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4章 半杯水的玫瑰 (1)
    關鍵詞:黑爸爸;中考;下墜

    杜鵑的對門,也就是13棟9B,原來住著一對母女。小區的廣東籍人都管那個皮膚白皙、長相秀氣的媽媽叫王師奶。

    王師奶的女兒叫小苑,她十四歲,長得很黑,但臉細眼大嘴小,鼻子高高的,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對人冷颼颼的,對外界一切都顯得很抗拒。而在我眼裡,孤傲的小苑是一株含苞待放的黑玫瑰。我想黑玫瑰的爸爸一定也很黑。可是誰也沒有見過那個黑爸爸。據杜鵑跟別人說,4年前他們搬來的時候,就是母女兩個,沒有別人。

    那天搬家公司的車就停在13棟樓下,當時只有10歲的玫瑰青黃不接的,是個很典型的醜小鴨。她頭髮亂蓬蓬,裙子皺巴巴,坐在台階上,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搬運工人,嚴防他們偷走她家的一把菜刀,一把椅子。其實那些裝著雜物的紙皮箱子都嚴密貼著打包透明膠帶的。當時有個男人在幫她媽媽,可她從來沒正眼看過人家。那個男人遞給玫瑰一瓶可樂,玫瑰沒轉身,男人繞到她正面,又往她面前送了一次,低聲下氣地說了句什麼,她才接過來。在用力拉開易拉罐時,她瘦削的肩膀是支起的。仰頭喝完汽水,玫瑰用舌頭快速舔了下唇兒,又倔強地嘟起小嘴。玫瑰的這個性格有點像我,我作為一隻貓,不喜歡做的,沒人能勉強我。在孤獨的層面上,我與她同病相憐。所以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每次在小區,只要她見到我,她就會從書包裡掏出貓糧餵我。她家沒有養貓,但她拿了零用錢去超市買了貓糧,每天都裝一小盒在身上,見了我或者其他野貓,她都會很憐惜地追上來喂。那個她不喜歡的男人跟她媽約會了一段時間。

    她有一次餵我時,捋著我的毛跟我說,她並不是針對陳叔叔,以前的張叔叔和李叔叔,她都很不喜歡。「喵星人呀喵星人,他們一個比一個壞,都想把媽媽從我這兒搶走!」每天晚上,九點鐘一過,做完作業的玫瑰都會跑到小區門口,瑟縮地聳著瘦削的雙肩,木木地坐在一棵榕樹下的石基上,兩手抱著媽媽一件沒有洗過,還帶著體味的毛衣,眼巴巴地看著前方,直到王師奶的身影出現在路口。

    近海的榕樹都長得很濃密,長長的鬍子垂在地面,枝繁葉茂擋住了路燈的光線。玫瑰的表情就籠罩在樹下的陰影裡,誰也看不清。如果一個小時過去,媽媽還沒出現,玫瑰就走出陰影,帶著比陰影還要漆黑的表情,左手握拳朝裡彎著,掖著媽媽的毛衣,朝路口拐角不遠的車站走去。玫瑰會在冬天海城淒清的車站裡,孤獨佇立,瘦小的身體像一棵紋然不動的小樹,又像筆直的電線桿,她會一直等到把王師奶載回來的尾班車。後來王師奶晚上就再也沒有出去了。

    兩人在家不爭吵時,會異常安靜,安靜得就是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得見。有時玫瑰生氣,大聲地頂嘴,王師奶會馬上扔掉手裡的家務活兒,第一時間把家裡的所有窗戶統統關上。王師奶總是喜歡低聲說話,她一直擔心隔牆有耳,認為有人會貼著牆壁竊聽她們家的秘密。玫瑰從小就受到王師奶的訓練,別人問她:「你爸爸呢?」她便背書一樣地對答如流:「他出國了,我剛出生,他就去了非洲。」如果細心留意的人,會發現玫瑰從來都只說「他」而不是「爸爸」。

    因為她學講話的時候,家裡沒有人教她發這個音,她懂事以後,媽媽就告訴她,不光別人有爸爸,她也有爸爸,但別人的爸爸是個好爸爸,她的爸爸是個壞爸爸,所以她等同於沒爸爸。自此,玫瑰一提到「爸爸」這個詞兒,就很不自在,最後發展到難以啟齒。王師奶倒是很自如地跟人說,丈夫是個無國界醫生,長年不在國內。可是即便是到了春節,也從來沒有人見過玫瑰爸爸的身影。

    有一次杜鵑跟王師奶開玩笑:「怪不得玫瑰那麼黑,原來她爸爸在非洲啊。」王師奶牽強地笑了笑,沒有再接話。看得出來,她並不想跟鄰居搞得太熟,只是礙於禮貌,她一直保持禮貌式的微笑。王師奶上班挺遠的,在東區的一家大公司做會計。她其實可以不住在西區的,由此猜出,她似乎喜歡讓工作與生活保持一個較遠的距離。事實上,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遷就玫瑰的學校。

    玫瑰現在所在的中學是全市重點,附近的小區也因為這所學校而樓價急升。她們住進來時,玫瑰五年級。隨後,玫瑰按計劃按地段順理成章成為這所重點學校的初中生。小區的樓價在國際金融危機時,沒跌反升;在隨後的宏觀調控裡,市區的房價應聲下滑,它也沒怎麼跌。只是為了供這套房子,王師奶一個人顯得有點吃力。王師奶後來為什麼沒有約會的原因不太清楚。以她的長相和年齡,即便在離婚率居高的海城,她也不至於沒有競爭力。在杜鵑和13棟的兩個好事的師奶眼裡,哪怕是女比男多,僧多粥少,王師奶這個僧還是極易梅開二度的。

    王師奶臥室的燈很暗,但在午夜小區一片漆黑時,它就顯得很惹眼。大家通過第二天她的熊貓眼,就能頗準確地推斷出她又失眠了。王師奶以前的約會是紅杏出牆?還是離了婚想再找一個男人呢?這事除了玫瑰的班主任,就我知道。

    玫瑰的班主任有一次發現玫瑰割腕,打電話給王師奶,然後上門家訪。這年頭老師家訪是稀罕的事兒,沒有重大事件,有點門路的老師都在外面炒更,給差生補習掙外快去了。重點學校的老師在海城和好保姆一樣搶手。

    玫瑰的班主任祝老師是個要強、獨立、性子很急的剩女,她很不明白王師奶為什麼要向鄰居和同事隱瞞離婚的事。很明顯,她來之前就查閱過玫魂在校的註冊檔案。在父親工作單位一檔中,玫瑰填著:「香港××公司」。祝老師一進門,就扯著嗓門地對王師奶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讓她撒謊,明明她的父親在香港,你卻說在非洲,這樣會對她構成壓力的!在今天,離婚一點都不丟人,我們班有近一半的人都是單親家庭,就只有她一人在拚命掩飾,連作文寫我的父親都是假的,寫她爸爸如何如何對她好,空洞無力,華而不實,一點真情實感也沒有……」王師奶很不高興地打斷她:「老師,麻煩你小聲一點。」又跑到門口左右看了看,閃身把門關上。

    「我是有苦衷的,我們是客家人,我父母開始不同意我離婚,怕我丟人,怕孫女被人欺負,我答應過他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祝老師哭笑不得。「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誰會有空管你家的事啊,尤其在海城,你一年離十次都沒人管你……如果不是我職責所在,我也懶得跑來跟你探討孩子的成長問題了。小苑最近像丟了魂似的,心不在焉,上課時把圓珠筆拆了裝,裝了又拆……現在馬上就要中考了,作為家長,除了要在意她的生活,還要把握好她的情緒!她很內向,也不合群,班裡幾乎沒有一個朋友!我和班長平日想跟她溝通,她什麼都不肯說!今天模擬考成績出來,數學老師在堂上批評她嚴重退步,她就跑到廁所玩割腕,好在被同學發現……事到如今,她無論是想威脅老師還是自殘,我認為你都要先穩住她,讓她順利考過中考再說……」

    王師奶臉色一變,端茶的手明顯一抖。她依然微笑著說:「真的沒想到她會這樣偏激,我會問清楚她是怎麼一回事的……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脾性也有點怪。」祝老師時間寶貴,語速很快,從進來到坐下,說話直奔一個主題——中考。「中考比高考更嚴峻,不是鬧著玩的!今年全市普通高中只有一半的學位,以她這樣的狀態,別說可以直升本校,只怕三流的高中也進不了,到時只能讀民辦或職中去了……她就算不顧自己,也要有集體意識,別把全班的成績都拖低了!」這時,玫瑰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洗手間門口。她剛洗過頭,混漉漉的長頭髮全披在前面,只剩下兩隻眼睛,呆呆地盯著激烈對話的兩個人。室內燈光昏暗,玫瑰並不起腳,她是趿著拖鞋像鬼一樣飄移過來,詭異得把祝老師嚇了一跳。王師奶心裡躥火,她努力克制著,壓著嗓子厲聲說:「小苑,你這樣幹什麼呀?快進去拿毛巾包上頭髮再出來……」她轉過臉,盡量讓自己表情溫婉地對老師說:「其實我不是不重視孩子,整整兩年,我們家都沒開過電視,每晚她在自己的房間複習,我一點也沒有影響她的……」

    祝老師打斷她:「這些天,別說我們學校,整個海城準備中考的學生哪一個敢鬆懈的啊?」反覆說完備考的重要性,祝老師水都不願喝一口,嗖地站起來告辭。在門口,祝老師忽然心生惻隱,回過頭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我沒有權力指責家長的做法,但是,你有壓力,我也有壓力,學校領導都盯著畢業班,以我們學校的師資和知名度,一個學生也不能落下……也請你幫她洗洗腦,讓她別再胡思亂想,集中精神打好這一仗吧。」然後她朝洗手間喊了一聲:「小苑,老師有急事先走啦,你要加油啊!」裡面沒有聲音。王師奶不好意思地說:「祝老師,不用管她,我會慢慢跟她說清楚的,你走好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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