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六章 飲水詞中葉閉窗
    【兩處共相思】

    那是納蘭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冬天!當漫天的雪花灑落人間,納蘭在窗口默默地佇立著,形單影隻。遠在江南的沈宛,看不到京城的雪,只有手中那卷詞,比從前厚重了許多,卻也增添了更多的悲傷。

    他們之間,不僅是隔了幾千里的距離,更隔了比山嶽還遠、還沉重的世俗。一個滿族的貴公子,一個漢族的煙花女子,他們的愛情,就像水月鏡花一樣,那麼明淨卻又柔弱、縹緲。

    納蘭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經歷過兩次令人扼腕歎息的離別,這次,他實在不能再把一次離別演繹成永遠的遺憾。這時候的他,多希望自己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子弟,只是一個風輕雲淡的詞人,沒有顯耀的出身,沒有俗事的羈絆。他也想放下一切,不顧一切地飛到江南,給那個笑靨如花、靈致靜雅的女子一個驚喜。可是他不能,他可以視富貴如浮雲,可以視功名為糞土;但是他身上有很多人的期冀,在那個時代,那樣的歷史河流中,命運早就給他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他怎麼都逃不掉。

    此時,一個人來到了淥水亭。顧貞觀,納蘭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此時他的到來,給了納蘭一絲慰藉,更給了納蘭一線曙光。

    納蘭把他和沈宛相愛相知的事情告訴了顧貞觀,顧貞觀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知己,是彼此心靈最可靠的依存。所以當納蘭說完,顧貞觀就知道,納蘭是想讓他把沈宛接到京城來。以顧貞觀的聰明,當然知道,以納蘭的處境,想要放棄一切去江南與沈宛長相廝守是不可能的,而納蘭又是那樣深情之人,絕不會放棄這段傾城的愛戀。

    顧貞觀答應納蘭,一定把沈宛從江南接到京城。他是那樣堅決,就像當初納蘭答應營救吳兆騫時一樣。

    納蘭相信他,若不是彼此信任,何談知己?

    顧貞觀去了。康熙二十三年的這個冬天,他帶著納蘭的托付,回到了江南。

    沈宛,這個自小生長在江南的女子,從內到外透著水鄉女子的清婉。納蘭離開以後,她總是默默地守在窗前,總盼望著那個俊逸如風的身影,乘一葉扁舟,或者騎一匹白馬,從遠方而來,走到她的窗口,送給她一抹微笑,一句問候。她總希冀著他能沿著月光,突然降落在她面前,為她填一闋詞。

    她見過很多男人,聽過很多海誓山盟,早已厭倦了那些虛偽、惡俗的誓言。沒有誰,能夠打動她那顆清涼而孤傲的心。而納蘭,這個從遠方飄然而來的人,雖然相伴只數日,卻給了她整個世界的憐惜和愛戀。她能體會納蘭的真摯和癡情,她早已熟知他的性情,知道他從不會虛與委蛇,一旦相愛便會傾心。那短短的幾天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能夠讓她不再孤寂,能夠走進她性靈的花園裡,用無與倫比的才思和情致,讓那些沉睡的花朵綻放。

    沈宛曾經發誓,此生不離開江南,但是現在,她要違背自己的誓言了。她知道,就算納蘭肯放棄一切榮華,來到她的江南,納蘭身邊的人,也不會給他這樣的自由。而納蘭,有一顆柔軟的心,他不會決絕地拋開親情,他不會讓自己的父母親友因為他的一意孤行而傷心。

    納蘭,永遠都是一個純真的孩子,他只願世間一切靜好,無風無雨。而這些,沈宛明白。

    所以,沈宛決定離開她生命的駐守地,去到遙遠的北方,給糾結的納蘭一份安寧。當然,她和納蘭都是孤寂清冷的人,只有互相攙扶著,黃昏才不會那樣暗淡,秋風才不會那樣淒涼。沈宛赴京,自然也因為納蘭是她心靈的棲息地,只有在納蘭身邊,她的生命才不是一片繁蕪。

    很快,沈宛就隨著顧貞觀上路了。她擔心納蘭因為思念又患寒疾。她必須日夜兼程,趕到他的身邊。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畫堂春》

    京城的納蘭,雖然公務繁忙,眼前卻總是出現沈宛柔媚的笑靨。他知道顧貞觀能把沈宛接來,但他真的迫不及待了。

    納蘭知道,沈宛此來,雖然能帶給他無盡的歡喜,但另一方面,囿於門第之見,以沈宛的身份,肯定不會被他父母接受。納蘭在想如何安置沈宛,如何能讓這個溫婉的女子,有個幽雅的居處。

    有一點是肯定的,納蘭決定,無論如何,當沈宛來到京城以後,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和她度過人生的荒涼,他要把以後一切的回憶,和她連在一起。

    可惜,他的以後,就只剩那麼一個春天了。春天過後,他和她的回憶就只能由沈宛來珍藏了。

    大地。冬天。一場雪,淹沒了京城的繁華,似乎也淹沒了很多往事。而這場雪,竟是納蘭在世間看到的最後一場。可是他不知道,命運會這樣算計自己,他只是在焦急地等待著顧貞觀把沈宛帶到他身邊。他的一顆心似乎也隨著時間,行走在從江南到京城的那條長路上。他擔心沈宛受不了北方的嚴寒,擔心她會生病。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向著漫天的雪花祈禱。

    他們已經離得很近!只是,當空間的距離消失時,上天卻不給他們更多時間來雕刻幸福。

    謎一樣的生活,謎一樣的人間!

    【最後的相依】

    春風徐徐地吹拂在京城的繁華之上,像一場夢境的序曲。是那池邊的柳絲,顫動了冬天的冷寂;還是那樓台的月光,罩住了此生的絕戀!

    儘管春風送暖,大地復甦。納蘭還是覺得那個春天來得很慢,很晚。直到顧貞觀領著那個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幾個月不見,她好像憔悴了許多。只是那雙剪水雙眸仍舊閃著江南春水一般的光芒。她衣袂飄飄,無論在哪裡,她都像是一朵惹人憐愛的清荷。

    一卷詞、一把琴、一些衣物。當然,還有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完美無瑕的性靈。這就是出現在納蘭面前的沈宛攜帶的所有。

    她來了,便是整個春天,便是整個世界。

    他們見面,依然是那樣安靜,安靜得能沉澱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能隔斷塵寰所有的起落浮沉。可是喜悅之情,卻很隨性地飄入了柔軟的春風。

    現實,卻依舊冰冷如鐵,沉重如山。他們在他們的世界是緊緊相依的,但在那個時代的狹隘觀念裡,卻隔著千山萬水。納蘭知道,無論是世俗眼光還是他的父母,都不能接受他和沈宛的愛情,但他還是向父母稟明一切,並堅決表示要與沈宛共度此生。很多時候,明珠對於納蘭還是很寬容的,但這次,明珠態度堅決,因為他知道,一個滿族的貴公子,娶一個漢人女子已經不能容忍,更何況是一個風塵中的零落女子。

    而且,明珠何等榮耀的地位,多少人對那個地位虎視眈眈,一旦棋錯一著,就會遭人詬病。明珠是絕對不會在這種事上犯糊塗的。他之所以能在官場走那麼遠,就是因為謹小慎微,事事洞明。

    但是納蘭早已決定要跟沈宛穿過世俗的冷眼,在屬於他們的塵世一角,一起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每一次的感情,納蘭都是這樣篤定。每一個對感情全心投入的人,應該都是這樣吧!納蘭執意要納沈宛為妾,明府卻容不下這個出身低微的女子,她不能住進明府花園。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沒人知。

    ——《江城子》

    納蘭於是把沈宛安置在德勝門的一座別院裡。沈宛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就已經找到了那個地方,他絕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京城受到絲毫的委屈。他是沈宛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也是生命和心靈的支柱,世俗的偏見讓沈宛備感寒冷,他必須為她創造一片溫馨的天地,讓她不受飄零之苦。

    這是個春意濃濃的二月。德勝門的別院裡,納蘭和沈宛,像是一對比翼雙飛的鳥,儘管日子平淡,卻很靜雅、真實。

    其實,他們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只因為內心太純淨,在喧雜的塵世找不到心靈的伴侶,於是便表現出孤高自賞。一旦生命中出現了心靈相通的人,就渴望從雲端落到地面,將孤寂化做低眉淺笑,過最簡單的生活,哪怕只有一間茅屋,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兩顆心互相依偎著,就好!

    最華美的東西,演繹到極致,就變成了最平淡。

    有琴聲,有詩詞,有月亮,有春天。這些就足以把那個雅靜的別院裝點得流光溢彩了。沈宛喜歡為納蘭彈琴,她知道,他能從她的琴聲中聽出悲傷或者歡喜;納蘭喜歡為沈宛填詞,他知道,她能從他的詞句中解讀出落寞或者欣悅。

    偶爾下幾盤棋,偶爾喝幾杯酒。偶爾剪一段春風寄給從前,偶爾約一場黃昏送別流年。

    他們,讓世間所有的繁華都那樣蒼白。

    不久以後,沈宛又給了納蘭一個驚喜,一個小生命在她腹內靜靜地生長著。納蘭無比興奮,而興奮之餘,又不免有些擔憂。八年前那場永別留下的傷痕依舊清晰,他很怕同樣的玩笑,會被命運開第二次。

    可是這次,命運的玩笑開得更加離譜,更加不近人情。

    三月十八日,這天是康熙帝的生日。康熙帝御筆親書了一首賈至的《早朝》送給納蘭: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以「早朝」詩賜給納蘭,就表示他要離開侍衛的行列,轉做朝臣了。康熙帝是以此舉表示,他要對納蘭委以重任。納蘭文武雙全,做了九年的侍衛早已厭倦,他有幾分喜悅,但遠遠不及聽到沈宛懷有身孕時那樣歡欣鼓舞。若說納蘭對仕途沒有任何追求,那肯定也不對,他有一顆柔軟的心,自然想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定不會沉迷於功名利祿。如果非要在名利與情感中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那才是他生命的青草園。否則,我們恐怕也看不到那些淒切悲涼的文字了!

    不管怎麼樣,納蘭和沈宛都在這個溫暖的春天裡,恣肆地幸福著。他們的天空,似乎看不到一絲烏雲。只有月亮,幾經圓缺,昭示著人間的聚散離合。

    【謝幕的悲涼】

    生命是一場櫻花雨。無論多麼絢爛,多麼醉人,總會在突然之間,如夢一般飄飛,然後落到地面,消失在塵埃裡,靜靜歸結成一個輪迴的離歌。

    那個春天,對於納蘭和沈宛來說,是詩意的、清雅的、寧靜的。如果時光就停在那個春天,就鎖定在他們簡簡單單的幸福裡,多好!

    可是,春天還是結束了,就像是那場飄飄灑灑的櫻花雨,一次狂歡以後,終要結局。納蘭和沈宛,依舊在他們的恬淡日子裡彈琴、填詞、談笑。一切像是做夢一樣,一幕一幕,平靜地拼湊著最後的幸福時光。

    當春天的繁花落盡後,誰能猜到,夏天的簾幕上,掛著多少無名的淚水!誰能猜到,黃昏的琴聲裡,集結了多少未知的悲傷!

    納蘭和顧貞觀、姜宸英、梁佩蘭等知心好友,歡聚花間草堂。他這一生,最重一個「情」字,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都是他不可缺少的給養,都能給他的性靈雲水一般的撫慰。此時雖然再無當年很多人一起聚首的盛況,有幾個好友一起飲酒賦詩,縱論天下,總是件開心的事。一杯酒,飲盡塵世悲愁;一闋詞,盪開漫天雲雨。

    若干年後,顧貞觀一定還記得當天納蘭談笑風生的模樣,一定還記得他吟出的每一首詞。只是,那時候他只能在花間草堂或者江南懷念納蘭了。

    納蘭病了,病得毫無因由。或許是上天嫉妒他那個春天的幸福,讓這場病降落在他身上。可是為何,這次的寒疾,來得那樣絕情!

    沈宛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納蘭,可是他的身體如冰一樣寒冷。明明是初夏,他的生命卻突然陷入到了嚴冬。

    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臨江仙》

    一切的生命,無論長短總會在某個路口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已經是漫漫黃沙沒了人間。

    納蘭想看看月亮,可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一些星辰在迷離地閃爍,那些精靈,納蘭曾經天真地和它們交談。可是現在,他聽不到星辰的對話了,他也沒有力氣摘下一顆星,掛在他和沈宛的窗前了。

    當清晨的陽光照進屋裡,納蘭轉頭看到陽光中紛亂的塵埃。驀然間,他似乎頓悟了生命。不過是一粒塵埃,在人海漂蕩,無論飛得多高,總會落到某個靜寂的角落,永恆地沉睡。

    華麗與平凡,煊赫與慘淡,又有何不同?

    納蘭的病重了。窗口吹進一絲風,他感覺得到,卻無法把它揉成詞句了!他再也沒有力氣,寫那些讓人心痛的詞了!他所放心不下的,是沈宛。他還沒等到他們的孩子降生就要遠離人寰了!

    納蘭真的離去了!這場病只有七天,卻終結了一個悲情的生命!

    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這一年,是公元1685年。

    青草總會枯黃,花朵總會凋零。可是三十一歲的納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去了。他還沒到凋零的季節,卻提前遭遇了生命的嚴寒霜凍。不是他不堅強,是命運太冰冷。

    太多的悲傷,給他的生命留下太多的傷痕,似乎每一次風起都能讓他的傷口開裂,滲出鮮血。他也曾在佛前求得片刻的安寧,也曾告訴自己淡看一切的悲歡離合,但是他做不到,他是納蘭容若,他的骨子裡流淌著感傷的血液。而偏偏那一遭的人世,又給了他那麼多悲傷、落寞的機會。他是人間惆悵客,他的惆悵,經常可以沒有緣由,他就在風中或者月下佇立著,思緒隨便一流轉,愁緒便從心中汩汩而出。似乎永遠多情,又似乎永遠踽踽獨行,在這世間,他只是一縷魂,飄飄蕩蕩,離去時,卻留下滿世界的悲涼。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攤破浣溪沙》

    風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

    ——《浣溪沙》

    納蘭的離去,最痛心的無疑是沈宛。納蘭寫這些詞時的心情,便是她此時的心情。只為一份如海如山的情緣,只為給納蘭和她自己的心靈築造一所溫暖的房子,她不顧一切地離開江南來到京城。如今她懷了納蘭的骨肉,卻要永遠和他陰陽相隔了。遇到納蘭後,她只想過最平靜、最恬適的生活,而那個春天的生活也正是她想要的。而現在,她再也不能為他彈琴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新詞了,再也不能和他攜手看斜陽了。

    以前,她在京城,再遠也總有個念想。此時,她在京城,他卻在另一個世界。上天很吝嗇,只給了他們幾個月的時間;上天很絕情,在賜給他們一段緣分後,又迫不及待地給這緣分打了個死結。

    後來,沈宛產下了她和納蘭的孩子,他叫富森,名正言順地歸入了納蘭世家的族譜,並得以善終。在他七十歲那年,蒙乾隆帝邀請,參加了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

    而沈宛,產下孩子後不久就離開了京城。她回到了江南。當她再次捧起了那卷親手抄寫的納蘭詞,依舊是一句句的悲涼,一聲聲的歎息!她突然覺得明朗了許多,納蘭這一生,總是悲悲切切,此時歸於塵土,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寂靜安寧嗎?而她作為一個女子,有過正常相逢,被這樣一個純淨、深情而多才的男子深愛過,和他廝守過一個春天,誰的生命又能這樣生動呢?

    【一生一卷詞】

    我們經常希望生命美麗,卻又害怕生命短暫。可我們知道,美麗的東西如煙花,如彩霞,一瞬間的絢麗後,就此煙消雲散。可是那些絢麗卻仍存在於我們的記憶,永遠磨洗不去。

    納蘭,一個三十一歲的男子,一個如蘭如玉的詞人,在那個初夏結束了生命的旅程。在夏花即將絢爛的時候,他選擇了永遠的沉寂。於那一生,他已無遺憾,深愛過、絢爛過、悲傷過、幸福過.只是這世間,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少了一個在窗前、在湖畔獨自歎息的身影!生如夏花,在他離去的時候,自然會有千萬朵夏花,為他而綻放。他的生命,足以催開世間所有的花朵,淹沒世間所有的蒼白。

    他,只是一片葉,在枝頭短暫鮮綠後,被秋風送回地面。他,只是一顆星,在夜空驚艷璀璨後,便即收起光芒,沉落到滄海裡。可是誰又能說,他的生命不是永遠鮮綠的,永遠熠熠生輝的呢?

    他只是一個純真的孩子,用他輕靈的眼神觀看世間的一切,將一顆一顆的星子、浪花、雨滴,用喜歡的韻律串成詞,然後在風中靜靜吟唱。

    他是悲傷的、淒涼的,可他也是長情的、純淨的。那個喧囂的時空裡,他如一朵清荷、一絲微風、一片流雲,將整個世間的荒涼與空洞、慘淡與無味,勾勒成清新自然的風景長卷。長卷外的我們,穿過歷史的長河,依稀能看到那個俊逸的身影,在藍天下、風起時,細細思索,默默吟詠,將一闋闋詞寄給遠方。

    於是,身在遠方的我們,於繁蕪的人寰中,看到了一卷《飲水詞》。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納蘭是悲涼的,他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冬天的荒野,沒有溫度,沒有色彩,可是當冬天過後,他的身邊卻開出了綺麗的花朵。他就是那滴沁人心脾的水,跨了時空,仍能潤滌無數人的性靈。

    他的詞,是用最真摯、最無瑕的情感編織而成的,所以我們才會對那卷《飲水詞》愛不釋手,那些詞能直達我們心底,觸碰到我們最柔軟的琴弦。很多人也許不喜歡他的悲傷落寞,卻必然被他的真情感染,那是一道清泉,流入心田,便是一份久違的甘甜和清涼。

    多情、善感、純粹、悲涼,這就是納蘭容若。當時的學者吳綺為《飲水詞》寫的序言中有這樣兩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而顧貞觀說,「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納蘭的詞,由心內流出,清麗婉約,所以能牽住我們柔軟的心。他是天生的詩人,每一次目光和思緒的轉動,都能轉出無邊的詩情,藉著風和月,雲和月,便成為詩行,成為我們的感動與悲傷,歡喜與惆悵。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閒,人生何事緇塵老。

    ——《踏莎行》

    世間一切的繁華與煊赫,都會落幕,落幕便是寂寥的開始。輝煌的大清帝國走遠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走遠了,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紫禁城,供後人歎息。只有那個名字,那個身影,卻仍清晰地映在很多人的心中。他是一個形象,豐滿而蒼涼;他是一闋清詞,淒婉而深摯。他是雲,是風,是早春的柳絲,盛夏的蓮荷,深秋的月光,寒冬的飛雪。他是梅花於六月綻放枝頭的不可思議。

    他很清晰,卻又遍尋不著;他很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我們只好捧著那卷《飲水詞》,循著那氣息,那思緒,一路過去,在斜風細雨或者秋風落日裡,找尋他。其實不用找尋,他就在那裡,在塞北的悲涼裡,在江南的旖旎中。他在紅塵的書籤上,只有一頁,卻凝結了所有的悲傷、寂寞、感歎、淒涼。

    孤絕如他,傲然如他,冷寂如他,多情如他,一世紅塵,卻好似經歷了萬年的寥落。他在繁華中獨享寧靜,他在塵埃裡覓得清涼。他是滄海桑田的一滴淚,落到天涯、落到孤舟、落到塵世所有的悲情裡。

    兩百多年以後,一位詩人手捧著一卷《飲水詞》,是個清秋,寂寞的院落,如鉤的月亮,西風吹著梧桐,黃葉漫天。他是徐志摩,對著窗外蕭瑟的秋天,不禁明白了納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他早已在納蘭的世界裡徘徊過千萬次,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彷彿與納蘭面對面飲酒賦詩,他能看到納蘭生命的光華。此時,秋風又把他送到兩百多年前,到納蘭與知己相聚的淥水亭。於是,他來到了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成容若君度過了一季比詩歌更詩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櫓聲的後面,以標準的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並艷羨他。但誰知道,天才的悲情卻反而羨慕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幸福,儘管他信手的一闋詞就波瀾過你我的一個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煙火盛開,可以催漫天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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