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治國:普京傳 第十三章 雙人駕駛學
    雙人自行車

    自從梅德韋傑夫就任總統、普京轉任總理之後,國內外的人們一直都在尋找這「雙人駕駛」之間出現分歧的跡象。也許這只是沒有任何根據的希望,因為他倆之間的不同之處與其說是實質上的,不如說是風格上的。這種尋找捕風捉影,毫無頭緒,成了現代版的克里姆林宮學。人們仔細研究照片,逐字分析句子,以冀分辨出克里姆林宮幽暗角落(或普京和梅德韋傑夫內心深處)的動向。這或許可以稱為「雙人駕駛學」。

    常有人說他們之間分歧不大,因為自從梅德韋傑夫擔任總統以來沒有發生真正的變化—當然,沒有變化並不意味著不想變化。在我看來,在外交政策方面,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他們二人之間的分歧幾乎察覺不到,但事實表明,他們在經濟和人權問題上的確意見相左—儘管這些領域中的進步微乎其微。到了梅德韋傑夫總統任期的後半部分,他們的分歧更加明顯。兩人之間出現了某種競爭,好像都要做2012年總統大選「正統」的候選人。可以肯定的是,支持他們的是不同的群體。如果兩人意見相同,這種情況本是不會發生的。他們其實可以各自組建政黨,為俄羅斯的未來指出不同的發展道路。這種情形之所以沒有發生,是因為普京緊緊地把著車把,很少轉過頭來聽梅德韋傑夫力爭也許應該走另一條路,或換一輛更好的車。有證據表明,梅德韋傑夫在後座上越來越沮喪不滿,決心競選連任總統。然而他們兩人早就說好不做競選對手。梅德韋傑夫知道,如果普京決意返回克里姆林宮,他一定會說到做到。況且這次競選獲勝好處更大,因為2008年底,梅德韋傑夫把總統任期從4年延長到了6年。

    開始時,梅德韋傑夫最有象徵意義的反抗舉動是在2009年1月接見反對派報紙《新報》的編輯。那是在《新報》的一位記者被職業殺手開槍打死的10天後。要想明白此舉的意義,就得像我一樣親耳聽聽普京團隊的人對《新報》的謾罵。在他們看來,這家報紙實在太出格了。它曾刊登過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對普京政權的猛烈抨擊。我聽見總理手下的人用污言穢語咒罵它,還說普京也有同感。《新報》的老闆是前蘇聯總統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和倫敦《標準晚報》及《獨立報》的老闆亞歷山大·列別捷夫。它規模不大,卻是反對腐敗和專制統治的急先鋒。它的一位年輕記者安娜斯塔西婭·巴布洛娃和人權律師斯坦尼斯拉夫·馬科洛夫在莫斯科街頭被槍殺。馬科洛夫為俄羅斯在車臣殘暴行為的受害者以及反法西斯積極分子做過辯護律師,和《新報》聯繫非常密切。人們認為他是槍手的主要目標,而巴布洛娃被殺是因為她目擊了這起謀殺。

    槍殺發生後,梅德韋傑夫總統打電話給《新報》總編輯德米特裡·穆拉托夫。這與普京對波利特科夫斯卡婭之死的滿不在乎形成鮮明對比。穆拉托夫回憶說:「他請戈爾巴喬夫和我去克里姆林宮討論這件事,這是我沒有料到的。他向我們表示了對死者的哀悼,沒看筆記就說出了安娜斯塔西婭父母的名字。」穆拉托夫說他覺得梅德韋傑夫非常真誠,並提醒我別忘了:「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被害的時候,普京卻說她的死對國家的傷害比對她本人更大。」穆拉托夫還指出,殺害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而殺死巴布洛娃和馬科洛夫的兇手—一個新納粹集團的成員—已被緝捕歸案,被判了無期徒刑。1

    和梅德韋傑夫談話時穆拉托夫說,自2000年以來已有4名《新報》記者被殺。他承認,為此曾想過把報紙關門停刊算了。梅德韋傑夫的回答是:「謝天謝地報紙沒有停刊。」他甚至同意把他就任總統後第一次接受採訪的機會留給《新報》,並對穆托拉夫說:「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們從來不對任何人卑躬屈膝。」對總統的第一次採訪發生在三個月後,採訪中梅德韋傑夫公開與普京的「社會契約」理念拉開距離。根據普京的這一理念,國家為公民提供穩定和一定程度的繁榮,公民則在政治上順從國家。梅德韋傑夫說不能把民主和福祉對立起來。他要讓俄羅斯既有自由,也有繁榮。

    4月14日,採訪刊出的同一天,梅德韋傑夫召開總統人權委員會特別會議。會議開了好幾個小時,梅德韋傑夫破天荒地命令工作人員從會議開始起把會上討論的情況分批發表在他的網站上,公眾因此得以知曉他和人權積極分子在會上說的每一句話。

    他批評干涉民眾示威或迫害非政府組織的官員,承認「我們的政府機器深陷腐敗的泥淖之中」。會議討論了對俄羅斯歷史的官方說法。一位發言人是曾任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的「開放俄羅斯基金會」副主席的伊琳娜·亞西娜。她毫不留情地說:「整個20世紀期間,人的生命價值被否定,人權被踐踏,這還是說輕了。作為經歷了那個世紀的人們的後代,我們必須努力改變這種狀況。」

    梅德韋傑夫答道:「我同意亞西娜女士的話,整個20世紀是否認人的生命價值的世紀。」

    6個月後,在政治迫害受害者紀念日那天發表的視頻博客中,梅德韋傑夫總統把矛頭指向新教科書的作者,因為新教科書企圖為歷史開脫。他說:「讓我們想一想:恐怖和不實的指控造成了幾百萬人的死亡—幾百萬人哪。他們被剝奪了一切權利,甚至連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多少年來,他們的名字就這麼從歷史上抹去了。然而,即使在今天,仍然有人說無數受害者受苦受難是為了什麼更高的國家目標。我認為,國家的任何進步、成功或雄心都不能建立在人的痛苦和生命的損失之上。沒有什麼能比人的生命價值更重要,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鎮壓辯解。」

    相比之下,普京任總統時重新起用了蘇聯時期的舊國歌,呼籲在學校恢復蘇聯時期的基本軍訓。

    梅德韋傑夫不只是「口頭自由派」,他也採取了一些不大但實實在在的步驟,使民主派振奮鼓舞。比如,2009年1月,他不聲不響地阻止了一項得到普京支持的法案的通過。那項法案原本要擴大叛國罪的定義,使其涵蓋幾乎一切對政府的批評和同外國人的接觸。梅德韋傑夫說,促使他反對那項法案的是來自媒體和社會的強烈反對。

    他還採取了措施保護公民示威的權利。從7月開始,反對派的積極分子開始在任何有第31天的月份的最後一天舉行未經批准的集會,以此象徵憲法關於保障公民集會權利的第31條。每一次集會都是剛開始幾分鐘就被防暴警察衝散,參加集會的抗議者被逮捕。國家杜馬還通過了一項法案,進一步加緊對街頭抗議的限制,但梅德韋傑夫11月否決了這項法案。反觀普京對抗議者的看法則是,「示威者要是待在他們不該在的地方,警察用警棍敲他們的腦袋」是正常的。

    2010年6月,國家杜馬提出法案,為「打擊極端主義」擴大了安全部門的職能。法案允許聯邦安全局向它認為「即將」犯罪的人發出警告,他們如果置之不理即可對他們進行威脅、罰款,甚至處以長達15天的拘留。梅德韋傑夫總統聽到人權委員會抱怨說這項法案「復辟了極權國家最惡劣的做法」後,把它的規定大大減弱,還強調說:「我要你們知道,這是我親自下的命令。」

    在此期間,普京和梅德韋傑夫從未公開唱過反調,但他們各自代理人之間的思想戰卻打得不亦樂乎。一家自由派智庫「現代發展研究所」在梅德韋傑夫當選總統後不久成立,由總統任董事會主席。該研究所所長伊戈爾·尤爾根斯說總統對他的觀點「有些贊成,也有些不同意」,但幾年下來,梅德韋傑夫確實是越來越向「現代發展研究所」的觀點靠攏。2010年2月,研究所發表了一份長篇報告—《21世紀的俄羅斯:理想的明天》,裡面建議取消普京的多項政治改革。它設想建立西方式的兩黨制,媒體不受國家干涉,法院獨立,直接選舉地區領導人,削減安全部門的權力。普京的宣傳家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立即對此報告予以譴責,宣稱:「不可能三天內建成民主,不可能一下子把一個孩子變成大人。」

    到11月,梅德韋傑夫對普京津津樂道的「穩定」親自發起了攻擊,遣詞用字酷似戈爾巴喬夫。戈爾巴喬夫把他自己上台前政府管理的時期稱為「停滯」的年代。梅德韋傑夫在一段視頻博客裡似是譴責了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事實上的一黨專政:「眾所周知,一段時期以來,我們的政治生活出現了停滯的跡象,穩定有可能會變為停滯。這種停滯對執政黨和反對派同樣有害。如果反對派完全沒有機會贏得公平的選戰,它就會墮落,變得可有可無。如果執政黨從未輸過一次選舉,它就會不思進取。最終它也會墮落,像任何靜止不動的生物一樣。為了這些原因,必須加強政治競爭。」

    儘管梅德韋傑夫似乎是鼓勵媒體敢於冒險,但克里姆林宮仍然牢牢控制著中央電視台的各個頻道。11月底,觀眾喜愛的主持人弗拉基米爾·波茲納在他的每週節目結束時提到謝爾蓋·馬格尼茨基死在監獄裡的事,結果他這段話被剪掉了。另一位受人尊敬的電視記者列奧尼德·帕爾菲奧諾夫在一次授獎儀式上尖銳抨擊對電視新聞的管制—負責管制的人大多數當時就坐在主席台上。他說新聞簡報越來越像蘇聯時期的宣傳,不允許對總理或總統表示任何批評、懷疑或嘲諷。「記者……不再是記者,而是唯唯諾諾的官僚。」他這樣說道。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9月,梅德韋傑夫本人還利用他對國家電視台的控制,敗壞莫斯科的腐敗市長尤里·盧日科夫的名聲,然後又撤了他的職。從這件事上可看不出一點梅德韋傑夫有民主傾向的影子。因為普京廢除了市長選舉,所以無法通過投票趕走盧日科夫,只能用總統令這一招。沒有充足的理由又不能這麼幹,特別是對像盧日科夫這麼威權赫赫的市長。他的腐敗也同樣猖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有人都知道莫斯科絕大多數利潤最豐厚的建築合同都給了他妻子的公司,他妻子也因此而成為俄羅斯女首富。可盧日科夫在克里姆林宮根基深厚,他從葉利欽時代起即任莫斯科市長,現在仍然頗受群眾擁護。他把莫斯科建成了一個展示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後重新崛起的流光溢彩的櫥窗,並且他有普京的支持。但是梅德韋傑夫想開掉他,讓梅德韋傑夫忍無可忍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盧日科夫公開批評總統停建一條高速公路的決定。那條高速公路要經過莫斯科北面的原始森林,因而引起了不少爭議。在聖彼得堡和報紙編輯的一次會見中,梅德韋傑夫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俄羅斯俗語說盧日科夫滿口胡言,這倒像普京的說話風格。

    梅德韋傑夫上緊了舊式宣傳機器的發條,命令帕爾菲奧諾夫所謂的記者「官僚」聽從主人的吩咐。三大電視台都播出了給盧日科夫抹黑的紀錄片,批評盧日科夫「重建」莫斯科建築遺產的政策,說18世紀的建築物只是保留了表面,裡面全被拆毀;把莫斯科的交通擁擠歸咎於他;揭露他妻子神話般的財富;諷刺他在2010年酷暑難當的夏天,當莫斯科籠罩在泥炭起火造成的有毒煙霾之下時,不是幫助莫斯科人渡過難關,卻去國外度假或照看他的蜂巢。

    9月17日,盧日科夫被召到克里姆林宮。梅德韋傑夫的辦公廳主任要他「悄悄地走人」,但他沒有悄悄走人。他先去奧地利休了一個星期的假,然後在9月27日給梅德韋傑夫寫了一封信,指責他發動了一場「空前的污蔑運動」,想要趕走一位「太獨立、太難管」的市長。盧日科夫要求恢復市長選舉,還說梅德韋傑夫要把他趕下台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他自己的親信安插在市長的位子上,使他自己在將來的總統選舉中勝算更大。「你有兩個選擇,」盧日科夫寫道,「如果你有足夠理由的話就開除我,要不就公開疏遠那些幫了你這個忙(策劃抹黑宣傳戰)的人。」第二天早上,梅德韋傑夫解除了他的職務,說他「失去了總統的信任」。

    任命新市長花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這說明普京和梅德韋傑夫在人選問題上難以達成協議—最後選中了普京的得力助手謝爾蓋·索比亞寧。他是普京的辦公廳主任,是普京一手提拔起來的。(順便要說的是,他在首都才住了5年,對這個他即將掌管的城市一無所知。至於莫斯科臭名昭著的交通擁堵,他只是在乘坐政府配發的轎車沿高官專用道飛馳而過的時候透過黑色的車窗玻璃掃過一眼。)如果盧日科夫懷疑得不錯,梅德韋傑夫確實想安插他自己親信的話,那麼這場重要的戰役他敗給了普京。以後他還有更多次失敗。

    梅德韋傑夫就任總統以來力圖建立自由開明的形象。但石油大亨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仍然身陷囹圄,這使得梅德韋傑夫的努力效果大打折扣。霍多爾科夫斯基到2011年底服刑期滿,但他的敵人(霍多爾科夫斯基特別點名副總理伊戈爾·謝欽)堅決要多關他幾年,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他在議會選舉和總統大選之前獲釋,於是2009年2月對他進行了第二次審判,對他提出的新指控完全不合情理。第一次審判已經判他犯了詐騙罪和逃稅罪。這次檢方想證明他和另一個被告人普拉東·列別捷夫侵吞了尤科斯從1998年到2003年生產的全部石油—可是過去檢方說尤科斯出售了那些石油,卻沒有上繳應繳的稅款。如果已經確認石油是霍多爾科夫斯基「出售」了,那麼怎麼可能又被他「偷竊」了呢?

    工業部長維克托·赫裡斯捷恩科和前經濟部長格爾曼·格列夫都出庭作證,對檢方的指控提出懷疑。這似乎給辯方打了一劑強心針。格列夫說:「如果發現有侵吞的事情,應該會向我報告。」赫裡斯捷恩科則表示,他不知道幾百萬桶石油消失的事。

    不幸,霍多爾科夫斯基的辯護律師們沒有高興多久。法官本應於12月15日作出判決,但那天一早來到法院的記者們卻看到門上貼了一張通知,說宣判推遲到27日,卻沒有任何解釋。也許有一個解釋:第二天,也就是16日,總理要出席一年一度的電視連線節目,一定會有人問他有關這場審判的問題。那就尷尬了,普京要想影響判決肯定也太晚了。現在判決推遲,他就可以利用回答民眾打電話問問題的機會公然干涉司法進程。當有人問到這個案子的時候,普京說,「小偷就得進監獄」。這聽上去像是向當時正在斟酌各種選擇的丹尼爾金法官發出的直接命令。就連梅德韋傑夫總統都不認同這麼公開的干涉。他在電視採訪中說:「任何官員都沒有權力在法院宣判前發表對案子的立場。」這是梅德韋傑夫第一次超越了僅僅發表與普京稍有不同意見的界限,實際上是公開的申斥。

    可是這對審判的結果沒有絲毫影響。丹尼爾金法官按照強人的意志宣判霍多爾科夫斯基有罪,並判處他14年徒刑,與對他的第一次判決合併執行,時間追溯到他被捕的2003年。他要等到2017年才能重獲自由。

    2009年和2010年間,梅德韋傑夫總統對民主和人權講了很多,偶爾也採取點實際行動,可他總理的反應卻越來越怪異。也就是在這個時期,普京開始在百忙之中抽出越來越多的時間宣傳作秀,通過異乎尋常的方式顯示他的陽剛活力,以表明儘管他比梅德韋傑夫大13歲,但他更加強健。

    2009年8月,普京赤裸著胸膛在西伯利亞冰冷的河水裡以蝶泳的姿勢暢遊。克里姆林宮的相機快門卡嚓卡嚓響成一片,記錄下他釣魚和騎馬的鏡頭。2010年間,他幾乎每個月都有這麼一次照相的機會:他給一頭北極熊套上追蹤的項圈,他騎著哈雷·戴維森摩托車參加摩托車拉力賽,他駕駛飛機向熊熊燃燒的野火灑水救火,他在海上的狂風巨浪中用十字弓向一頭鯨發射飛鏢,他駕駛著一級方程式賽車以每小時240公里的速度飛馳。10月,媒體紛紛猜測他可能為顯得年輕採取了非常手段。在基輔的一次露面中,他的臉看上去浮腫淤青,化妝痕跡明顯。「沒有淤青,」他的發言人說,「他只是飛行和開會太多,非常疲倦而已。另外,光線的角度也可能不對。」但是媒體猜想他可能和他的朋友、永遠年輕的前意大利總理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一樣,做了面部拉皮手術,或注射了肉毒桿菌。

    梅德韋傑夫沒有試圖和普京比試硬漢的身手—雖然他走路時也開始擺出雄赳赳的姿態,說話時像是在咬牙切齒,這都是跟普京學的。不過總體上他的道具不是賽車和野獸,而是平板電腦和推特。

    形象對他們二人都至關重要,他們是在向不同的群體爭取人心。到2010年底,離議會選舉和總統大選還剩一年的時候,情況已經十分明朗了:兩人都想做下任俄羅斯總統,而決定誰上的人是普京。說到底,他們共駕的雙人自行車是前輪大後輪小的那一種。

    2011年大選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德韋傑夫在他整個總統任期期間都在為下一次選舉進行小火慢工的競選。然而隨著最後一年的開始,總統的克里姆林宮和總理的「白宮」再一次陷入癱瘓—和上次大選之前的情況一樣。一致的口徑是他們二人將「共同決定」誰將成為2010年總統大選的候選人,會在時機成熟後宣佈。兩個陣營的官員們猜不准最後結局如何,紛紛開始私下活動。在最高層,梅德韋傑夫和普京的發言人惜字如金,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會造成天平的傾斜。在較低層次,官僚們隨時準備一俟形勢明朗就另選靠山。每個級別的官員都害怕因說錯話影響前程。

    米哈伊爾·德沃爾科維奇(總統的經濟顧問阿爾卡季·德沃爾科維奇的弟弟)在博客中寫道:「部長們不知道真正的老闆是誰,茫然失措,努力執行著經常是互相矛盾的指示。這兩人其中一個會在2012年成為總統,在他們中間作選擇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一著棋錯,一年後就會成為『政治上的死人』。」

    2月底,佩斯科夫告訴我幾個月後世界會陷入「歇斯底里」。我以為他指的是普京將宣佈參選總統。但沒有任何動靜,仍然是一片人心浮動,惶惶不安。

    兩位「候選人」雖未公開宣佈,但已經開始了選戰,第一槍是關於索契冬奧會吉祥物的鬧劇式的爭論。普京要昭顯他只要說一句話就能影響國家的任何決定。正如他發話「小偷就得進監獄」,使審理霍多爾科夫斯基案件的法官大傷腦筋一樣,這次—在就冬奧會吉祥物舉行全國電視投票的幾小時前,他似乎不經意地表示雪豹做冬奧會的吉祥物就挺合適。雪豹果然中選了。梅德韋傑夫可是很不高興。兩天後,在談到新的電子身份證的設計方案應放到網上讓大家討論這件完全無關的事情時,他尖刻地說:「我希望能比對奧運會吉祥物的討論更公平一些。」

    更為對立的交鋒還在後面。3月,在世界對卡扎菲鎮壓利比亞反對派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上,兩位「候選人」的分歧公開化了。俄羅斯就授權對卡扎菲的部隊進行空襲的聯合國1973號決議投了棄權票。這個立場是一個妥協—梅德韋傑夫想支持西方的立場,但外交部不同意。普京則憤怒不已並公開開炮。在參觀烏德穆爾特共和國的一家彈道導彈工廠時,他把聯合國決議比做「中世紀十字軍東征的號召」。他說他對於「在國際事務中如此輕易決定使用武力」感到擔憂。他把這看做美國政策中這種傾向的延續:「克林頓時期他們轟炸了貝爾格萊德,布什派兵進入阿富汗,然後又使用莫須有的借口入侵伊拉克。現在輪到利比亞了,借口是保護和平的人民,但空襲炸死的正是平民。邏輯何在,良知何在?」

    普京此言是直接批評梅德韋傑夫允許西方進行空襲的決定,梅德韋傑夫得知以後大為光火。外交政策是他的地盤,不歸總理管。不到兩小時後,他就召集了一群俄羅斯記者到他的別墅,在花園裡對總理的話作了嚴厲的長篇反駁。他緊張地吞嚥著口水,抽動著肩膀,說普京的評論是「不可接受的」。他說:「提到十字軍東征」這樣的字眼可能導致文明的衝突。他還說,「我們不要忘記是什麼促使安理會通過決議的。這些決議是對利比亞當局行為的反應,所以我們才作了這樣的決定。我認為我們的決定是平衡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們贊成了第一項安理會決議,對第二項投了棄權票。我們是有意這樣決定的,目的是防止暴力的升級……如果現在又糾纏於這件事,說我們不知道我們當時在做什麼,那麼這種說法是錯誤的。這是我們清醒地作出的決定。這是我給外交部的指示,他們執行了我的指示。」

    這是梅德韋傑夫總統第二次(第一次是霍多爾科夫斯基事件)殺普京總理的氣焰。在這樣的情況下,大約一周後,梅德韋傑夫的新聞秘書季瑪科娃緊急電告所有電視台不准播放普京帶著梅德韋傑夫駕駛新款試驗車的鏡頭也就不奇怪了。選戰至此已全面開打,不能再有普京在駕駛座上的鏡頭。

    這是一場荒誕而不真實的選戰。唯一真需要說服的人是普京和梅德韋傑夫本人—是他們拍板他倆之間誰當選。(如一位評論家所說,唯一的選舉是普京腦袋裡的選舉。)但梅德韋傑夫決定向人民喊話,可能他希望獲得媒體的支持,使普京迫於壓力允許他留任總統。3月3日,他利用紀念亞歷山大二世沙皇廢除農奴制150週年的講話提出他的思想理論,說「自由是不能推遲的」。普京自是不肯讓他獨出風頭,幾個月後找出了歷史上可與自己相比擬的人物—不是「解放者沙皇」,而是俄國最後的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首相,既是改革家又是鎮壓者的斯托雷平。斯托雷平推行了開明的土地改革但殺人如麻,大批反對他的人被處決,人們甚至因此把絞索稱為「斯托雷平的領帶」。普京使用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的詞語讚美斯托雷平,還呼籲在政府「白宮」前為斯托雷平立紀念碑。

    梅德韋傑夫呼籲自由後又提出了自己的經濟主張。他在馬格尼托格爾斯克的一篇講話中列舉出改善投資環境需要做的10件大事。他要求兼任國有公司領導的政府部長放棄公司的職務,引起一片嘩然。此事涉及的人中包括普京最緊密的盟友、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董事長伊戈爾·謝欽。梅德韋傑夫(他自己就曾在任副總理時兼任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董事長)說不能再讓「為產業制定規章制度的政府領導同時擔任互相競爭的公司的董事會成員」。《生意人報》把這個用獨立董事取代國家官員的建議稱為革命性的:「德米特裡·梅德韋傑夫實質上是要求廢除國家資本主義。」

    阿爾卡季·德沃爾科維奇說政府(也就是普京)「難以同意這項舉措」。2專門研究精英階層構成的社會學家奧爾加·克裡什塔諾夫斯卡婭卻說,自從梅德韋傑夫擔任總統之後,強人在國家機構中的勢力日益減弱,而這個步驟只是大趨勢的一部分。在強人勢力的鼎盛時期,安全部門和軍方的官員占政府精英的47%,而到了2007年夏天,這個數字降到22%。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普京把重要職務的任命權讓給了新總統。克裡什塔諾夫斯卡婭說在75位「關鍵人物」中,除兩人之外,其餘仍然全是「普京的人」。3

    意義重大的是,不受政府部長必須退出公司董事會這一新要求約束的例外是最大的國家控股公司,有著密集的政治、商業和媒體關係網的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正如10年前改革派試圖打破它的壟斷而它卻毫髮無損一樣)。8月底,政府宣佈第一副總理維克托·祖布科夫將留任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董事長(雖然他退出了其他公司的董事會)。祖布科夫是普京過去打擊金融犯罪的得力干將,也是他在聖彼得堡時的朋友,他的柔道俱樂部的董事。德沃爾科維奇解釋說,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董事會成員能接觸到大量的「機密情報」,因此任命獨立董事「比較難辦」。4這似乎印證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在普京體制中心不可動搖的位置。普京用它來控制媒體,對外國施加壓力,給他關係網中的密友們充實私囊。

    對梅德韋傑夫在馬格尼托格爾斯克的「宣言」,普京的回應是4月20日在國家杜馬的長篇演講。講話中,他警告不要對經濟作「劇烈變動或自由主義的魯莽實驗」。看起來好像普京已不再完全信任他的門生會堅持正確道路了。

    那年春天,似乎普京—可能梅德韋傑夫也一樣—一度想尋找另外的政治解決辦法。官方曾企圖扶植,當然也想拉攏一個立場中間偏右、叫做「正義事業黨」的小黨,可能想把它立為官方許可的自由派「反對黨」。開始曾爭取讓第一副總理伊戈爾·舒瓦洛夫和財政部長阿列克謝·庫德林做這個黨的領導人,但經過大約一周的密謀策劃後,兩人都拒絕了。後來,俄羅斯首富之一,寡頭米哈伊爾·普羅霍羅夫成為黨魁。他發誓要把這個黨變成「統一俄羅斯黨」真正的競爭對手,並開始激烈批評克里姆林宮。這可不是原來設想的「忠實的」反對黨,於是在9月份一次鬧劇式的黨內大會上,普羅霍羅夫被推翻了。他指控克里姆林宮的「傀儡主人」弗拉基米爾·蘇爾科夫把「政治制度變為私有財產」。

    最後,普京在5月6日撕去了所有民主的偽裝,宣佈了一個蘇聯色彩十分鮮明的決定。在沒有任何公眾協商或事先討論的情況下,普京在伏爾加格勒講話時宣佈他將成立一個名為全俄人民陣線的新組織。核心是他的統一俄羅斯黨,但歡迎「非黨支持者」參加,組織或個人都可以。第二天,全俄人民陣線就成立了協調委員會,在普京的別墅開會計劃競選事宜。後來幾周,加入的個人和組織數以千計。整條街道、整座工廠、整個機構、青年團體、退伍軍人、音樂製作人協會和馴鹿飼養人組織都來參加。各個工會也競相報名,許多甚至事先未徵求過成員的意見。有些人拒絕被如此裹挾。建築師協會後來投票推翻了代它作出的決定。音樂家協會的一些成員大聲抗議,說他們不會幫助普京上演「假選舉」。5

    表面上,全俄人民陣線是為了在12月的議會選舉中助統一俄羅斯黨一臂之力。這個黨在民意調查中支持度直線下跌,可能非此不能確保它勝選。但普京的發言人德米特裡·佩斯科夫透露了真正的目的。他對記者說:「全俄人民陣線是超乎黨之上的,不是以黨為基礎的。因為是普京提出的想法,所以更多是圍繞著他的。」

    普京此舉使俄羅斯已經軟弱無力的政黨制度更加成了笑話。正常情況下,不同的政黨代表的是政治光譜的不同部分,普京卻想把統一俄羅斯黨建成一個代表所有群體的界限不明的群眾組織。不要忘了,蘇聯共產黨當時「打選戰」也不是單槍匹馬,而是作為「共產黨員和非黨人民組成的堅不可摧的陣營」的一部分。

    普京在伏爾加格勒的演講中是這樣介紹他的主意的:

    我有些建議想向大家說明。我想指出國家杜馬候選人的甄選在8月前就得完成了。然後需要對候選人進行討論,以便在9月的黨代會上確定候選人名單。參加甄選工作的不僅應當有統一俄羅斯黨黨員,而且也應包括非黨員支持者、工會成員、婦女組織和青年組織成員、公共協會、公民中的積極分子。簡言之,所有願意通過統一俄羅斯黨在國家杜馬中的成員直接影響政府政策的人。

    我的建議是什麼呢?我認為我們該怎麼做呢?基本上,我建議成立一個政治實踐中所謂的廣泛的民眾陣線。(掌聲)

    謝謝大家,謝謝你們的支持。

    在重大政治活動之前整合廣泛的政治力量的做法過去就有,現在各國的各種政治力量在不同時期仍然在這麼做:左派、我們所說的右翼自由派、民族主義者和愛國力量都在這麼做。

    它叫什麼名字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的構想和我們想要達到的目標。這是一個把有志一統的政治力量團結在一起的工具。

    我非常希望統一俄羅斯黨和其他政黨、工會、婦女組織、青年組織還有退伍軍人組織,包括「二戰」退伍軍人和阿富汗戰爭的退伍軍人—每一個希望我們的國家更加強大,希望找到解決我們面臨的挑戰的最佳辦法的人都能利用這個共同的平台,讓我們稱它為「全俄人民陣線」,因為在5月9日之前在斯大林格勒就有這樣的意見。「全俄人民陣線」似乎是個相當合適的名字……(掌聲)

    謝謝大家。

    我猜想這就是佩斯科夫預言將引起「歇斯底里」的事件,因為它看起來明顯是為了進一步排擠梅德韋傑夫總統,把普京推上國家領導人的地位—不僅是一個力量漸衰的政黨的黨魁,還是一個無處不在的人民陣線的首腦。未來的國家杜馬大選中,人民陣線的海報和普京的照片將佔據首要位置。

    梅德韋傑夫的反應先是冷靜—只說這個想法是「合理的」—後來激烈起來。總理作出宣佈一周後,他對來自各個政黨的「年輕議員」說:「企圖改變政治制度去適應某個個人是危險的……權力過分集中肯定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這在我們國家曾多次發生過……它一般都會導致停滯或內戰。」

    到夏天,梅德韋傑夫已經有些無奈認命的意思了。他在接受《金融時報》的採訪時第一次承認他想競選連任:「我想任何擔任總統這個職務的人一定都想競選連任。另外的問題是他是否會決定參選,決定參選和願意參選不完全是一回事。」6這是任何一個名副其實的總統都羞於承認的:我想要競選連任,但這不是我自己決定得了的事。

    梅德韋傑夫的「競選」活動仍然在繼續著。在一次普京式的大規模記者招待會上,他顯示了他自由派的一面。他說霍多爾科夫斯基如果獲釋,「絕對不會對社會構成威脅」。在紀念對格魯吉亞戰爭3週年的採訪中,他表現出他可以和普京一樣強硬,堅持說是他自己決定出兵格魯吉亞的。在聖彼得堡經濟論壇上,他宣佈普京的改革是必要的,但已經壽終正寢:「是的,在我們發展的一個階段中需要加強國家在經濟中的作用。20世紀90年代的混亂過後必須穩住局勢。但現在這條路的潛力已經發掘殆盡……這樣的經濟模式對國家的未來是危險的。」據報道,在同工商界領袖的閉門會上,他呼籲他們支持他的經濟政策,而不是他前任的政策。他還對各政黨領導人說他打算扭轉普京的幾項政治改革:把進入國家杜馬的門檻從7%降到5%、「下放」權力,還保證要進行其他的改變,但未具體說明是什麼樣的改變。

    有些評論家說梅德韋傑夫和普京實際上仍然在聯手行動,一個在前面推動改革,另一個則呼籲謹慎以防改革進程失去控制。7但這種意見忽視了一個不容置辯的事實:大選在即,他們二人當中只有一個能夠成為執政精英的候選人。兩人對候選人花落誰家都十分在意。

    看起來梅德韋傑夫很快會灰溜溜地,用克里姆林宮的資深顧問格列布·帕夫洛夫斯基的話說是,「躡手躡腳地退出克里姆林宮」,因而向全世界證實他從來都是普京的替補。他的4年總統任期就像是一場鬧劇,目的是為了在形式上保持憲法不變,實際上卻是要加強普京的專制統治。

    8月,普京去黑海一處古老的考古場址潛水,出水時竟然撈上來兩個希臘古陶罐。幾世紀以來,數以千計的潛水員居然都沒看到這兩個躺在海底的罐子。普京彷彿是無所不能,回歸總統寶座對他來說肯定也不是難事。

    因此,9月24日普京在統一俄羅斯黨的代表大會上宣佈他要競選總統,並說他如果當選將任命梅德韋傑夫做總理,這並不是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然而由於此事的含意,它仍然是一個重大的衝擊。梅德韋傑夫對於政治經濟停滯以及需要改革大談特談之後,俄羅斯卻將迎來12年的普京統治。梅德韋傑夫在他題為「加油,俄羅斯!」的文章中暢談的夢想灰飛煙滅。他的強顏歡笑難掩他遭受的羞辱。最令人寒心的是,這兩個人的所作所為表明,過去一年來所說的「時機成熟再作決定」的那些話全是在演戲—他們倆交換職位早在幾年前普京和梅德韋傑夫辦移交的時候就討論過了。

    電視和大選進程全部掌握在克里姆林宮手中,2012年3月普京當選總統已毫無懸念,俄羅斯的未來是由兩個人在密室中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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