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請淡定 馬家輝:「蟻族」根本不是問題
    馬家輝,1963年生,香港灣仔人。著名專欄作家,文化學者。台灣大學心理學學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碩士,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社會學博士。曾任台灣華商廣告公司文案企劃、台灣《大地》地理雜誌記者、《明報》世紀版和讀書版策劃顧問等。現為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助理主任,為大陸及港澳台地區多家媒體撰寫專欄。21歲出版成名作《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迄今已出版有《江湖有事》、《愛戀無聲》、《死在這裡也不錯》、《明暗》、《日月》等多部散文集,以及《站錯邊》等多部時評集。

    「蟻族」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大學畢業。有基本的技能跟文憑。你在這裡留不住,不代表你到其他地方留不住。

    中國老話講: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個「處」不一定是鄉下老家。中國太大了,有不同的城市,你還是可以去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鄉鎮找尋機會——因為大學文憑好歹還是有用的。

    對經歷過年輕的人來說,人啊,總有一個「吃飯」的本領。

    都說你懶惰是不是?剛好有一個地方需要你這個懶散的人,也說不定。往往是沒有機會,沒有方法,去找到發揮你本領的地方。

    既然中國這麼大,那麼,就到不同的地方去試一下,遷居吧。

    別忘了,螞蟻除了有群居的特點,還有遷居的特點,遇到下雨就會「螞蟻搬家」。

    所以,慢慢找到生存的地方,特別是在年輕階段。

    不僅是「蟻族」,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一段時間是要付出的。就像投資,賺第一桶金是最辛苦的。別人打一份工,你打兩份工;別人一個月花三千,你一個月花兩千六——原始積累嘛!結束之後,那個才是你的本錢。

    我個人覺得,「蟻族」所面對的情況,其實全中國人都要面對,不見得是「蟻族」的獨特困境,反而「蟻族」好歹有大學文憑,好歹有可以去的地方。

    ——馬家輝

    馬家輝的淡定

    跟馬哥(這是我對馬家輝的敬稱)相識已經多年。這個和我一樣視李敖為偶像的人,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李敖的氣味。他有不一般的成長經歷,少時涉黑幫,與大佬為伍,經歷了大風大浪。現在上50歲的港人,應該都聽說過大名鼎鼎的「馬氏家族」。

    即便馬哥總是聲稱自己這個「不正常」,那個「不正常」,比如害怕人群、害怕坐飛機、害怕天黑、害怕登高、害怕極端天氣、害怕陌生的環境……但是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你問他任何問題,他都會表現出一種泰然處之的淡定。看得出來,這淡定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由內心發出來的一種自信,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小兒科——老子什麼沒見過?

    在我們開始談論「蟻族」問題之前,我首先想到的是:螞蟻也好,蜻蜓也罷,即便是蟑螂,只要是自己的選擇,或許都是無怨無悔的。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因為馬哥的故事,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19歲那年,本來可以進香港浸會學院(現浸會大學)讀書的馬哥,因為偶然讀了李敖的著作,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那一年他萌生了兩個願望:一是攻讀電影專業,將來做個出色的導演(要知道,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對香港電影來說是多麼光輝的歲月呀!);二是做李敖的「門下走狗」,追隨李敖的腳步,做一個「刻薄」的作家。最終,在兩個選項中,馬哥選擇了後者。

    他放棄香港浸會學院的學業,乘桴浮於海,負笈於台灣,先入台灣輔仁大學,後入台灣大學。在21歲那年,實現了夢想,出版了「李敖研究」專著《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同時也見到了李敖。

    面對我這個「敖迷」,馬哥在談起自己的經歷時好像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炫耀與得意的神色。他說,自己第一次按響李敖家的門鈴時,在門口足足等了五分鐘之久,得到的卻是李敖從門縫裡遞出的一張紙條,上書:「小馬,我們改天再約啦!」結果馬哥只好灰溜溜地走掉。所幸幾天之後,李敖真的給他去了電話相約見面,沒有食言。接著,我們就能經常在李敖的「金蘭日記」中讀到「上午,小馬來」、「下午,小馬來」、「晚上,小馬來」之類的話——因為馬哥經常去給李敖整理資料打下手。

    人生的路只要是自己選的,就沒有什麼可遺憾和後悔。假設一下,馬哥如果老老實實待在香港,應該可以過他的「公子哥兒」的生活吧?——大學畢業,讀碩士,讀博士,在香港做「文化地頭蛇」,平步青雲,無災無難到公卿。可是,他偏偏放棄這些,去台灣打拼自己的事業,給偶像做「低級」的「文秘」工作——他的選擇,與「蟻族」頗有相似之處。「蟻族」如果願意留在老家,其實也可以過上不錯的安逸生活,不是嗎?

    馬哥常說,他在台灣的時候,是趕上了一個最好的歲月。那年頭,只要你聰明,加之勤奮,便處處是機會,滿地是黃金。當年在大學裡,開學生會議遲到了,馬哥拎著包,優哉游哉,意氣風發地走進會議室,大大方方坐下。主持問他:「馬家輝,你怎麼遲到了?」他說:「不好意思,剛和寶馬公司高層開完會。」語罷,四座皆驚,傳來「哇哇」的歆羨聲,他心裡爽死了。

    大學畢業後,馬哥依舊留在台灣「闖事業」,先在廣告公司工作了半年。那段時間,是他真正的「蟻族」歲月:跟人合租在一個小公寓,朝九晚五,三餐都在便宜且不衛生的路邊攤湊和,帶著女朋友過最廉價的生活。

    後來,他到地理雜誌《大地》工作,被派駐到東南亞做實地記者,穿梭在越南、緬甸、泰國的雨林裡。彼時的東南亞尚未完全開放,並不如今日去旅行那麼便利,有的國家甚至還實行「軍事管制」,危機四伏。但馬哥還是抱著「探險」的心情義無反顧地奔赴最前線。

    凡是略微瞭解馬哥的人都知道,他身體孱弱,被人取花名「東亞病夫」。他在東南亞,據說是水土不服到差點死掉,成日頭疼腦熱,上吐下瀉。更何況,既然是在像泰國這樣的「天上人間」,哪有什麼事都不幹的?他說他好幾次喝酒喝到醉倒在曼谷街頭,呼呼大睡。這樣損耗下來,表面上看還是好好一個人,裡面早已內傷到分崩離析。在一個國家住上小半年,考察風土人情,回到台灣寫篇三五千字的遊記,然後繼續上路。幸而那時候馬哥年輕,折騰得起。

    那份工作,年輕人聽了都覺得夢幻。但實際上,假如你身在其中,就會知道在物質上有多艱苦。何況還危險呢!一個記者,一個攝影,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進入一個半封閉的國家,誰知道會遭遇什麼?如果現在把你派到阿富汗、伊拉克去,你就能體會這種感覺了。可是,你要說那時候馬哥的生活艱苦吧,他自己卻覺得快樂似神仙。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那段經歷簡直是不可思議。於是乎馬哥才不斷強調:「『蟻族』苦不苦,不是絕對的,只要他們自己覺得不苦,就會很快樂。」

    然而,我始終覺得馬哥不太瞭解內地的情況。他總是跟我強調,現在的內地,和20世紀80年代的台灣差不多,也是大把機會,只要你肯低頭彎腰去撿,滿地都是黃金。馬哥還跟我說,他在台灣工作幾年時間,就攢夠了去美國留學的錢,沒有用家裡一分錢。他相信我再努力幾年,也可以賺到這筆錢。

    但我實在不敢想像。

    我告訴馬哥,現在內地的年輕人心裡很焦慮,看不到未來,更不知道應該怎樣從容地生活,所以我才有了編寫這本書的念頭,想要讓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平靜一下焦慮的心情。

    不過,馬哥說:

    內地的年輕人在我的印象中還蠻淡定的啊!原來現在不一樣了,這二三十年來,內地變化很快。原來也普遍瀰漫著一股不夠淡定的情緒。從這個角度來講,香港雖然說很焦慮、很惶恐、很緊張,焦慮之後,過了一段長的時間,會有一種不管你怎樣焦慮、怎樣惶恐、怎樣緊張,到最後還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還是會解決的感受。所以,反而會有另外一番的鎮定,能與內地的年輕人來分享、交流。

    在馬哥的印象中,內地人是很淡定的,只有香港人——不管是年輕人、中年人,還是老年人——才會焦慮,對各方面都很惶恐。因為香港生活壓力大,特別是回歸以來整個社會轉變得很快,香港人生怕「計劃趕不上變化」,無論做什麼事都匆匆忙忙。走在中環、灣仔,沒有人可以放慢腳步。誰要是放慢腳步,哪怕只是十秒鐘,背後一定有人推你,嫌你走得太慢。香港人節奏快,心情也浮躁不安。不過,香港畢竟是個發達地區,香港人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樓市價位很高,突然跌落;股市指數很高,突然崩盤。香港的經驗,可以給內地的年輕人一些啟示。

    而當我把2009年內地的「年度好書」《蟻族》一書交給馬哥的時候,他立刻進入了狀態。對於我們要討論的主題「蟻族」,他很有話要說。

    香港經濟起飛是在20紀70年代,至80年代後期社會巨變基本已經結束;而香港的大學「擴招」(由兩所大學變成八所大學)則是在1997年回歸之後。兩件事的發生有十餘年的時間差。內地則不同,從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的快速發展時至今日都未停止;而大學擴招計劃則是從1999年啟動的。兩件事同時發生著。於是,在內地,「蟻族」這個群體就應運而生了。

    香港,由於不像內地那樣有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更不會像內地大城市那樣有海量外地人口,加之房價巨高,即便是合租房子,一般年輕人亦是負擔不起的,而香港又不時興家長為子女付房屋首付一說,不少大學畢業生只好選擇暫時與家人同住屋簷下,待攢夠了錢再考慮搬走。以上種種客觀事實,造成香港社會很難形成「蟻族」這樣一個「高學歷、低收入、聚居」的群體。

    然而,正是由於香港和內地存在的這些時間和空間上的「錯位」,才使我和馬哥的對話更加有趣起來。我們的對話,就從香港「擴招」、大學生「貶值」說起。

    ■ 香港大學生的「貶值」現狀 ■

    許:我聽說以前香港就只有兩所大學,香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很「值錢」,你能不能跟我形容一下「值錢」到什麼程度?後來香港的大學「擴招」,從兩所增加到八所,大學生多了,自然就「掉價」,那「掉價」到什麼程度呢?

    馬:香港的大學兩所變八所之後,其實貶值的不僅是大學生,也包括中學生。當年只有兩所大學的時候,能夠讀到中六、中七(註:1999年以前,香港沿用英式學制,中六相當於內地高三,中七為大學預科),你也「值錢」,也可以出來工作。你可以從基層做起,人家會給你機會。所以,這是一個骨牌效應,現在變成八所,全面貶值。

    而且導致貶值不僅是兩所變八所的問題,還包括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學生都跑來讀書。香港的大學擴大招生名額,吸引了外地的學生。這些人畢業之後怎麼辦,是留在香港還是回去?

    現在很多人一開口就說「貶值」。可是我們看日本、韓國、泰國和台灣地區,他們讀大學的人口比例,都比香港高;而且,政府投入教育的資金,也比香港高。不管如何,大學從兩所擴展到八所,這是事實。大學生人口多了,只要社會吸收得了,就是好事,可結果又被人詬病說是「貶值」。我覺得目前中國內地的情況,從大學生失業率來說,至少我透過報紙看到的數據,應該不至於太高,大學畢業生不會找不到工作的;平均收入也沒有太低,沒有低於非大學生。

    許:你說大學畢業生的工資並沒有太低,這個說法與某些評論「蟻族」的觀點暗合。有人說「蟻族」的不安是來自「相對剝削感」而不是「絕對剝削感」,你怎麼看呢?

    馬:我覺得他們或許有相對的剝削感,但不是跟官二代、富二代等比出來的,而是跟他們自己比出來的,因為他們對前途的期待,他們對生活環境的期待跟現實有差距。

    具體到香港,我舉個例子:20世紀70年代初的大學生,他們寶貴,不僅因為當時只有兩家大學,更重要是因為當時香港整個經濟轉型,從勞動密集行業轉為服務業、創意產業、多媒體……這些工作,不是20世紀60年代、70年代的大學生的父母可以勝任的,是腦力密集型的,是需要技術訓練的。上一代應付不了,很多位置就空了出來,年輕人就可以去做。而且,新的領域起飛了,只要你不是太懶惰,不是太倒霉,都能做好。其中一個重要的領域就是大眾媒體:電視、電影行業。假如你有機會接觸到香港的導演,會發現太多太普通了,有些人跟旺角隨便找的一個老百姓有差別嗎?為什麼他能夠當導演?只是因為在他那個領域裡面,只要不得罪人,一定能熬出頭。我們這一代進電視、電影界的人太幸運了。

    可現在的情況是,除了兩所大學變八所以外,同等學力的競爭者比以前多多了。另外,香港這20年的轉型,速度實在是很慢的,什麼創意產業、數碼產業,全都是屁話。轉型那麼慢的情況下,前面的「老人」還能應付工作,不會有位置空出來。於是年輕人就會抱怨,你們老人家佔著位置,我沒位置。

    我再舉個例子,比方說香港的大眾媒體,有轉型嗎?沒轉型啊。報紙還是照出,可是有幾家報社花心思去搞網站呢?網站都是附屬的東西。如果真的全力搞網站,報社搞轉型,我老頭子應付不了,我就退下來了,認了;但問題是沒有啊,還是按照幾十年前的樣子做報紙,既然如此,憑什麼我要退下來給你?講文字,我不輸你;講學養,我多讀了幾本書;講閱歷,我多活了幾年;講人際關係、講對新聞的判斷、講管理的經驗……都比年輕人好,我幹嘛要退下來讓給你呢?

    香港政府鼓勵這些年輕人往外跑,包括去內地,如北京、上海等,也包括去國外;另外,香港政府也一直在摸索,希望打造新的領域,但都不成功,什麼數碼港、創意港之類的。香港的問題是:整個社會沒有轉型。

    許:除了社會的原因外,年輕人自身有沒有問題呢,比如在心理方面?

    馬:說到年輕人的心理,我覺得他們對自己做的工作,或許投入了太多的期待。有不少朋友在飯桌上跟我說起一些故事,簡直像笑話。

    有的大學畢業生去當律師,老闆叫他禮拜六、禮拜天來上班,他的反應是——馬上辭職不幹了!或者老闆跟他講,下個月的五號、六號、七號,我們要去上海開會,老闆一講完,那個年輕律師馬上臉色大變,表現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下午,老闆就接到年輕律師的媽媽打電話過來:「你跟我兒子說五號到七號去上海開會,不行,我們家要出去旅行啊!」很多類似行為暴露在老闆面前的時候,老闆不會再期待你能吃苦了。

    不是年輕人應不應該吃苦的問題,而是年輕人根本不願意吃任何的苦,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香港每週要上六天班,不像很多地方,只上五天。不過,香港的大學畢業生雖然面對這些問題,也不會有「蟻族」的出現。因為香港的房子那麼貴,很難形成聚居,也根本沒有農村,不可能辦得到。

    ■ 「蟻族」是一個蠻有趣的名詞 ■

    許:我想聽聽你對「蟻族」這個名詞的看法。

    馬:「蟻族」是一個蠻有趣的名詞。我蠻喜歡內地作家弄一些新名詞出來,蠻像日本人的。在日本,不管是作家,還是企業機構,特別是一些跟廣告行銷有關的單位,他們每一年都進行一些調查,他們發覺社會上有某些人的消費行為有些趨同的地方,他們喜歡把這群人抓出來研究,然後去給他一個名詞。比如以前流行的什麼「新人類」,還有什麼「草莓族」之類。日本人特別喜歡以這些人的消費行為來給他們取名字。這種事情日本很流行,現在中國內地也流行起來了。

    至於「蟻族」,作者廉思帶著一群人,去做了一個調查,發現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在某個地方,他把這一群人稱為「蟻族」。我覺得這是很有創意、很敏銳的觀察。可是我看了這本書,感覺在調查方法上面,比較傾向於抓一些共同的現象,然後給他們一些名詞,最終呈現出來,到此為止。我覺得,這個跟一般概念上的社會學的調查,還是有一些距離的。

    許:何以見得呢?

    馬:假如說他的這個調查是很認真的社會學調查的話,想呈現一個概念,則需要有一個參照物。他的三個指標,比如「低收入」,那麼什麼叫「高收入」,什麼叫「中收入」?又比如說「聚居」,那麼什麼叫「散居」?這些概念要定義得很清楚,然後再把這兩群人放到一起,比較他們的行為,那這個「蟻族」的意義才能凸現出來。「蟻族」的收入有多低?他有比較嗎?沒有。他在書裡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說,他們的收入是偏低的,比一般人都低。一般人是什麼人啊?低多少啊?低一百,低兩百,還是低三百?有數字嗎?我看了三遍,沒看到數字。連這個最基本的定義都沒有的話,你怎麼說服我呢?

    我讀一段書中的話給你聽:「該群體是低收入群體,從事簡單的技術類、服務類等等,還有處於失業狀態,他們月均收入為1956元,大大低於城鎮職工的平均工資。」到底低多少啊?然後說:「也低於大學畢業生畢業半年後的平均工資。」低多少啊?你要有一個比較的數字,才能說明你是一個認真、嚴謹的研究。

    還有,裡面問很多人怎麼看「性」,怎麼看「愛」,怎麼看未來,怎麼看社會,都是去問受訪者,好像做一個市場調查。意義在哪裡呢?可能這個年齡層的人,不管你有沒有讀過大學,想法都是一樣的。

    因此我感覺,在這個所謂的「研究」裡面沒有參照。他只是一直告訴我,這群人是怎麼樣、怎麼樣。他自己去界定了一群人,然後自己去描述這群人,他沒有辦法告訴我這群人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可能其他人也是一樣的。假如一樣的話,我們就不能說這些人和他們的生活狀態——什麼「大學畢業」、「低收入」、「聚居」——是有關係的。

    這種境遇可能是全體中國人普遍存在的,對不對?大家都對前途不滿,都對自己的明天憂心忡忡,都覺得家庭背景對工作的影響很大。無論是廣州也好,香港也好,北京也好,你隨便在路上問人,他可能都是同樣的想法,跟「蟻族」無關。

    許:假如如你所說,《蟻族》不是一本「社會學研究」,那它是什麼呢?

    馬:我覺得,《蟻族》只是一本很敏銳、很有創意的「社會調查」而已。

    作者提出,社會上有一群人值得我們去關注。可是這群人到底需要什麼,真的要去幫忙嗎?我看不見得。他們可能是非常的快樂,因為他們的生活是他們的選擇。「蟻族」自己知道,只要他回鄉下,他可以有一套房子,不是說「寧要城市一張床,不要老家一套房」嗎?我看到這裡的時候,說實話,我蠻羨慕「蟻族」的。做「蟻族」太好了,「蟻族」的快樂感比我高太多了!我一旦放棄手頭的工作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他們至少還有一個老家可以回去,還有一套房在等著他們,在香港是不可能的。

    ■ 收入低並不一定代表在吃苦 ■

    許:有人質疑「蟻族」是個「偽概念」,說社會上其實根本就不存在「蟻族」這樣一群人,更不構成一個社群,是作者廉思故意將問題放大。你怎麼看這種說法?

    馬:概念本身並不存在真偽,問題是我們怎樣讓他變成一個有效度的概念。做調查、做研究,要講究信度跟效度,假如都要成立的話,我們需要更多的證據,包括內在的證據以及外在的證據,才可能進行比較。

    這本書起碼勾起了我們一些問號,我們想追問更多:真的存在這群人嗎?假如這群人就像你所說的對社會有這些看法,對家庭有那些看法,我們希望有更多的意義,有更多的討論。我們期待作者,那麼努力的作者,繼續努力下去;以及其他的社會學家,特別是搞都市社會學的,去做更多不同類型的群體的研究。材料累積到一定量了,就可以做一個比較。我們也期望,掌握公權力的人正視這些問題,而不是像有些傳說的那樣,乾脆把有些「蟻族」的「聚居村」剷平,那就太可笑了。

    另外,我還聽說這本書在成書過程中,在爭取經費方面遇到了一些困難——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本書的意義,不僅在於作者找了一群人對他們進行調查,更在於他這個調查項目的前前後後,所發生的事情,應該引起人們思考。為什麼那麼認真的一群研究人員,找研究的基金都有困難,是不是我們的學術研究制度出了問題呢?

    許:我請廉思到杭州來做演講的時候,他的演講中倒是有很多數據的。比如,您剛才說的收入問題,我記得他當時是有說到北京的平均工資是多少,這些人低於他們多少,他有一個具體數字。但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他還是有所顧慮,比如考慮到銷量的問題——太多數字太沉悶——還是刪掉了很多東西,然後加入了後半部分的「調查日記」。廉思拿著文稿去出版社的時候,跟編輯信誓旦旦許諾「我這本書包火」,結果編輯說「你別這麼跟我說,每個人來我這裡都說包火」。結果,他這本書還是自費出版的。但出以後,真的火了。

    馬:這表示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廉思的錯誤,他刪錯了,刪了不該刪的內容。即便為了市場考慮,也不該刪那部分數據。假如不刪或許市場會更好,因為更有說服力,不僅是一般大眾媒體會討論、炒作、關注,甚至學術界也會去研究,從而獲得更多的學術研究市場。第二個錯誤,出版社的錯誤。這個現象常見,當年章詒和的那本《最後的貴族》,在香港被兩家出版社退了稿,結果出版後大賣。

    許:很多人給如何解決「蟻族」這個問題提了不少建議,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馬:為什麼要解決呢?就目前看,「蟻族」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它只作為一個現象存在。不是問題就沒必要去解決。

    許:那你同不同意唐駿說的呢?他說,年輕人就應該吃苦,就應該沒錢,到三四十歲的時候,該成功的最後就會成功。

    馬:對於唐駿的說法,我不存在同不同意,因為根本沒有什麼好反對的,他說的也是事實的一面。

    我不相信一個社會完全沒有公平。假如你說完全沒有公平,純粹是看關係、看運氣、看你會不會拍馬屁——拍馬屁也是一種本領啊!假如真的完全是看拍馬屁的話,大學就應該教拍馬屁,中學也應該教拍馬屁,這是一種「遊戲規則」。

    對年輕人來說,一開始收入會比較低,可是不表示你在吃苦啊。吃苦是一種心理狀態。我告訴你,我大學畢業出來的第一份工作,在當時薪水是一萬八千元新台幣每個月,等於四千塊港幣。我也是跟朋友合租一個房子,吃路邊攤,五十台幣一份,可是我快樂得不得了。這種經驗每個人都會有的。

    如我最前面所說,所有的都只是現象,並不一定表示是問題。我們首先要確定這個現象存在,然後再界定它是不是問題。

    ■ 應該好好安置「庸才」 ■

    許:即便「蟻族」暫時只是一個「現象」而不是「問題」,那麼我們怎麼界定它會不會成為一個「問題」呢?

    馬:我一直說,「蟻族」的概念由三個部分組成:大學畢業生,低收入,聚居。這三個元素之間怎麼互動?這要呈現出來,其意義才能被看到。現在沒有,作者只是不斷在問這群「蟻族」有些什麼想法,沒有意義的。

    法國當代最重要的社會學家布爾迪厄,他從很多角度做很深入的調查,比方說「文化口味」,研究不同收入的群體:布爾喬亞怎麼樣、工人階級怎麼樣、婦女怎麼樣;當時的社會文化消費行為是什麼樣的、中間的動力是什麼……有互動,意義才能出來。所以,我一再說作者看起來蠻努力、蠻認真地在做社會調查,行為模式的調查,心理狀況的調查……可是只有這些還不夠,最後更要重新來看這些元素,哪個元素影響哪個元素,怎麼樣影響。社會學之所以成為社會學,關鍵在於這些步驟。假如只是讓我們知道有「蟻族」的存在,坦白講,你不用調查我們也能看到嘛,我們作為旅客,隨便到內地去走走就看到了。

    許:跟我說說你看到的。

    馬:我記得好幾年前,有一趟去北京看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是我在台灣輔仁大學時的第一個室友。宿舍一個房間四個人,四個都是僑生,兩個香港的。後來他畢業了,去北京工作。我去北京看他,他叫了幾個大學生朋友一起吃火鍋,約好去一個地方集合。地點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坐車還蠻遠的。去到之後嚇一跳。哇!一大群人在那邊。我去廁所,一進去簡直吐出來。其中一個朋友,坐在床邊等著所有人集合來吃飯。他看我很餓,就打開電飯鍋,拿出放了兩天的飯扔給我吃,難吃死了!非常難受。

    許:雖然你這麼說,感覺這些現象不僅是「蟻族」在面對,所有中國人都在面對。但是我覺得「蟻族」的境況和其他人又有點不一樣,因為「蟻族」年輕,一般都是「80後」,不到三十歲。五十歲的人面對這些問題,可能就認命了,反正半輩子都過來了,算了;但是「80後」還有未來的路要走的啊。你讓一些「80後」,在事業的一開始就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了,這怎麼行呢?

    馬:那就是「80後」共同的問題,而不一定是「蟻族」的問題。別忘了「蟻族」的定義:大學畢業,低收入,聚居。這三個元素是我一直強調的,我的社會學不是白讀的哦。大學畢業,你告訴我,有什麼了不起,特點在哪裡?

    許:但是,「蟻族」跟大學擴招有直接關係,這一點你應該是認同的吧?如果有關係的話,從時間上來推算,2003年出現第一批「蟻族」也是正常的。1999年內地開始「大學擴招計劃」,2003年第一批大學生畢業。我想說什麼呢?唐駿說,年輕人該吃苦,到一定的時候可以大浪淘沙,會有一些人冒出來,這個觀點是對的。但現在的環境跟以前能一樣嗎?以前人才少,崗位多。可是對「蟻族」來說,我們看到的是無數跟我們一樣的大學畢業生,我們看到的是崗位不夠多,年紀大的人霸佔著崗位。我們的大學每年還是不停加大大學生的產量,我們怎麼能爬到上面的位置呢?根本沒有空間給我們。

    馬:這當然是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擴招之後,國家用社會資源培養了一些大學生。既然是大學生,社會對他就會有一定的期待,他對自己的工作也會有所期待,當整個市場、整個社會不能符合、滿足他的期待的時候,很多問題都會出現,包括浪費社會資源。培養了那麼多人,卻沒有相應的工作給他們;或者說,有是有工作可以做,但是跟大學生的期待不符;再者說,變成了工種跟人力資源不配合,這些當然都是問題。整個社會發展的時候,工作崗位的計算,不能由長官意識來決定。

    前一陣子討論人才發展,國務院出來一個規劃,要大力提高人才素質,包括培養人才出國讀書,或從國外招徠人才等。現在才想起來,1999年開始大力擴招,11年之後才開始注意什麼人才發展,中間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呢?

    為什麼我提到人才發展?因為國內經過了11年的大學擴招,其實已經累積了很多閒置的人才,應該也有一套好的方法,讓他們發揮專長。

    許:比如什麼辦法呢?

    馬:我談一個我的說法。我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刻薄,但是我是很認真的。就是說:中國一方面需要人才重用;另一方面,也應該發展出一種制度來好好安置「庸才」。我不是開玩笑的。

    為什麼呢?因為中國的國情,種種歷史的理由,幾千年的「傳統」,社會上有很多「庸才」當道。我們確實需要一套「庸才安置計劃」。我們心知肚明,在很多機構裡,有不少「庸才」留在位置上。你想往上爬,或者說你想賺錢,是要靠關係、權力,於是大家都變成做「庸才」了。

    要讓中國發展,要讓真正的人才發揮才華,一定要先擺平這些「庸才」,把他們限制住。不是一腳把他們踢走,因為人家畢竟也是人,「庸才」也有人權的嘛;而是用一套制度,很公道的制度,把「庸才」的權力限制住,不讓「庸才」坐那個位置。「庸才」自己不做事,為什麼不讓人才來做事?一天不擺平「庸才」,一天留不住人才。因為那些人才如果覺得沒有尊嚴,他不會留在這邊工作。

    我們再來看「蟻族」,書裡面提到有很多「蟻族」抱怨,往上爬也好,找一個好的工作也好,都需要背景、需要關係。從他們的抱怨中看得出來,他們一定也聽過、看過、遭遇過很多不公道的事情。所以,他們就充滿了怨氣。要讓他們沒有怨氣,讓他們從「蟻族」變成「非蟻族」,就要搞定「庸才」。

    ■ 中國有「後發優勢」 ■

    許:或許真的是因為內地這幾年發展太快,我是指物質方面,我2005年到杭州讀大學,那個時候,現在的許多問題——像高房價、蝸居之類——基本上都還沒有出現。這些問題都是我在大學四年當中,親眼目睹它們如何一點一點產生、蔓延開來的。本身我又是一個大學生,也看見身邊不少朋友面臨這些問題,他們的焦慮,他們的惶恐,我都看在眼裡。

    所以,我想通過我這個「香港人」的資源,請香港人來談談作為「過來人」,回頭看這些社會問題,究竟有沒有這麼嚴重?需不需要解決?或者說,是不是只要我們習慣了,就沒事了?

    馬:的確,你剛說的很重要,內地有許多問題很密集地在最近幾年全面爆發出來,也因為中國用令全世界都非常驚訝的速度在發展,前陣子據說都超越日本,成為全世界第二的經濟體了。中國用很快的速度來轉型,社會主義的運作方式轉而面向市場經濟。你所說的許多問題,很多都是在這個大轉型、大轉變的背景下冒出來的,而這些也是香港過去幾十年經歷過的。

    有人說中國的發展模式具有「後發優勢」。什麼意思呢?20世紀60年代、70年代,東亞除了中國內地以外很多地區,如中國台灣地區、香港地區,還有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家,都面對大的轉型。他們沒有「先驅」的經驗可參考、教訓可吸取,只好自己摸索,一不小心就會失敗。而現在的中國內地有「前輩」可以「請教」。「蟻族」這樣的社會現象,是不少東亞國家經歷過的。

    我覺得假如你這本《我從香港看過來》有續集,不妨做完香港跑去台灣,同樣的題目再問一遍:你們台灣是怎麼過來的?你們台灣年輕人以前是怎麼面對的?甚至你找個翻譯帶你去日本、韓國,都做一遍。

    而且,我也想到有一個人類學家講過,所有的研究從某個角度看,都是個人的傳記。所以,你剛才說你有香港的學習、生活經驗,你也是年輕人,你大學畢業沒幾年,這些問題也一定是你正在面對,或者說即將要面對的。能夠出這樣的書,對讀者有幫助,對你個人,我覺得在這個過程中,可能也有些啟發。

    【採訪時間】2010年8月20日

    【採訪地點】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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