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25章 鳳凰和孔雀 (2)
    她倆說的是不同的家鄉話,也不知道她們彼此能否聽得明白,只是鬧呀鬧的,老婆婆不想聽,走到門外,老奶奶一副鏗鏘玫瑰的樣子,誓不放棄,追著出去罵。

    風突然把門砰地關上,她們兩歲的孫兒被鎖在裡頭,嚇得拚命地哭,老婆婆趁勢嗚嗚地哭起來。老奶奶果斷一些,在外面一遍又一遍地教孩子把門打開。

    我其實就在裡頭,可是我沒有辦法可以幫忙,情急之下,我抓狂地把小母貓家裡的真皮沙發抓出一道道劃痕,因用力過猛,沙發皮裂開了白色的口子,露出裡面的黑心棉。

    幸運的是,不知是那個小孩有靈氣還是歪打正著摸到了門把,把門弄開了,兩個老人鬆了口氣,進來安撫完孫子了,危機過後,她們馬上又為沙發上發現的貓抓痕互相埋怨,幾乎大打出手,我羞愧萬分地從沙發底殺出一條血路,衝到陽台跳了下去。

    縱然只是一夜情,我也覺得自己的這種行為,有點對不起那只可愛的狂野的小母貓。那畢竟是它的家啊。還是回到鳳凰和孔雀的家吧。他們家雜物多,好躲藏。還有,這個家的前世今生,我比他們更熟悉。

    趙主任從老家農村入住紫荊花園,在13棟9B成功當家作主後,某天我還瞄見她端起孔雀從香港買的六百多元的瑞士磨砂膏當雪花膏,用力地抹在老臉上,又拿她的Fancl洗顏粉當洗衣粉,在洗臉盤裡洗內褲,之後,還挺講究地擦乾手,拿平日孔雀一點點摳著用的那瓶過千元的晚霜,當凡士林大抹大抹地塗自己乾燥爆裂的手。

    月底我再經過他們家洗手間時,就再沒見到過那些瓶瓶罐罐了。

    估計是被孔雀發現後,已火速把它們下架,撤回自己房間的梳妝台抽屜裡了。

    為此,在不開心的晚上,孔雀一擱下碗筷,就兀自回房上網,在上面發洩這些煩心事——但出乎意料地,她不幸遭到網民圍攻:「你懂不懂孝順呀,老人家不會英文才會亂塗你的護膚品,你應該拿中文標上簽,讓她好用!」

    上天有眼,一個善意的網友跟帖說:「聽你描述這些水深火熱的生活後,直覺你老公像是個鳳凰男。」孔雀吃驚地敲鍵追問:「你真神啊,請問你怎麼知道我老公名字的?」

    網友把百度出來的鳳凰男六大特點鏈接給她,孔雀才恍然大悟,原來歪打正著,鳳凰男是個網絡新詞!看完網上羅列出來的那些特點,她心裡一驚,天呀,跟老公一模一樣的,連名字也相同,不會是哪個超瞭解他的損友把他賣上去的吧?六大特點如下:

    1.鳳凰男出生到這個世界上最初的目的是為父母養老,所以他無論到哪裡、變成什麼樣,都牢記為父母和大家族奉獻出一切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有責任感,曾是鳳凰男吸引女性的最突出的優點……

    2.鳳凰男對自己的財富有原罪感,只要他過上稍微好的生活,而他的父母兄弟沒過上,就是一種罪惡。

    3.面子是鳳凰男極為看重的東西,有時候它比實際生活的幸福更重要。鳳凰男努力上進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面子,自己和大家族的面子。

    4.鳳凰男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的父母,其次是他的兄弟姐妹。女朋友或老婆之類的靠後。

    5.鳳凰男心中男尊女卑觀念還是很牢固的。雖然現在與時俱進,會以「男人為主,女人要扶持」等異化的形式表達出來,但骨子裡的意思沒變,就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要聽男人的而不是相反。

    6.鳳凰男早年已經受夠了貧窮的罪,所以在選擇伴侶的時候,他絕不會選擇土得掉渣又家境貧困的農村女,而是盡量選擇城市女,特別是家庭條件比較富裕、自身條件比較好的城市女。一個叫蟈蟈的女網友說,姐姐,其實鳳凰男就是比喻通過高考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男人啊,誰讓你中了這個頭獎呢?地球人都知道,如果確定要嫁鳳凰男,最好先問一下自己:「你準備好了嗎?你能接受他所有特點以及他家所有人嗎?」

    孔雀眼淚成行地說:「蝦米們,俺嫁的那會兒,還沒這個網絡新詞啊。」

    過了幾天,孔雀又跟趙主任鬧彆扭,百無聊賴又回房上網到獅子胡同逛了下,發現蘭州燒餅在罵:「你以為自己是孔雀,別人是烏鴉是吧,你們城裡人懂不懂尊老孝順?往三代上數,看看你家是不是種田的?至少我們家爺爺不種田,爺爺的爺爺肯定是種田的!」然後下面板磚亂飛。有人說,哼,這些人居然忘了農民以外,還有地主。既然城鄉交接界面太大,交鋒太多,孔雀就此打住,從此不再逛獅子胡同了。

    劉鳳凰被軟硬兼施趕走後,孔雀自個兒坐在西餐廳,對著窗外填海區上新聳立的樓群,陷入了回憶與現實交織的沉思中。旁邊有人說:「要不要再續一杯咖啡?我請客。」轉頭一看,是一進門就開始打量她的老闆娘。自然是那種目光銳利的女人。「不用啦,謝謝,我喝多了晚上睡不著的。」

    「那就送你一個水果沙拉好嗎?你是新搬來的吧,第一次上我們這兒來?」「對,我們搬過來才兩個多月。」「哦,住哪一棟呀,原來我妹妹也想在這兒買的,可房子早都賣光了,她喜歡這兒空氣好,樹木多。」孔雀告訴她是13棟9B。「你妹妹要買?我好像聽9A說,他們一直在放盤,等有合適的價格他們就出手,但恐怕比我們的價格要高很多,我們是瞎貓抓了個死老鼠……」「啊!13棟?9B那套?」老闆娘異樣的聲音讓孔雀覺得有點奇怪,問:「怎麼了?」老闆娘說:「沒什麼,這個我妹也看過,但沒買。」「為什麼?」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嫌朝向不好,有點暗吧。」老闆娘說要給她弄水果沙拉,轉身走開了。孔雀總是覺得她的神情很古怪。過了一會兒,剛才埋單的男侍應端來了水果沙拉,放下時,詭異地看了她一眼,微笑著離開。不知為何,孔雀覺著他的微笑有點僵硬,眼神有點複雜。她突然回想到,剛搬來那會兒,去管理處辦手續,他們也是這樣笑的。客氣裡頭,帶著難以形容的立體感。

    孔雀是第六感較強的女人,從氣場就能隱約接收到一些信息。初冬的陽光從落地玻璃透進來,落到她有點高聳的右肩,又滑了一抹到她發涼的手指上。她看到自己長長的食指輕觸著台,也有點微顫。

    她想起前天,她帶著兒子小剛出門,當頭碰到對門的女人,女人正在埋頭鎖門,一轉身看到她,便像見了鬼似的一驚,臉色都變了。對門女人就是杜鵑。杜鵑是那種七情上面的人。他們搬來那天,杜鵑倒是興高采烈,她打開門說:「太好啦,這裡終於有人住了,這層樓以後就熱鬧了,我平日怕黑,這一層聲控老壞,電梯門一關,我就害怕。」

    這一區的小高層都是一梯兩戶,對門關注新鄰居的出現也很正常。

    「咦,我原來的業主經常不在家的嗎?」注意力盯在搬運工身上的孔雀不經意地問。「他們搬走半年了。」杜鵑隨口答。孔雀說:「不對呀,原來的業主說她一直住著的,急著出國才賣房的呀。」

    「哦,這樣呀?」杜鵑眼珠兒倏忽地一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驚叫起來:「糟啦!我忘了正燒著水呢!」她急急跑回家,迅速把門關上。孔雀無意一抬頭,發現眼睛有點暈眩,原來對門的上方,掛著一面亮閃閃的小鏡子,正對著自家的門口反照著。

    以前孔雀也跟哥哥來過廣東,見過一些古舊房子上愛掛一面小鏡子在門口正上方,聽說這是一種避邪的風水民俗。一般紀大的人才會迷信,沒想到對門那麼年輕的兩口子,也不太像當地人,卻入鄉隨俗得這麼深。

    安頓好後,進進出出,孔雀都發現對門和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喜歡拿眼睛窺視她家,卻又從不敢正視和直接打招呼。好幾次杜鵑像個甲亢病人那樣饒有興趣地跟小區的鄰居說話,但一見到她走近,就魚兒一樣溜走。

    不愛跟她說話就好了,有時還發現杜鵑在自家的陽台踮著腳尖看她家的陽台。這兒的人真是有點變態,孔雀初來乍到,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空閒去細嚼慢咽這些細枝末節。

    現在這些怪異的感覺硬生生地糅進她清靜下來的心緒,在這樣一個下午再度被強力勾起。在冬天無力的光線下,孔雀的手也無力地握著玻璃杯,發怔地看著裡面的青檸水,慢慢地,她把腦神經用力伸長,去搜羅住進紫荊花園以後,腦裡能留住的那些詭異的印跡。

    辦好交割手續後,前業主的手提電話就宣佈停機,陽台的排水管老是堵,樓下的煮婦上來投訴過樓頂滲水,鳳凰本著合作的精神,讓煮婦進來看看到底是哪個位置有問題,可那貌似凶悍的煮婦就是不肯進門,把門檻當三八線似的,寧願拊著門框朝裡指指點點。

    孔雀還追溯到來看樓的時候,那些中介眼神的飄忽和言語的躲閃。她當時對這份急就的理解,是大凡中介都迫切做成生意,以免夜長夢多。簽二手樓銷售協議時,那兒的人也有著同樣的表情,不過是比起物管處的人,他們多了一份焦慮,直到鳳凰和她簽下了合同,交了定金,他們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既然房子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搶手,他們又何必交了定金後還要三番五次地催促呢?

    即使是管理處僱請的保安,上來找他們簽維修項目認可時也是東張西望,鬼鬼怪怪的。

    整個紫荊花園,在孔雀看來暗溝縱橫,深不見底,到底是人人都有問題,還是自己有問題呢?

    她問過鳳凰,鳳凰說新搬來的人家就像學校來個插班生一樣,老同學都會盯著新同學看的,這有什麼稀奇?她說第二遍時,他很不屑,說她沒事找事,胡思亂想,說第三遍時,兩人吵了一架。

    鳳凰說,你們女人天生就是敏感多疑,唯恐天下不亂。我從來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他完全忘了自己只是海城一個小小模具廠的辦公室主任,而用街道辦主任的腔調說:「這邊是移民城市,大家都沒根沒底的,各顧各打拼,忙都忙不過來,當然沒老家那樣悠閒自在,愛套近乎啦,但需要打交道時,鄰里態度還是友好的,總的來說社區還算是和諧的……」孔雀真想掐死他。

    鳳凰說,你認為因為我們家不夠有身份,別人才會那麼對我們嗎?告訴你,高考那年要不是我在考場餓得暈了過去,北大都進去了。

    孔雀只能翻白眼,她覺得兩人對話就像看電視一樣,各按各的頻道,內容不同,卻以為是自己的情節。

    最後孔雀只能把這些詭秘的感覺解釋成老鄰居歡迎新鄰居的特殊方式。還有一個更趨積極和略帶自戀的想法是,也許家覺得這麼白淨高挑的京蒜,怎麼就嫁了個又矮又黑的土豆呢?要不就是他們搬家時,傢俬不是全新的,裡頭夾雜了不少舊物。或者就是婆婆出現後太強勢,城裡人都被農村婦女主任的氣焰震住啦,他們在等著看這對婆媳到底能和諧相處幾天呢。

    現在看來,這些都不是原因。

    這天晚上,天上一顆星也沒有,空氣有點淒寒,我在小區裡轉悠到下半夜,也沒能找到一隻可以跟我纏綿的母貓,那些老母貓都有自己的伴了,而且還是姐弟戀,我氣瘋了,只好又溜到鳳凰家。他們家雜物多,婦女主任啥都不捨得扔,很適合貓躲躲。

    原本我愛在廚房呆著,享受那隻老掉牙的冰箱拉鋸似的製冷時,壓縮機散發出來的溫熱。那是冬夜裡的一抹溫暖。

    我不是沒回過我原來的家,但最近櫻桃有點變態,那些男人漸行漸遠後,她閒著也是閒著,老拿我身體搞事,在淘寶買了個電推剪剃掉她自己身上的毛後,就用來剃我的毛,不知當我是白老鼠,還是為了物盡其用。一隻貓一旦剃光了毛就如同地球人脫光了衣服,尤其是在大冬天失去了保護層,不但沒有安全感,還自尊心受損啊,那些母貓看到我的眼神,真讓我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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