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有絕世舞者 莎士比亞與他的博物學
    莎士比亞是善於運用譬喻的文學大師。他劇作、詩作中的串串妙喻信手拈來,俯拾皆是。飛禽走獸、花草樹木,宇宙萬象之性之情如魚入水貼切地融進一個個人物的塑造中。莎士比亞的世界豈是一個區區「人生的舞台」所能涵括盡的?!

    據說,在他塑造人物時,光是提及的動物竟達四千餘處,所涉及的自然百草以及礦物等更是難計其數。深入完整地理解莎士比亞的傑作便無法拒絕步入他的博物學領地。然而,實現這一嚮往可並非一件易事。面對浩瀚的星空,你第一束好奇的目光該投向哪裡?

    偶然從Borders書店特價書桌上搜得一個小冊子。64頁精印彩圖本,書題為《莎士比亞筆下的動物》(Shakespeare抯Animals),1995年英國PavilionBooks有限公司出版,嶄新之冊才用去3美元。從書的套封上得知還有一冊《莎士比亞筆下的花草》(Shakespeare抯Flowers),迄未得見,自然當是必購之書。

    從所購一冊來看,彩印動物圖取自牛津大學圖書館所藏的早期都鐸(Tudor)畫冊,甚有趣味。這一小冊子不是一部探究莎氏創作中動物主題的理論之著,它不過是以30餘種走獸飛禽為綱,羅列出莎劇中相關的段落。倒是書前引言稱得上是打開莎氏博物世界的簡明扼要的鑰匙。以獸擬人或以人擬獸乃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本來自然就是同人文無法分離的。而由人文反觀自然,我們把人與動物間的關係可粗略劃分成這樣三個領域:首先是「超自然領域」。在這一領域中,動物被提升到神靈之格,如神話、宗教的敘述。其次是「非自然領域」。在這一領域中,關於動物的種種迷信或不實的解釋是其代表,動物只停留在動物格。最後是所謂「人文領域」。這一領域的代表是寓言、俗諺等,動物晉陞至人格或人降至動物格。

    16世紀的博物誌

    莎士比亞絕非書齋裡的博物學家。他生長於斯的渥威克郡乃是鄉野之地。變幻的四季和大自然的生命充滿了他善於觀察的眼睛。他熟悉馴化了的動物,甚至追獵過(更準確說是偷獵過)野鹿。不過,涉及大量的博物學主題,他也就不能不依賴16世紀末葉他所能接觸到的書本中的知識。

    16世紀末,相面術頗風行。所謂相面術就是把人與人在體質上相像的某些動物的特質相提並論。波爾塔(DellaPorta)的著作《人的面相學》(DeHumanaPhysiognomonia)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莎氏本人極有可能讀到過它。不過,這部書是掇拾亞里士多德的《動物誌》(HistoriaAnimalium)而成的。《伊索寓言》的歐洲版15世紀流行之後,至伊麗莎白朝已成為學校必讀書。獸面人心的寓言勸喻故事風行一時。

    莎士比亞也極有可能熟悉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變形記》是集古埃及、東方和希臘神話傳說中動物神格化的文學的寶庫。旅行家和地理學家的記述,如意大利的馬可·波羅、英國的哈克路特也在真正的動物學誕生之前,以人對動物的興趣撫慰著當時人類想像力的飢渴。普裡尼(Pliny)的《博物誌》(NaturalHistory)已有1601年的荷蘭德譯本。但最值得注意的是莎氏時代通行的一些博物學著作。雖說這些著作中有荒誕不經之談,但它們乃是莎氏最有可能過目的。在真正科學意義上的博物學曙光初露之前,巫術、神話、迷信、想像是民間文化傳承中的重要因素,是當時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莎士比亞的書本上的博物學知識超過了他同時代的任何一個文人作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希格(H.W.Seager)所輯,1896年在倫敦出版的《莎士比亞時代的博物誌》(NaturalHistoryinShakespeare抯Time),是從書本知識入手探討莎士比亞詩與劇中所展示的博物知識的早期嘗試。這部厚達300餘頁的輯錄也非理論研討著作。不過,它頗有價值地將莎氏時代流行的博物學著作中的種種觀念和解釋,同莎劇中有關的段落章節摘引匯聚在一起。今天讀來,書中所引錄的文字尚是考古般的趣味盎然。

    莎氏時代博物學方面的權威著作首推巴塞羅繆(Bartholomew)的《萬物性理大典》(DeProprietatibusRerum)。據我所藏的15卷本《劍橋英語文學史》(1949年重印「廉價版」)的描述:巴塞羅繆生為英人,後任巴黎一大學的神學教授,大約是在1231年住在薩克森時他編纂成了是書。從今天科學的角度看,巴氏的自然百科大典無異於「童話式的科學」(thefairy-talescience),但在當時以至後來相當長的時期,它在中世紀的學院裡被公認為一部經典。從學術史角度看,它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部百科全書」。這部書在1398年由牛津出身的約翰·特利維薩(JohnTrevisa)譯成英文。1535年的巴瑟雷特版(Berthelet)亦流行一時。後者是對前者的比較增補本。與此相關的還有1582年的白特曼(Batman)的「校訂增補本」。雖稱「校訂增補」,實際上白特曼只是更多地做了些文字上以今替古的工作。莎士比亞有可能接觸到的是更古一些也更便宜一些的巴瑟雷特版。

    另一重要著作是1490年至1517年間相繼出過五版的《健康手冊》(HortusSanitatis),中有木刻圖多幅,較珍貴。此書多涉及植物典故,僅有一小節涉及動物。托普塞爾(Topsell)的《四足獸史》(HistoryofFour杅ootedBeasts,1607)、《蛇類史》(HistoryofSerpents,1608)和穆菲(Mouffet)的《昆蟲記》(TheaterofInsects,1584)都是莎氏可能讀到的。其他相關著述包括:1577年出版的哈理森(Harrison)的《不列顛述略》(DescriptionofBritain),1596年版的傑拉德(Gerard)的《本草》(Herbal),1640年版的帕金森(Parkinson)的《本草》(Herbal),1595年版的拉普登(Lupton)的《萬物搜異錄》(AThousandNotableThingsofSundrySortes)以及大阿爾伯圖斯(AlbertusMagnus)的《世界奇異錄》(OftheWondersoftheWorld)等。

    莎劇中的蟲魚鳥獸

    出於一種文化考古學的興趣,考慮到讀者諸君少有接觸到這些陳年故紙的可能性,不妨在此選取一些有趣的段落,展示一下莎士比亞時代以博物知識為代表的所謂「童話式科學」是怎麼一回事。

    《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與《仲夏夜之夢》中均提及「硬石」(adamas):

    特洛伊羅斯:……像鋼鐵一樣堅貞,像草木對於月亮,太陽對於白晝,斑鳩對於它的配偶一樣忠心。(《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第三幕,第二場)

    但朱(生豪)譯缺「像鐵對於硬石,像地球對於地心」一句。

    海麗娜:是你吸引我跟著你的,你這硬心腸的磁石!可是你所吸引的卻不是鐵,因為我的心像鋼一樣堅貞。(《仲夏夜之夢》,第二幕,第一場)

    據希格言,硬石性與磁石相反,拒斥鐵而非吸引鐵,恐莎氏把它同磁石相混淆了。巴塞羅繆引Dioscorides稱:「此石(adamas)被稱為『和解和愛情的寶石』。將其偷偷放置在熟睡妻子的枕下可測妻子是否守節。若守節,妻子會在此石神力下緊抱其夫;反之,則會棄床離夫而去。」

    《暴風雨》中提及「蝙蝠」:

    凱列班:但願西考拉克斯一切的符咒、癩蛤蟆、甲蟲、蝙蝠,都咒在你身上!(第一幕,第二場)

    巴塞羅繆言:「蝙蝠盲似鼴鼠,食塵土,吮燈油,性至冷。因之,凡塗其血於眼睫之上,睫毛不長。」

    大阿爾伯圖斯言:「欲於暗夜睹物清晰如白晝或思暗夜開卷暢讀,塗蝙蝠血於面上,可立驗吾言之鑿。」

    巴塞羅繆言「鶴」(crane)謂:「值更之鶴,一足握一石子,入睡則石子墜而醒之。」大阿爾伯圖斯言「鳥」一則更妙:「欲解鳥語,當於十一月第五日攜二友人並犬入叢林如狩獵然。取初獲之獸同狐狸之心相烹,食之人頓解鳥言獸語。他人欲得此,只需吻其人。」

    《科利奧蘭納斯》中提及「駱駝」:

    勃魯托斯:正像戰爭的時候用不著駱駝一樣;豢養它們的目的,只是要它們擔負重荷。(第二幕,第一場)

    托普塞爾言:「在Asphaltites湖區(即死海),除駱駝與水牛可游過而無恙外,他獸必溺沉無疑。」而談到駱駝的精瘦,巴塞羅繆解釋為:「駱駝性至熱。其肉精瘦,因血液中油脂蒸吸去之故。」

    《終成眷屬》第五幕第二場談及「鯉魚」(carp):

    小丑曰:大人,這兒有一隻貓,可不是帶麝香味的貓,它自己說因為失歡於命運,所以跌在它的爛泥潭裡,沾上了滿身的骯髒。

    朱譯漏譯「大人,請用魚」(prayyou,sir,usethecarpasyoumay)。據《健康手冊》云:「鯉魚鱗似金,居於河湖間。此魚狡黠,極善脫網。如入網中必周遊以尋出口,未得,則力躍空中以逃脫。此魚時則在網下尋求躲蔽;時則嘴銜水草伏於水底以避漁網以脫身;時則疾躍而上復又力沖而下入於泥中,其尾得以脫網。此魚之腦隨月之圓缺而大小,如多數魚類。四足類,如狼、犬等亦然。」

    《維洛那二紳士》第二幕第一場中提及「變色龍」:

    史比德:哎呀,少爺,這個沒有常性的愛情雖然可以喝空氣過活,我可是非吃飯吃肉不可。

    朱譯此段,初讀頗費解。「沒有常性的愛情」原文為chameleonlove。另,朱譯將《亨利六世》下篇第三幕第二場中葛羅斯特的話:「我比chameleon更會變色」譯為「我比蜥蜴更會變色」。何以chameleonlove可以喝空氣過活?巴塞羅繆的解釋可以解惑:「chameleon(石龍子或變色龍)之體色善變,以其體內血少故。其面如蜥蜴。爪尖而彎曲,體尖,皮韌似鱷魚。」又言:「其面如豬、猿之混合,尾長而尖,足分兩叉,爪類鳥,眼深陷,大而圓,其上覆以皮。」「其頭和喉以橡木烤燒可降雨雷。其性殘忍,然病時轉溫順。或曰:此物以空氣為活,如鼴鼠之恃塵土、鯡魚之恃水、火蠑螈之恃火然。」

    托普塞爾的《蛇類史》更記其奇異之功曰:「此物可於樹上爬至蛇之上方,然後嘴中吐細絲如蜘蛛所為,絲尾綴毒汁一粒,晶亮圓潤,蛇取之立斃。取此物前足之右爪,以其皮縛人之左臂可避夜盜之懼。取其左足,以變色龍草在爐火中烘焦之,加塗脂少許,調成糊狀置於木盒之中,人攜之可隱形。取其內臟和糞便,以猿尿浣之,懸於敵方門上,宿怨必釋。其尾可令蛇眠,可止水流。」

    動物學之紀實與想像

    《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第二幕第三場中朱譯漏譯一句,「大象生有關節,但不是為禮儀而用的」。

    關於「大象」,《健康手冊》言:「大象,除幼年時,其腿、股無法彎曲。像腿無關節。」這一「無關節」的錯誤已為《四足獸史》所批駁。顯而易見,莎士比亞沒有犯此錯誤。像喜色的記載也頗有趣味。《四足獸史》記:「大象凡見標緻女色,頓從凶悍一變而為溫馴。」巴塞羅繆亦記:「有蠻人以此術獵象——二女裸其身,發披散於肩行於荒漠,一女攜容器,一女持利刃。於途且行且歌。像聞女聲而悅,近歌女,舔其乳,陶醉於歌而隨之入睡。一女執刃突刺其喉或身側,一女執器以盛象血,此國之人以象血染布。」

    《馴悍記》第二幕第一場中彼特魯喬與凱瑟麗娜的對話中提及「公雞」。「要是凱德肯做我的母雞,我也寧願做老實的公雞。」「我不要你這個公雞;你叫得太像鵪鶉了。」巴塞羅繆言:「公雞懼鷹和蒼鷹。其視力尤銳,可一目視地覓食而一目觀天以防鷹之不速而至。」與「公雞」相關且屢見前劇中提及的是所謂的「蛇怪」(basilisk或cockatrice):

    亨利王:可是,你不要走開;蛇王,到我這邊來,用你眼中的凶焰殺死我這無辜的注視你的人吧。(《亨利六世》中篇,第三幕,第二場)

    波力克希尼斯:怎麼!從我身上傳染過去的?不要以為我的眼睛能夠傷人;我曾經看覷過千萬個人,他們因為得了我的注意而榮達起來,可是卻不曾因此而傷了命。(《冬天的故事》,第一幕,第二場)

    「不要以為我的眼睛能夠傷人」,直譯當為「別把我的目光當成是蛇怪的」(Makemenotsightedlikethebasilisk)。「蛇王」也好,「蛇怪」也好,此為何物?

    巴塞羅繆謂:「雞首蛇尾之怪乃眾蛇之王,蛇見之唯恐避之不及。為其所嗅者、所咬者立斃。此怪之氣息和目光亦可殺滅他物。飛禽入其視線者無不致傷……此怪長半尺,白啄。」《健康手冊》云:「尖頭,赤眼,色近黑黃;尾似螳蛇,其身似雞……蓋此怪由雞而生;夏末一雞生蛋而由此是怪生焉……有目睹其出者言,此蛋無殼,然其皮韌不可摧。或曰蝮蛇或蟾蜍臥於蛋上,此怪得以孵出,不知信否。」托氏之《蛇類史》言:「此怪懼雞,如獅子然。既懼雞之視復懼雞之鳴。雞鳴充其身,立氣絕。」又引流傳的寓言說:「往昔一國上下為蛇怪所害。一人持鏡往復不疲,令蛇怪之影像投射於蛇怪之面,蛇怪自睹其形,氣絕立撲。」

    「貓」、「狗」素為西人所鍾情。莎劇中屢見其喻。

    《無事生非》第一幕第一場有培尼狄克的話:「要是有那麼一天,我就讓你們把我像一隻貓似的放在口袋裡吊起來,叫大家用箭射我。」據《健康手冊》,「公貓或母貓之污物同芥末與生醋混合可治禿頂」。又,「貓不潔有毒。據稱曾戰於蟾蜍而敗於其舌毒,然倖免一死」。《四足獸史》言:「貓不潔、不純、性毒。其肉帶毒以其常食鼠及其他攜毒之物或鳥故。」又言:「同貓進食之人必噴嚏不斷;巫師常現貓形。由是可證此畜於人之靈、肉危害無疑。」《萬物搜異錄》更記貓、狗之勢不兩立:「若犬偶得貓皮則在其上摩挲翻滾。行至葬貓處亦然。生時所恨之物能不以其死而令犬樂乎?!」

    《李爾王》第三幕第六場有李爾之言:「這些小狗:脫雷、勃爾超、史威塔,瞧,它們都在向我狂吠。」關於「狗」,巴塞羅繆有如下敘述:

    「百獸之中唯獵犬(hound)最忙碌亦最機敏。獵犬與狼交生種必凶悍。印度人有於夜晚置母犬於叢林以令其與虎交者,所生既捷且猛,可如獅之撲獸。」「獵犬舌下隱伏一小蟲,此蟲令獵犬發狂。若從舌上除去小蟲,則此怪祟息。發狂之犬狂暴異常、啃咬甚力,其遺地之尿亦可令踏足其上者身受其害。若人遺尿及狂犬之身,此人立感腹內及腰部酸痛難抑。」「取犬舌一,置之人鞋中大足趾下,可止犬吠。」「取活犬之眼一,攜之於身可止犬吠,即令行於群犬之中。若輔之以狼心少許則更靈驗。」「嚙咬過人的狂犬之齒,以皮繩系之,掛於肩頭可避其他狂犬追咬。」

    引述至此應當打住了。之所以不厭其煩,實在是想以此篇充做引玉之磚,呼喚國內莎學研究的豐富和深入。在我一個喜愛莎劇卻又非莎劇研究專家的外行人看來,時下國內的莎劇研究充其量不過揭出了這座冰山的八分之一。而既紮實又新穎,既嚴謹又富於趣味的莎氏研究成果並不多見。譯本似乎豐富了一些(朱生豪、梁實秋、譯林新譯等),這是長足的進展。但從校訂角度而言,我們尚缺少一部從博物學角度來詳解莎劇中名物的「註釋本」。而從這一角度出發的版本,至少可以令眾人在莎劇炫目的比喻中品出這一大文人的文化趣味來。要知,莎士比亞可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大師呵!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