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這些書那些書 書之愛
    極覽群籍的文豪查爾斯·蘭姆(CharlesLamb)步入暮年之後,有一次,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吐過一句很淡又很濃的話。蘭姆說與從前相比,他從書籍中得到的樂趣少了許多,但他喜歡讀談書的書。

    就我來說,雖距人生的黃昏尚差一大截子的路程,卻也頂喜歡讀談書的書。別鬧誤會。文才開題就抬出一個蘭姆來是不是想攀附風雅、趁機沾下老頭子的什麼洋光?不!我之所以著迷以至醉心於這類人以「書話」二字概括的「談書之書」,實在是自己從中品得了它那令人難以忘懷的淳味。

    我常覺得,翻開一部部韻味深長的「書話」,就像是翻開了書籍生命史中一束束纏綿動人的「情書」,那些個獨特、溫暖、奇異、坦率、真摯、神秘的愛的自白。

    《獵書人的節假日》(ABookHunter抯Holiday)的著者、著名收藏家羅森巴赫(A.S.W.Rosenbach)常言:這世上最偉大的遊戲是愛的藝術。愛的藝術之後,最令人愉悅的就是書的收藏。難怪,蘭姆這位愛書者中的老將會把他黃昏的情感和記憶一無保留地交付給「書話」呢。他是把它們交付給了這世上最偉大的遊戲之一——書之愛的藝術啊!

    愛書人的古老聖書

    人說飲水思源。那麼,提起「書話」來也就絕不能放過《書之愛》(Philobiblon乯這樣一部重要的小書。說重要,它是西方世界「書話」文類的開山之作。說小,連註釋算在內也才不過百餘頁的文字。然而,在古今愛書之人的心目中,它不啻是部古老的聖書。

    書題「Philobiblon」就是「愛書」的意思。書的著者是14世紀英國當時教會與政界方面均有影響力的人物。他的名字叫理查德·德·柏利(RicharddeBury)。

    柏利生於1281年。他曾就學於牛津,精於哲學和神學。學業的優異使他應召延為愛德華王子即後來英王愛德華三世的太師。極可能是身受柏利氏文學趣味的感染,愛德華成了詩人喬叟(GeoffreyChaucer)的文學贊助人。值得注意的是,1330年前後,他本人結識了詩人彼特拉克(Petrarch),1333年年底柏利氏榮任杜倫主教(BishopofDurham)。據說,英王及王后、蘇格蘭王及其他各方顯貴均蒞臨了他的就職典儀。1334年柏利成為英格蘭大法官,兩年之後接任財政大臣。長期的病耗使柏利終於在1345年4月14日在奧克蘭(Auckland)結束了他的一生,享年64歲,而這部題為《書之愛》的小書剛剛於1月24日殺青。杜倫大教堂擁抱了他的遺體。

    除去他在政治、外交、宗教等領域的作為,我們更感興趣的則是那一個身裡身外滲透著書卷氣的愛書者柏利。

    他的傳記作者錢伯爾(Chambre)提供過許多這方面栩栩如生的描述。據描述,柏利的私人藏書超過了當時全英國所有其他主教私人藏書的總和。他在不同宅邸各設書庫,而他的臥房全部為藏書所佔,幾無落足挪身之地。他的大部分閒暇時間都花在書籍堆中。日常起居,他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就餐之時都要有人為他讀書,餐後必會討論所讀主題,除非有難得的客人到訪。他還是古老的牛津杜倫學院圖書館的實際規劃者。杜倫學院後遭毀,在其舊址上矗立起了著名的三一學院。雖然,杜倫圖書館倖存下來,但館藏之書全數散佚,甚至連其目錄亦不獲存。

    在文學史上,柏利屬於憑藉著一本書而存留於世世代代讀者記憶中的那一類幸運者。只要這世界還有愛書者存在,他和他的這部小書就不會死去。

    《書之愛》的稿本存有35部。原稿以拉丁文寫就。最早的印本分別於1473年和1500年出現在科隆和巴黎。第一部英譯本出現於1598~1599年。其他版本在17世紀相繼出現於德國及奧爾巴尼。眾多版本之中,由牛津三一學院學者、律師托馬斯(ErnestC.Thomas)譯述整理的1888年版被公認是最具權威的。托馬斯是個充滿激情的、理想型的愛書家。他用了15年的時間比甄了28部稿本,字斟句酌,傾注了一個愛書家的無私的愛。這一譯本本身亦成為英語文學中的典範之作。

    兩年前身為窮學生的我在曼哈頓Strand書店的珍本部曾見過該書的兩個版本。一個版式狹長,硬面精裝,字型及紙張均十分考究,幾十頁的文字裝在一個薄而漂亮的紙套匣中,標價60美元,無奈嫌貴。另一個小開本雖僅15美元,卻又因沒能看中它不大理想的書品而一併放棄。如今兩部書早已從架子上消失得蹤影全無,即使想買也已沒了花錢的地方。每每憶及,心裡總覺惆悵。

    書是真理的活水之井

    這部小書共分20章。用柏利自己的話說,這20章的文字是要詳細地陳述人類濃烈的書籍之愛的意圖,展示愛書者事業的方方面面,為被人斥責為「過分」了的這一特殊之愛還個清白。

    什麼是人類書籍之愛的偉大意圖呢?

    求知是人類的一大天性。這一天性使人渴望獲得科學與智慧的共同財富。在柏利看來,這一財富超過了塵世上所有其他的財富。在它面前,「寶石變得一錢不值」,「銀子變成泥土,純金化為沙粒」。它奪目的光輝「使日月為之黯然」。它的甘甜「使蜂蜜與瓊漿變為苦澀」。它的價值不會因時光的流逝而消損。它是永在滋生著的美德,「為它的佔有者清洗所有的邪惡」。它是自天而降的靈魂的養料,「使食之者愈覺其饑,飲之者愈覺其渴」。而這一財富的所在就是我們稱之為書籍的聖地。在那裡,「凡詰問的人必得回答,凡尋覓的人必有所獲,凡大膽叩門的人,門必迅捷為其敞開」。在書的聖地,「小天使伸展著翅膀,求知者的理智可以飛昇而上,極目四方,從東到西,自北向南」。在那裡,天上、地下、人間萬象紛呈,應有盡有。死去的彷彿依然健在。戰爭與和平的律法交相疊映。

    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同書籍的生命相比。「高塔可以被夷為平地;城池可以被摧成瓦礫;勝利的拱門可以衰朽得無影無蹤」,而只要書在流傳,它的著者、它的人物將不朽而永生!

    書籍的生命在於它所容納的真理,而真理是戰勝一切的東西,「它可以征服國王、美酒和女人,在世人眼裡它比友誼更加神聖,它是沒有轉彎的坦途,是永無終結的生命」。

    真理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表現途徑。為什麼書籍和它結下了不解之緣呢?柏利的解釋是:潛伏於頭腦之中的真理是隱藏著的智慧,是看不見的寶藏,而藉著書籍閃爍出的真理則訴諸人的每一個感官。讀之於視覺,聽之於聽覺,抄寫、裝訂、校改、保存之於觸覺……而以沉默的文字出現的書中的教誨則是人類最合格的師友。你可以坦然自若地與它秘密往來。在它面前,你用不著為自己的無知而臉色羞紅。它不慍不怒。它不拿手杖和戒尺。它從不求物質的酬報。面對書籍如此偉大無私的品格,愛書者柏利難抑他詩性的讚美:

    (書籍呵!)你是活水之井〔典見《創世紀》第二十六章〕!你是飽滿的麥穗,可以為飢餓的靈魂生產最甘美的食物〔典見《馬太福音》第十二章〕。你是永遠結實的無花果樹,是隨需隨在的燃燒的油燈。你是流淌著蜜,不,流淌著蜜的蜂房的岩石,是蓄滿生命乳汁的豐饒的乳房。

    書籍不僅僅是物質形態的書頁的彙集,它們「是書寫出來的真理本身」。對於真理的追尋是每一個健全的心靈獲得純潔寧靜的幸福的一個重要根源,因為「幸福就在於運用我們所具有的最高貴和極神聖的智能稟賦」。凡對真理、幸福、智能、知識以至信仰滿腔熱忱的人,必然成為一個熱愛書籍的人。

    20章的「書話」頁頁都流溢著愛書者柏利濃厚的書的激情。它不板著面孔,不乾澀噎人,透射著愛的暖意,散逸著詩的美妙。這是最為動人的愛書者的自白。

    書之怨

    依內容說,《書之愛》大致可分為兩個範疇或兩種不同的敘述途徑。一個範疇由人及書,由人的眼睛和心靈去描摹書的世界。這樣便有:論愛書者如何不得為書價所礙(第三章);論聚書機緣種種(第八章);論如何對待古人今人著述(第九章);論何以要成為一個特殊的愛書者(第十四章);論愛書的受益處(第十五章);論借書行為種種(第十九章)。另一個範疇則是由書及人,書成了有呼吸、有思想的生命。它們不僅以書的眼睛觀察紛雜的人間相,還可以用書的嘴巴詳說與人類共處的苦辣酸甜。這個角度來得難、新、奇,既深化了柏利對書籍之愛的倡導和推崇,更添加了這部「書話」的閱讀趣味。我以為那以「書籍的抱怨」種種為題目的四章文字,是全書之中最為精彩別緻,也最具有文化史研討價值的地方。

    人性自私的黑暗首先為書籍揭露了出來。它們把一腔的憤怒灑向了那些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新晉陞的神職人員。書籍們提醒這樣一些靈魂:

    你所言如童稚,所思如童稚,哭泣著如童稚般乞求分享我們的乳汁。而我們,為你的淚水所打動,逕直地把文法的乳頭伸給你吮吸……直到你固有的野蠻被帶走,而你得以開始借我們的口舌宣講美好的神的聖跡。這之後,我們為你穿上正而善的哲學之袍,即修辭學與詭辯術……因為那時你還一絲不掛,像一塊尚待刻寫的泥版……這之後,為使你長出撒拉弗之翼翱翔在基路伯之上,我們為你插上算學、地學、天文學與音樂這四翼,然後送你到一個友人的家門口,只要你不停地敲門,你就會借到三大塊三位一體的知識麵包,那裡包含著每一位訪客的最終極的幸福。

    書籍以其神聖的力量把恐懼與死亡從神父們的身旁驅散,讓令世俗之眼耀目的光環閃爍在他們的生命之途。而這些人一旦登上榮譽之巔即棄書如糞土,再也不去顧念與愛護他們的養育之源了。書籍被從先前最尊貴的家園隨意驅遣,四處流亡。狗與鳥這些喪志玩物取代了它們的位置。而最可怕的是教士與之私通的書的大敵——女人。

    值得一提的是,女人被視為書籍之敵實在是西方漫長的厭女思潮的一個精彩範例。女權主義論者早已把它當成了文化批判的靶標。從書籍的眼中,我們不妨再一次身臨其境地領略一下這一思潮的活態:

    我們告誡我們的養育之子要遠避女人甚於遠避毒蛇與蜥蜴。因之,由於嫉妒我們的書房而且從不通情達理,當她終於在某個角落發現我們僅為一張死蜘蛛之網保護著的時候,便皺起眉頭以惡言惡語數落我們。

    女人聲稱屋內全部傢俱之中就數書籍最累贅,抱怨書籍派不上絲毫的用場。她要把它們變賣以求換成昂貴的帽子、衣料、皮革、羊毛……書籍成了女人物質慾望難得滿足的最大障礙。

    書籍失去了往日溫暖的家園。更有甚者,「連那些古時穿在我們身上的外衣,如今竟被暴力之手扯破。我們的靈魂被劈成兩半,我們匍匐在地,我們的榮耀化為土塵」。

    極精彩的是,從書籍兩眼含淚的控訴中,我們似乎越來越清晰地見到並走進了西方中古文化的殿堂:日常生活與學術生活森嚴的等級,厚古薄今的學界的傲慢,以學識劃分的階層的高下。柏利實際是在用最經濟的筆墨書寫一部中古文化的斷代史。

    愛書的火種

    不滅的油燈,不停地抄寫,不休止地鑽研業已成為遙遠的過去。「有其父必有其子」卻被證明是天大的謬誤。書籍們無上嚮往地緬懷著此前的世世代代,因為它們是這一代不肖子孫的痛苦見證——「杯盞與耽飲成為今天僧侶們的閱讀與研習」。書籍們驚呼,如果再不勤勉於學,「全部宗教都將坍塌,所有獻身的美德都將乾涸如陶片,人不再會為世界射出光亮」。排除其中鮮明的禁慾主義色調,這些永恆的書卷似乎是在掃視著今天的我們!

    精神意義上的境況的悲涼引出了書籍們的又一個抱怨。在書籍的眼中,那些雖不在物質意義上加害於它們,但卻僅僅把它們當做炫耀時的談資的所謂讀書之人,更令它們感覺悲傷。這些個人之所以讀書,「不是為了靈魂欣悅的澄明,而僅僅為的是取悅他們聽眾的耳朵。」知識和智慧的真正追求者與知識和智慧的表面裝飾者,使書籍們聯想到了耕耘的牛和在牛旁邊貪吃的驢子。

    啊,懶惰的漁人!只用別人的漁網,而一旦網破了,自己竟無技來修補……你分享著他人的勞動;你背誦著他人的研究,以你的懸河之口你談吐著不求甚解地學來的他人的智慧。就像模仿聽到人話的愚蠢的鸚鵡,這些人也成了一切的背誦者,而卻沒有自己絲毫的創意……

    戰爭是人類帶給書籍的最大劫難。書籍對這一天敵的抱怨構寫出古代書籍的聚散簡史。在對無以數計的戰爭損失的哀挽中,書籍只有對天祈願:

    願奧林匹斯的統治者與萬物的統馭者保障和平,驅散戰爭,在其治下永固安寧。

    柏利通過書籍為世世代代的人打開了一扇透視歷史與文化的永恆的窗口。在這窗口外升騰起的他所篤信的宗教的霧靄中,我們還是那樣清晰地領略著一個愛書者不熄的情感火焰。柏利同這朵火焰一起永生著。

    將書拿在你的手中,就像義者西門那樣將年幼的基督擁入自己的懷抱,護愛他、親吻他。當你將書讀完,合上它,把你的恩謝奉給出自上帝之口的每一個字,因為在主的田地裡你找到了隱秘的寶藏。

    堪培斯的托馬斯(ThomasaKempis)代表柏利傳遞著書之愛的火種。這段虔敬之語正是古老又常新的書之愛的見證。Philobib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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