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情愛 第18節 :第三個故事
    「北子也曾考過一次,但外語實在不行。考研你知道是先考外語和政治,他一看外語沒戲,就再沒去。唉,反正我們搞文學創作的,把外語都沒當回事。平常你又不用,幹嗎要學呢?什麼都要考外語,真他媽操蛋。你說這中國的考試制度是什麼玩意兒嗎?把那麼多有才華的人都擋在了外面,卻把那些庸才、蠢才,把那些只知道死學而沒有任何創造力的王八蛋統統招了進來,我看以後中國人不吃虧才怪呢!」廢人說著把一個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先別發這些牢騷,先給我們講北子的事。」那位學古典文學的博士說。

    「這怎麼能是牢騷?我說的蠢才就是你這樣的人,你還以為是誰呢?」廢人笑著說,那位也不生氣,廢人便繼續說:

    「北子沒考易敏之的研究生,但每週必來找易敏之聊天、下棋。兩人都是奇才啊,兩個人又都是失意之人。易敏之那時正好又趕上反對精神污染和反對自由化運動,他又成了運動員,他的課被停了。北子是多狂的人啊!但是他在易敏之面前是狂不起來的,他們喝酒,朗誦詩,高聲唱歌。鄰居們都覺得他們瘋了。易敏之對北子是憐愛的,他常常幫助北子。北子所在那所大學在郊區,北子覺得太偏僻了,平常連個朋友都沒有,所以一直想調到北京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到北方大學來工作,可是,北方大學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他怎麼都進不來。易敏之曾試圖把他調到自己的教研室來,但學校不同意。北子自殺後,易敏之也深受打擊。那時,文壇上沒有人重視北子。易敏之便讓自己的學生把北子的詩全部整理出來,然後親自寫了一篇序言,算是紀念文章,出版了。北子這才受到文壇的關注。沒有易敏之,北子就白死了。這就是第二個故事。」

    張維也不知道廢人要講的第三個故事是什麼,又不想問,便期待著。廢人下了床,去倒水喝。他講得口渴。那位博士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嚷道:

    「你這個人說話,最讓人急了。快說,第三個故事是什麼?」

    「第二個故事還沒講完呢。北子是易敏之發現的,而易敏之也因為北子又一次受到文壇的關注,所以作家和詩人們都非常崇敬他,都開始找他作序,想讓他捧,可是,自從北子自殺後,他就閉門謝客了,再也不見外人。他的門口永遠都貼著一個條子:到雲南去一個月,來人請留言。很多人都以為他真出去了,便失望地回去。他的工作恢復後,他也只代研究生的課,再不代本科生的課。他上課總是在自己家裡上,可惜的是,他也像導師胡理那樣忽然封筆,述而不著了。這就使人更難見他了。」廢人失望地說。

    「他越是這樣,你們這些人還越是想見他!」那位博士說,「不過,經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想見見這個人。」

    廢人笑了:「不光是我們,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有這個想法,這不,你也想見他了吧。他這個人主要是太怪。」

    「說第三個故事吧!」那位博士不耐煩地說。

    「第三個故事是給死人作序,把死人救活了。」廢人說。

    張維知道廢人說的是誰了,便點點頭。

    「什麼意思?」博士嚷道。

    「最近幾年詩壇上誰最活躍?我是說已經死去的人。」廢人說。

    「我怎麼知道?」博士說。

    「你肯定知道,昨天還跟我說起來著。」廢人說。

    「你是說馮虛子。」

    「對,就是馮虛子。馮虛子過去誰聽過?我們在文學史上幾乎都不提他,可是,他怎麼會活過來,並熱起來的呢?是易敏之。三年前,馮虛子的兒子找到易敏之,說是要給馮虛子出版詩全集,要易敏之作序,易敏之答應了。這是為什麼呢?馮虛子是20世紀30年代很活躍的一位現代主義詩人,1960年自殺了。馮虛子在世時,曾和易敏之是很好的朋友,易敏之認為他的詩是當時最好的現代主義詩,可是,因為他的詩不合時宜,所以沒有被重視。易敏之在那篇序言裡宣稱,從藝術上講,馮虛子是中國最早也最成熟的現代主義詩人。就因為易敏之的這篇小小的序言,馮虛子一下子從一個無名詩人變成了大詩人,你說這不是使死人復活又是什麼?」

    「所以你非要他為你作序!」博士笑著說,「你紅不起來就是因為沒有像易敏之這樣的人捧你,是不是?」

    廢人看了看張維,笑著說:「是。我給張維說了,我寫的這部小說不同一般的小說。我寫的正是易敏之去勞改的夾邊溝的事,在中國是屬於開先河的作品。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沒有人敢給我出。有些願意出,但說是必須要找個名人作序。有人就給我出主意,說讓我找易敏之。正好我到這裡來訪學,可是都半年了,我就是見不到他。」

    「你沒給他留條子嗎?」博士問。

    「留了。」廢人說。

    那以後,廢人和張維又去找過一次易敏之,易敏之還是不在。還是去了雲南。

    張維今天找到廢人,本是給廢人說自己要去找易敏之了,可是,一想到易敏之不願意見廢人,就沒有說。他想,可能是易敏之對政治不再感興趣了。他想,等他見了易敏之,說說廢人的事,說不定易敏之願意見見廢人呢。

    廢人見張維來,便問最近在幹什麼。張維隨便說了些事,問廢人什麼時候回去。廢人說:「再過三天,車票已經買好了。」張維說:「那你不找易敏之作序了?」廢人說:「想,可是易敏之不願意見我,我也沒辦法。」

    回到宿舍,有幾個搞文學的高年級的文友找張維玩,張維說了李寬要他去找易敏之的事。那幾個笑著說:「噢,易敏之啊,他能幹什麼呢?」說來也奇怪,北方大學的師生卻沒有廢人等作家詩人對易敏之的那種崇敬。這些小文人們感興趣的是易敏之的風流韻事。

    有兩件事是大家都聽說了的。

    老了的易敏之還過著單身生活,皮鞋破了,到校門外面去補鞋。補鞋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得眉清目秀,但因為生活的壓力使她看上去很疲憊,頭髮也散亂著,不過,這仍然不能掩蓋她的秀美,到她那兒補鞋的人非常多。易敏之坐在那兒看著她補鞋,她一邊釘著鞋,一邊和易敏之說笑。易敏之覺得她非常賢良,越看越好看。回來一直想著,等他喝了一些酒後,竟然拿起筆來寫了一封情書,讚美她的美麗和能巧。第二天,他拿著另一雙破鞋去修釘,又坐在她面前看著,越看越喜愛,在交錢的時候,順便把這封信一併給了她。易敏之覺得這沒什麼,她看不看也沒有什麼必要,他心裡的情緒總算是發洩出去了。

    下午的時候,學校辦公室的人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學校黨委副書記找他。他去才知道,是那位釘鞋的女人以為他是個流氓,寫了那麼多肉麻的話。副書記說:「人家把你看得很高,覺得你是大學教授,怎麼能喜歡她一個補鞋的,嚇壞了,還以為以後你會幹什麼壞事,便在周圍人的教唆之下把信送到學校辦公室來。」易敏之一聽臉也紅了,爭辯說:「我就是喜歡她,然後給她寫封信,表達一下我的感情,別無他圖,難道這也有錯?」副書記聽人說哲學家都是瘋子,現在是見識了。

    這件事被傳了出去,易敏之在人們心中又多了一層怪異的色彩。那個釘鞋的女人也不敢在那兒釘鞋,搬到了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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