創作中的作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

    當這一天結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心障礙的艱苦鬥爭僅僅又多持續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後,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於是我又開始很晚睡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怪說:「怎麼,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絕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後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煩惱,而我也不願意在煩惱的情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並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也不說什麼了。」而且,為了不讓我洩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裡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個沙龍,那麼,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發揮天才,而從別人那裡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了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裡工作時,她那副神氣彷彿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後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囉唆。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麼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願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鬆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情地,如果不是平靜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情中無平靜可言,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做高不可攀的幸福,哪裡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意反對,當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

    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於出現了,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於一種反常狀態,具有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移,我們就幾乎不再覺察。確實,愛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發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願以償,那麼這痛苦早就爆發了)。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願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來,我的愛情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這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威,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願而邀請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這些表示使我產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著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禦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特!」並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該留在家裡陪我。斯萬夫人出於對我的好意而發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裡學來的。接著她又恢復奧黛特的常態,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彷彿有一堵牆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彷彿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

    對於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言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裡與人調情,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無能為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彷彿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伶仃。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己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乾澀木然、悶悶不樂,彷彿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彷彿整個下午都在責怪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我,責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鍾情於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著沉默和單音節字。

    我做絕望掙扎,執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生硬,那麼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儘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彷彿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鬥,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並非如佯裝的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然重複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制,會淚如雨下。她現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鬱的臉色充滿令人懊喪的單調。這張臉幾乎變得醜陋,就像那單調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後,我看到希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麼了?」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一無所獲,便又問她。

    「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後她笑了很久。於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著:「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裡。」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情的。「我什麼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剎那間,我害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情,那麼我的傷心會使她高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大白於天下,然而,出於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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