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53章 論財產
    偉大的幸福論者伊壁鳩魯將人類的需要分成三類,可以說他所做的分類十分真確。第一類為自然且必須的需要,如食物和衣服。這都是易於滿足的需要,一旦缺乏便會有痛苦感。第二類是自然卻不是必需的,如某種感官的滿足。在這裡我要說明一點:根據狄奧簡尼盧爾提斯的記述,伊壁鳩魯並未指明是哪些感官,因而比起原有的伊氏學說,我所敘述的更為固定和確實。第二種需要較為難滿足。第三類就是既非自然又非必需的,諸如對奢侈、揮霍、炫耀及光彩的渴望。這種需求如同無底的深淵,更難以令人滿足。

    實在很難用理性定義出財富欲的界限,我們幾乎無法找出能使人感到絕對滿足的財富量,這一數量是相對的,正如在他所求和所得間,通過意志維持著一定的比例。僅以人的所得來衡量其幸福,不顧其所希望得到的——這種衡量方式,就如同僅有分子無法寫出分數一樣無效。對自己不希冀的東西,人是不會產生失落感的:沒有那些,他依舊能夠快樂;而另一類人,儘管有著千百倍的財富,卻為著得不到自己所希望的東西而苦惱。在他所見範圍內的東西,只要他有信心獲得,便會感到快樂;而如果難以到手,便終日苦惱。人人都有自己的地平面,超出這範圍以外的東西,對他而言,得到與否都沒影響。

    因此,富人的萬貫家財不會令窮人眼紅,而富人也無法用財產來填補希望的落空。財富好比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名聲也同此理。除了第一次陣痛外,喪失財富並不會使人的習慣氣質發生改變;如果人無法擺脫財產減少的命運,他將會自動減少自己的權利。當噩運降臨,減少權利的確非常痛苦,可一旦做了,這種痛苦便會漸漸減小,終究沒有了感覺,如同痊癒的舊傷一般。相反的情況是,好運來到,權利越來越多,沒有約束。這種擴展感令人快樂,卻也是短暫的,當擴展完成,快樂也隨之消失,習慣了權利增長的人們,便漸漸不再關心滿足他們的財富數量。《奧德賽》中的一段話便是這一真理的描述:

    「在我們無法增長財富,卻又不斷想增加權利時,不滿之情油然而生。」

    我們要是知道人類的需要是何等之多,人類的生存如何建立在這些需要之上,便不會驚訝於財富為什麼會比世上其他東西更為尊貴,為什麼財富會佔著極為榮耀的地位;對於有些人將謀利看成是生命的唯一目標,並把不屬此途的——例如哲學——推到一邊或拋棄於外,我們也不會感到驚奇了。那些希求金錢和熱愛金錢超過一切的人常常會受到斥責,這是很自然且不可避免的事情,他們就如同多變而樂此不疲的海神,追求各種事物,隨時隨地想要滿足自己的各種慾望。任何其他的事都能成為滿足對象,但一件事物只能滿足一個希望與一個需求。食物當然是好東西,但只有在飢餓時才是如此。倘若懂得享受美酒的話,酒也是如此;有病時藥就是好的;冬天火爐就是好的;年輕時愛情是好的。但這一切的好都是相對而言的,而金錢才是絕對的好:錢不但能具體滿足特殊的需要,也能抽像地滿足一切。

    如果人有一筆頗能自足的財富,他便應該將此作為抵禦他可能遭遇的災禍與不幸的保障;而不應當做在世間尋歡作樂的許可證,或以為錢就應當如此用。那些白手起家的人,常認為致富的才能是他們的本錢,所賺取的金錢只相當於利潤,因而他們盡數花去所賺的錢,卻不懂得把一部分存起來當做固定資本。這類人大多數會再度陷入窮困境地:或收入減少,或完全沒有進項,這一切緣於他們才能的枯竭,或是時境變遷,使他們的才能沒了用武之地。而通常以手藝為生的人,任意花用所得並無大礙,因為手藝是一種不易失掉的才能,倘若某人失去了手藝,他的同行盡可以彌補,此外這類勞力的工作為社會普遍所需,所以古語說:「一項有用的行當如同一座金礦。」而對於藝術家和其他專家,情況又會不同,這也是後兩者的收入為何會比手藝人好得多的原因。這些收入高的人原本應該存一部分錢當做資本,而他們卻把收入當做利潤盡數花掉,以致日後變得非常窘困。此外,繼承遺產的人至少能夠清楚哪部分是資本和利潤,並盡力保全資本,輕易不會動用;倘若有緊急情況,他們至少會存起八分之一的利息來應付。因而他們之中的大部分能夠保持其地位不墜。

    上面所陳述的有關資本和利潤的幾點在商業界並不適用:金錢之於商人,好比工具之於工人,只是獲得利益的手段,因而即便他的資本完全是自己努力賺取的結果,他也會靈活運用這些錢來保有和增加財富。所以,沒有別處會像商業階級那樣,把財富當成稀鬆平常的事物。

    我們很容易發現,那些切身體驗過和瞭解困乏與貧窮滋味的人,不會再怕困苦,正因為如此,比起那些家境富裕、僅聽聞窮苦的人,他們也更容易有揮霍的習慣。與那些憑運氣致富的暴發戶比起來,生長於良好環境的人們通常更為節省和慎重計劃未來。由此看來,似乎真正的貧窮並未像傳聞中說的那麼可怕,其中真正的原因在於,那出身良好的人常把財富看得跟空氣一樣重要,失去財富他便不知該如何生活;所以他會如同保護自己的生命那樣來保護財富,進而也會喜愛有規律、謹慎和節儉的生活作風。但對於從小習於貧窮的人來說,一旦致富,他也會將財富視作過眼煙雲,如同塵土一般,可以隨意用來享受奢侈品,因為他隨時都能夠過以前那種窮困的生活,還可以不必為金錢憂慮。莎士比亞在《亨利四世》一劇中說過:「乞丐可以悠哉地過活一生,這話真不假!」

    應該說,出身窮苦的人有著堅定而充足的自信,相信命運,也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相信自己的頭腦,也信賴自己的心靈;所以同富人不一樣,他們不會把貧窮的陰影看成是無底的深淵,而很堅定地相信,即使再次摔倒在地,仍然能夠再爬起來——人性中的這一特點正好可以用來說明婚前貧苦的妻子為何會比那些帶有豐厚嫁妝的太太更愛花費,要求也更多。顯然,富家女帶來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比窮家女更熱切的保存這些財富的本能。倘若有人對此表示懷疑,並認為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那麼他能夠在亞理奧斯圖的第一首諷刺詩中找到共鳴,而另一方面,姜生博士的一段話卻恰好印證了我的觀點:「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子,早已習慣了支配金錢的生活,懂得如何謹慎地花錢;相比之下,一個因結婚而首次獲得金錢支配權的女子則會非常熱衷於花錢,浪費而奢侈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我奉勸各位謹慎保管自己或繼承或賺取的財富時,還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假如有一筆錢足夠讓人不需要工作就可以獨立舒適地生活,即便只夠一個人的花銷——夠一家子用的就不必考慮了——也算是撿了個大便宜,因為有了這筆錢,那彷彿慢性病般緊附在人們身上的貧窮就可以「藥到病除」,人類就可以從幾乎注定般的強迫勞役中解脫出來。只有如此好命的人方能說是生而自由的,他們才能夠成為自己所處時代和力量的主人,才能夠在每天清晨驕傲地說:「這一天是我的。」正是因為如此,每年收入過百與每年收入過千的人之間的差距,遠小於前者與一無所有的人之間的對比。

    要是具備高度心智力的人繼承了遺產,那麼這筆財富就能夠實現最大的價值,這種人大部分追求的是一種不必自己勞苦賺錢的生活,因而倘若獲得遺產,就如同獲得上天雙倍的恩賜,其聰明才智能夠得到充分的發揮,實現他人所不能夠實現的工作——可促進大眾福利並增進全人類的榮耀,倘若他以百倍於此的價值回報了曾給予他這區區之數的人類,另一種人也許會用其所得的遺產去開展慈善事業以幫助同胞們。但如果此人對上述事業一概不感興趣,也不曾試著去實踐,從來沒有專心地去研究一門學問以促進其發展,那麼即便他長於富有的環境,這種環境也只能使他更愚鈍,成為時代的蠢物,為他人所不齒。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感到幸福的。金錢雖使他免於貧困,卻使他陷入另一種人類痛苦的深淵——煩悶。這種煩悶的痛苦,令他寧可貧窮——倘若這能使他有事可做的話。也因為煩悶,讓他更傾向於浪費,最終致使他失掉這種自以為不值得去占的便宜。很多人都是這樣:當他們有錢時,就用錢來購得暫時的解放,以便讓自己逃離煩悶感的壓迫,而最終的結果是,自己又歸於貧困。

    如果一個人以政治生涯的成功來作為奮鬥的目標,那麼情況就又會有所不同。在政界,個人利益、朋友和各種關係都是幫助他一步步達到成功頂端的重要因素。在此類生活中,居於社會底層一文不名的人是較容易實現目標的。倘若他雄心壯志,頗具頭腦,即便不是貴族出身,甚至身無分文,這不僅不是他事業的障礙,更能增加他的聲望。因為在日常與他人的接觸中,幾乎所有人都希望別人有不如自己的地方,這種情形在政界表現得更為顯著。一個窮光蛋,不管是從那個方面看,都是徹底地、絕對地不如他人,更因為他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反而令他悄然在政治把戲中佔有一席之地。只有他能夠做到深深地鞠躬,必要時甚至磕頭;只有他能夠對任何事物妥協且又能極盡嘲諷;只有他懂得仁義道德的虛假;在提及或寫到某位長官要人時,只有他能放開最大的音量和使用最大膽的筆調;只要他們略作回應,他就可以將此譽為最富神采的傑作。只有他瞭解如何乞求,因而一旦他脫離孩童時期,便立即成為一名教士,來宣揚這種歌德所揭示的隱秘背後的秘密。

    抱怨世俗目的的低下根本就是發牢騷,不管人們怎麼說,他們都是世界的統治者。

    另一方面,生來就有足夠財產舒服過此一生的人,一般而言都會擁有一顆獨立的心,不習慣於同流合污;也不會奴顏婢膝地乞求他人;甚至還追求一點兒才情,儘管他應該明白這種傲骨的才氣遠非凡人諂媚的對手;與此慢慢看清了居高位者的廬山真面目,當對方羞辱自己的時候,就會表現得更為倔強與不屑。高處不勝寒——那些身居高位者絕非得世之道,他們終將會服膺於伏爾泰所說的話:

    生命短促如蜉蝣,用短短一生去侍奉那些卑劣的惡棍,是多麼不值得啊!

    然而,世間「卑劣的惡棍」終是人多勢眾,因而米凡諾所說的「倘若你的貧窮大過才氣,你是很難有所成就的」,只適用於文藝界,政界及社會的野心則另當別論。

    在上面所敘述的人的產業中,妻子與子女是我所沒有提到的,因為我認為自己是為他們所有而非佔有他們。另外,我似乎還應該提到朋友,可朋友的關係應該是一種相互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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