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十七章 十萬不賣
    見過馬局長沒多久,葉曉楓又先後見過了錢處長、王律師、趙科長……按照無聰的說法,感情投資是必須的,中國是個人情大國,大家都知道上層建築是怎麼一回事。無聰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經濟又和法律、社會學以及人文科學結合得相當緊密,把這些東西都梳理清楚了,投資方向找對了,你葉曉楓的藝術道路才會暢通無阻。

    雖然葉曉楓並不贊同無聰的說法,但他也深知有些事是無法迴避的,因而每當無聰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對他講那些大道理的時候,他便耐著性子,沒提出反對意見。

    「今天我們見到的何總你要多留點心,他是『神風拍賣行』的老總,以後你的作品上拍,就全靠他了。你別看他平時說話細聲細氣的,做起事情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去年在北京搞的那個『中法藝術交流會』就是他弄的,他有相當硬實的後台,巴結他的人,數都數不清楚。」無聰對他說。

    「昨天坐在何總旁邊的人是誰?」葉曉楓問。

    「你說的是那個戴眼鏡的大個子?那是周行長,何總經常和周行長一起打牌,他倆的關係很不一般。」頓了頓,無聰又說,「這些事你我清楚就行了,不要在外面說。有些遊戲規則我們必須遵守,很多東西是非常微妙的。」

    跟這些人接觸多了,葉曉楓才意識到藝術圈內魚龍混雜,在他花精力創作的同時,某些應酬是少不了的。一個人想要獲得名譽和聲望,必須要得到這一少部分人的支持,不然即便本領再大,也很難鹹魚翻身。另外,在給無聰創作完成這批畫的同時,他還得隨時隨地準備些小禮品。無聰讓他畫了一些小尺幅的習作,說是需要送給幾個關鍵性的人物,給他們未來的計劃作出有效的鋪墊。

    「按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你能把持得了自己?」這天葉曉楓在畫室畫畫的時候,楊志彬問他說。

    「你也看到了,我現在身不由己,但不能往後退。不過你放心,我知道底線在哪裡。」葉曉楓肯定地告訴他說。

    「我知道你不是那類人,但總擔心你會誤入圈套。」楊志彬一邊說,一邊把寫好的稿子遞給葉曉楓,請他過目。

    楊志彬剛寫完的這篇稿子,是給葉曉楓上刊物用的。無聰準備讓葉曉楓在權威性的書畫刊物和收藏刊物上亮相,說這一兩年先給他造造聲勢,等聲勢和影響都做出來了,再讓他的作品上拍,這樣把握會大得多,主動權也能夠掌握在自己手裡。葉曉楓把稿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覺得楊志彬確實在他的事上費了不少心思,而朋友的擔憂也不無道理。這半年來,他參加的飯局、酒局等各類應酬,大多都不是他心甘情願的。

    葉曉楓在畫室裡呆立了片刻,回到房間休息。這段時間,他有些力不從心,幾乎每天都要花半天時間應酬,再加班加點地熬夜畫畫,身體如癟下去的氣球一般。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樣高強度的壓力反而激發了他潛在的能量,他以寫生素材為基礎整理、創作的那批當代水墨,得到了楊志彬、譚秋農和無聰的認可,等他再花上一段時間畫幾張大尺幅的畫,今年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葉曉楓這一躺下,就睡到了晚上。等到他醒來時,才發現先前脫下來的外套已經搭在他的身上。靈羽正在畫室裡轉悠著,見他醒了,便走了過來。

    「睡好了嗎?先前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還怕你不在畫室裡呢。」靈羽說。

    「呵呵,今天我哪裡也不去了。你呢,最近工作怎麼樣?」葉曉楓想起自己將近一周都沒和朋友們共進晚餐,也沒跟靈羽多聊幾句。近一段時間,他的生活中只有畫畫和應酬這兩件事。

    「今天賣了六十多件衣服,破紀錄了。老闆還說要發給我獎金。」

    「沒騙我去當黃牛吧。」葉曉楓打趣說。

    「少來,別揪著人家過去的尾巴不放。」靈羽坐到葉曉楓旁邊說,「看你這兩天又瘦了不少,臉都凹進去了。」

    「畫畫倒是不怕累,就怕整天陪著那些人喝貓尿,那味道每天刷牙都弄不乾淨。」葉曉楓笑說,「畫沒什麼長進,酒量又增加了不少,我敢保證刀疤臉都喝不過我了。」

    「無聰讓你幹這些事,有沒有後悔跟他簽那份合同?」靈羽流露出關切的神情。

    「想要成功實在太難,一個人的一生之中,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機會,錯過就不會再來。對了,我跟你說過自己來藝術村之前的事沒?」

    「我知道你當過美術老師。」

    「這事大家都知道。其實,從一開始,父親是反對我畫畫的。」

    葉曉楓告訴靈羽,他的祖父和父親從前都是畫家,祖父生前一直鬱鬱不得志,而繼承祖業的父親雖說畫得一手好畫,卻以為兒子並不適合學畫,並非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而是因為想要成為一名純粹的畫家需要付出太多的心血,困難重重。

    「很早以前,父親就告訴我,畫家的地位並不比普通的小商販或手藝人高多少,他經常給我灌輸這樣的思想,說就算某一天我成功了,也難以抵擋住這個世界的誘惑,他以為我太好強且不夠理智,選擇繪畫的道路只會給我帶來兩種結果:要麼潦倒一生,要麼在功成名就後,迷失自我,難以自拔。」說到這裡,葉曉楓笑了笑,「也許這就是命運吧,孩子總是會硬著頭皮朝相反的方向發展,我覺得他低估了我,就背著他偷偷地練習……父親知道之後,長歎了一聲,說如果我真想學,他可以教我,但我必須答應他一件事。」

    「不讓你當專職畫家?」

    「說得不錯,雖說他教了我不少東西,但一再跟我強調,以後不許走上專職創作這條路上,因為每當他想到眼前的世界正面臨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之時,就擔心我也會被某些東西所引誘、所腐蝕。他一直說我是個好奇心很重,又有些急於求成的孩子。」

    「可你懂得把握分寸。」

    「話是這麼說,但父親卻固執地相信自己的判斷。」

    「你跟他溝通過這些?」

    「是的,但他不相信我能做到。他至多只允許我做一名普通的美術老師,而我也答應了他。」

    「可你還是來到了藝術村。」

    「我實在受不了校園裡千篇一律的畫風,那是為考試而準備的,而真正的藝術,需要走出狹隘的領域,進行一番勇敢的探索。在學校裡待了幾年之後,最終,我跟校長和教導主任意見相悖,這也從側面幫了我一把。」

    「所以你就跑到藝術村來,被『政治波普』、『玩世寫實主義』和行為藝術吸引?」

    「因為這件事,我跟父親徹底地鬧翻了。一方面,他是因我的不辭而別而生氣,另一方面,他認為我想要探索的,都屬於不倫不類的東西,根本就不屬於藝術的範疇,他依然頑固地相信傳統筆墨,那些工筆花鳥、大小寫意才是最正統的國粹,他討厭抽像的當代藝術,特別是那些經過誇張變形的女性人體,哪怕我從沒畫過那些,他也認定我將來會受到污染。正因為父親看不起我,而我自幼又迫切地需要他的理解和認可,我才如此努力。我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遠,但終有一天,我會通過繪畫,找到真實的自我,讓他看到藝術之光遲早都會給我們家族帶來榮譽。」

    「想過成功以後的事情沒?」

    「現在還不敢想。如果我真有那麼大的能耐,將來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生活。但是現在,我需要妥協和忍耐,需要那些我不喜歡的人幫我創造機會,需要繼續等下去……這兩天,我一直睡不安穩,老是夢見藝術村的那些事,那些臉在夢中都是模糊的,像是要對我說些什麼,但我卻始終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很長時間以來,我認為藝術家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不管是祖父、父親還是藝術村裡發生的那些事,都深深地刺痛了我。」說到這裡,葉曉楓停了下來,看著靈羽的眼睛,說,「跟你講這些,你不會覺得沒勁吧?」

    「曉楓,你是一個真實的人。我喜歡聽你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像我面對你時一樣,永遠保持著純淨和透明。當然,我知道自己跟你之間差距太遠,我沒有你那樣的藝術才能,也不像楊志彬那樣懂得藝術理論,甚至不可能給你提供有效的幫助,還老惹你生氣。」說著話,靈羽的臉泛起了紅潤。

    「但如果沒有你,我的內心就不會變得如此柔軟。在認識你之前,我總是毫無顧忌地說話、辦事,在你身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愛,什麼是犧牲。」葉曉楓望著靈羽的臉,感覺涓涓細流正緩緩地在他心頭沖刷著,在看清了所謂局長、處長、行長和老總們的虛情假意之後,眼前的友誼和靈羽那份純真的愛情就變得彌足珍貴。他抬起手,輕輕地觸碰到她戰慄的雙唇,而她也彷彿被什麼東西猛然擊中一般,身體開始微微地戰慄起來。女孩扇動著睫毛,把葉曉楓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兩人偎依在一起,共同分享了這個短暫而又迷人的夜晚。

    翌日清晨,沒等葉曉楓和靈羽重溫昨晚的一切,就接到桂姨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告訴葉曉楓,她打算安排一次活動,讓他參加在曇城舉辦的「中韓佛文化書畫交流展」。桂姨在電話裡強調這次活動的重要性,說是書畫展示的當天上午,省市領導人也會過來參加。

    「你別看這次的書畫展和當代藝術沾不上邊,影響卻是空前的。全國幾家有名寺院的大和尚都會過來,韓國也派代表過來了。你該在這次活動上露露臉。」桂姨在電話裡說,「這次是公益活動,沒有酬勞,不過我想你也不會在意這些。」

    「需要拿幾幅作品?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募捐的事兒,隨喜功德無限。一兩幅也成,多畫幾幅當然更好。題材無非是觀音、文殊、普賢的菩薩像,蓮花、老僧、松竹之類的也沒問題。這方面你是內行,總之畫你自己擅長的就好了。」

    葉曉楓在電話裡應允下這件事,問明細節之後,他便騰出時間,著手創作了一幅《普賢菩薩像》。菩薩衣飾用「高古游絲描」勾勒而成,像是四腳踏雲的六牙白象,整幅畫上了重彩,一丈二的尺幅,掛在牆上相當打眼。

    書畫展當天,省市領導都派代表來了,曇城宗教局的人也過來了。展覽的第一天,二樓藏經閣就被人群堵得水洩不通,葉曉楓的畫掛在神龕左面的牆上。

    臨近中午的時候,樓下又上來幾個人。人群讓開一條通道,原來是寺廟的住持領著韓國友人上來觀摩了。幾人來到葉曉楓的畫前,欣賞了一會兒,一位韓國居士對旁邊的翻譯小聲說了幾句話。沒過多久,翻譯就到葉曉楓、無聰和桂姨他們這邊來了。

    「那位韓國居士問你們這幅畫賣不賣,他想買下來捐給韓國的『佛國寺』。」翻譯看看四周沒其他人,又壓低聲音說,「居士願意出十萬,買下這幅畫。」

    有人願意出十萬買我的畫?葉曉楓在心裡嘀咕著。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從沒想過一幅宗教題材的傳統國畫就能賣這麼高的價。不過還沒等他繼續往下想,桂姨就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不會賣掉這幅畫。」

    「你們不賣畫?十萬不少吧。再說了,韓國居士是捐給寺廟用的!」翻譯驚詫不已的同時,再次強調了「十萬」的數字。

    「呵呵,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請你轉告那位居士,他的好意我們心領了,趕明兒,我們再送他一張。」桂姨笑對翻譯說。

    翻譯離開以後,桂姨才告訴葉曉楓,對於這幅《普賢菩薩像》,她心中早有安排:等到韓國友人回國之後,她會請葉曉楓親自把這幅畫送給住持,像這樣難得一見的精品,是要捐給我們中國的寺廟才對!

    當天下午,葉曉楓拿著這幅畫,和住持在藏經閣的大廳合影留念。第二天一大早,曇城各大報紙就刊登了「愛國畫家葉曉楓給某寺廟捐畫」的事情。媒體還特意把「韓國人花十萬重金買畫遭到畫家拒絕」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葉曉楓和住持的合影佔據新聞左上角:他和僧人各牽畫幅的一角,葉曉楓僵硬的笑容也定格在相機鏡頭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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