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17章 溪水無心 (3)
    (卞李互視,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爺,您不坐?

    卞 我這兒有坐。

    李 卞爺,您老太太近來身體遠沒有從前好了似的?

    卞 差遠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長大了。

    卞 長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機靈。

    卞 機靈。

    李 奶奶一個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麼?

    卞 頂累的。

    李 卞爺!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誰家不說卞爺真是個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氣。

    卞 死了還有什麼福氣?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爺守節的,誰家有老爺跟太太守節的——卞爺,您真好!

    卞 嘸……

    李 真難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氣的……

    卞 嘸……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兒不專,俗話說的見面是六月,不見面就是臘月,誰有您這麼熱心?

    卞 七妹!

    李 卞爺!

    卞 (頓)您幾時回家去?

    李 您幾時回家去?

    卞 我明兒不走後兒走。

    李 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帶著我一夥兒回去不好麼?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頂晚怪怕人的。有您那麼大個兒的在我邊兒上,我什麼都不怕了。

    卞 老敢該回來了罷。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爺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這大熱天多累人。回頭他回來了,您就陪著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麼!就在這兒,不遠兒的。

    卞 我不去罷。

    李 那怕什麼的。那家子又沒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嘸……

    瞎 (似夢)你們不問我,我還不說哪,誰願意多嘴多煩的?

    (卞李驚視。嚴提水吊自左側轉上,汗滿頭面,卞李起立)

    嚴 來您了!

    李 這不太勞駕了,嚴大哥!(向卞)我們走罷。

    嚴 師父,您還上哪兒去,今兒您不該雕完那尊像麼?

    卞 我陪著李嫂去去就來,你先回去罷。

    (卞自嚴手接水吊,與李自右側下。嚴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狀。)

    嚴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罷,下雨!(彈弦自右側下,弦聲漸遠。嚴兀立不動,幕徐下。)

    第三幕

    佈景

    卞昆岡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長桌設筵。卞娶李七妹後,卞母即死,是日為卞生辰,其工友及鄰居群集為卞祝壽。幕升時酒已半酣,卞昆岡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嚴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鄰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兩端右坐嚴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時鬧酒聲喧,工友甲乙正勸卞盡杯。七妹默坐無言,偶目注尤某,嚴老敢覺之,亦鎮靜寡言笑。

    甲乙 (同)王三嫂,你說對不對,今兒個卞老師非得敞開了大唱。他們結了婚老太太就故了,咱們也沒有得喝一回鬧酒,今兒個可得盡興的鬧一鬧哪。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個不樂哪天去樂。王三嫂,卞老師,喝,喝,大家麻利點兒……直著嗓子,來,我喝個樣兒給你們看看!干……干!卞老師,怎麼了,怎麼了,不干我們可不答應……(卞乾杯)

    甲乙 (相視私語)好,第十八杯了!

    卞 (醉)喝,喝,還得喝,酒來,酒來!

    李 (止之)少喝點兒罷,又該撒酒瘋了!

    卞 (起立)哈哈,你們聽見了沒有,她要我少喝點兒,怕我發酒瘋?我老卞今兒個還是第一天快活,不敞開了喝一個痛快怎麼著?老太太在著,她許不讓我喝酒,你(指七妹)怎麼能不讓我喝酒……你不讓我喝,我偏喝。來,老韓,給斟上了,滿滿的,來,大家來。王三嫂,您也來一口罷,大家湊合熱鬧。尤先生,不要那文縐縐的,也得來一杯。老敢,你怎麼了,乾坐著發愣,有什麼心事了嗎?哈哈哈,來來來,大家來!(喝)干!(合座皆舉杯,甲乙歡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獨唱悶酒,不笑也不語。七妹擎杯不飲,若有所思。阿明注視其父,訝其變常)又沒有酒了!(取酒器給七妹)勞駕太太,再給我們燙一罐來,熱熱的(七妹接器起離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內)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 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嗎?媽媽早死了,爸爸!

    卞 死了,娘,我的親娘,你兒子沒有孝順著你,你老人家怎麼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 娘,卞爺,這怎麼了,真醉了麼,大喜日子哭什麼了?老太太還不是頂有福氣的,你哭什麼了?別,回頭七妹又該多心了,咱們今兒個算是替你們賀新房哪,韓大哥,對不對?

    甲乙可不是鬧新房來了?咱們且不走哪,今晚要鬧得你們睡不了覺,您試試,哈哈哈哈!

    卞 新房,誰做了新郎了?

    甲乙(互語)他真醉了!誰做了新郎了,這多可樂?卞師父,你猜猜誰是新郎?哈哈哈!

    卞 (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們看看,這孩子多美,這雙眼睛多美!誰是新郎,倒運的!

    (時七妹已取酒就席,聽卞言,怔立其旁,卞諦視之,忽笑作媚語)我說是誰,原來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這是你我的兒子阿明,你瞧有這麼大了,多美的一個孩子。你不疼他麼,你怎麼不親他?

    阿明爸爸,你怎麼了,你認錯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沒有娘,我沒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驚詫)

    七妹(憤甚妒甚,冷笑)好兒子,好太太!本來麼,死骨頭都是香的!咱們哪配?

    卞 (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罵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無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說阿明不能沒有娘,好孩子,他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對七妹)青娥,你,你怎麼的不說話呀?

    李 (厲聲)別你媽的活見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麼青娥黃娥的,你上墳堆裡找去,纏不了我!(離座去棗樹左側,尤走近之,嚴注視)

    尤 (低聲)不要在這兒鬧。

    李 你瞧,這我怎麼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繞樹出木門,尤隨之,時座客紛紛勸卞,有私語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離座四望,嚴在其耳畔密囑,阿明亦出木門去。)

    (卞蹌然離座,倚棗樹上,老敢緩步行近,以手撫其肩。)

    嚴 師父。(卞不應)師父!

    卞 (舉頭望嚴,無語,眼含淚。)

    嚴 要茶不?

    卞 老敢——

    嚴 我扶您去睡罷。

    卞 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嚴 師父說什麼!

    卞 我沒有聽你的話——

    嚴 師父,耐住點兒。

    卞 錯了,錯了!

    嚴 耐住點兒。

    卞 娘呀,我的娘!

    嚴 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 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塗,沒有聽老敢的話……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該,活該……可是你也應得可憐我,我知道,打頭兒我就知道我是不對的,我的良心並沒有死,是我一時的糊塗,現在懊悔也嫌遲,娘,青娥,你們都得可憐我,我……

    嚴 別!師父,客人都走了。(時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見卞醉態表示驚訝,相約不別而去,臨行向嚴做手勢會意)您也該息息了,這酒喝的太多了。

    卞 ……可憐我……阿明,我的寶貝。你們放心,我看著他,我活著就為他,我領著他,疼他,誰都不能欺他,誰敢我就跟誰拚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幫著我,這世界上我再沒有親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夥計,我知道。(攜嚴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嚴 放心,師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誰敢!咱們明兒回山裡去,什麼也惹不了咱們。娘們兒就是那心眼兒小,不用跟她們一般兒見識,哪犯得著?

    卞 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自門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哪!

    卞(喜)好孩子,好兒子,你上哪兒去了?

    阿明(驚惶狀)爸爸!

    卞 怎麼了?

    阿明(急看木門外),爸爸,他們說著話哪!

    卞 他們說著話,誰是他們?

    阿明(遲疑,看嚴)爸爸你可不許告訴——

    卞 告訴誰?

    阿明告訴新媽媽,回頭她打我!

    卞 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說。他們是誰?

    阿明我新媽媽跟那姓尤的。

    卞 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是。新媽媽不是罵了爸爸麼?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們走到那井邊就站住說話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樹下,他們沒有看見我——

    卞 嘸,孩子,怎麼樣?

    阿明 他們沒有看見我,我想聽聽他們說什麼話。我心裡可真害怕。

    卞 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

    阿明 我沒有聽見。

    卞 笨孩子!

    阿明 他們是這麼曲曲曲曲說話的。兩個頭碰在一起,誰知道他們說什麼了。

    卞 那麼你一句也沒有聽見?

    阿明 我就聽見提我的名字。

    卞 (驚)提你怎麼了?

    阿明 他們不喜歡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 乖孩子,他們能欺負你,有爹爹哪,還有嚴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 (看嚴笑)嚴叔叔好!

    卞 他們還說什麼了?

    阿明 他們也說爸爸。

    卞 說我怎麼樣?

    阿明 他們也不喜歡你,他們恨你,我看他們說話的神兒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 (沉思有頃)孩子,那姓尤的常來我們家嗎?

    阿明 我,我不知道……

    卞 你知道,怎麼不知道,來,告訴你好爸爸,乖。

    阿明 我說了新媽媽要打我。

    卞 你說罷,有什麼事?全告訴爸爸。

    阿明 我告你,你可不能讓新媽媽知道。

    卞 說罷。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時常上咱們家來麼?

    阿明 他不來,他白天才不來哪。

    卞 難道他晚上來?

    阿明 總要天快黑他才來,偷偷的也不像個客人。他一來就在咱們的門上打兩下,新媽媽就著急似的趕出來,不是靠在木門外面就在這樹背後站著說話。他們且說哪,老說不完。他們先不讓我看見,我可早看見了。有時候他們在這裡說話,我在外邊玩兒了回來,我就偷偷的躲在一邊看他們。

    卞 他們怎麼樣?

    阿明 他們倆頂要好的,新媽媽跟他且比跟爸爸親熱哪。

    卞 他們知道你看見了他們沒有?

    阿明 他們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進屋子去,給他們看見了,新媽媽就叫我,待我頂好的,那晚上,她後來問我認識那個人不,我說不,實在我早認識的,他還不是那開雜貨鋪的,白白的臉子,頂討厭的。媽就告訴我不許我對爸爸說他上咱們家來,說了她不答應我,要打我,我就說我不說,她說好,乖孩子,明兒給你做件新衣服穿,這不就是她給我做的罷,爸爸你看,頂好的!

    卞 還有怎麼樣?

    阿明 到明兒我到那雜貨鋪門前去玩兒,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給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裡。隨後他來就不避我了,有時他也到媽屋子裡去,見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歡他,見了他我心裡怪害怕的,我直想對爸爸說,新媽媽可老是嚇呵我,不讓我言語,我今兒可給說了。爸爸,還是爸爸頂好,我見了新媽媽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頂喜歡我的眼睛麼,她呀——

    卞 (急)怎麼樣?

    阿明 她可頂不喜歡我的眼睛。

    卞 你怎麼知道?

    阿明 我不知怎麼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歡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你明兒跟我們到山裡去,好不好?

    阿明 (喜跳)好極了,爸爸,好極了,爸爸。嚴叔叔,你們非得帶我去。爸爸老答應我,可老不帶我去,我不愛在家裡耽著。我害怕。

    卞 為什麼害怕?怕什麼?

    阿明 家裡沒有爸爸,多不好玩兒。我怕新媽媽,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嚴 有我哪,你怕什麼的?

    阿明 (狂喜)唷,你們聽呀!

    卞嚴 聽什麼了?

    阿明 老周來了!

    卞嚴 誰是老周?

    阿明 那彈三弦的。聽,那不是他彈著來了!

    (三弦清切可聞,音調急促而悲切,三人凝聽有頃,卞嚴若有所感。)

    阿明 (跳起)爸爸,我去叫他來好不好?

    卞 你怎麼認識他?

    阿明 嘸,他待我頂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們門口過,彈著三弦,好聽極了。我就跟他說話,他說話頂好玩兒的,講故事,說笑話給我聽,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說笑話!非得把我說笑了,爸爸,咱們倆才好哪。他也讓我到他那小屋子裡去,好玩極了,什麼都沒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讓我弄他的三弦,他說他要教我,爸爸,你讓不讓我學,有他那麼會彈多好玩!

    卞 小孩子胡說胡跑的,不許你跟生人亂說話。他要是個拐子呢?

    阿明 他不是拐子,他是個好人。有一回新媽媽讓他進院子來不知說什麼了,我沒有聽懂,他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新媽媽就生氣了,把他攆了出去,不許他再來。他倒沒有生氣,他真是個好人。咱們讓他來罷。

    (弦聲又作,調變淒緩,似已走遠。)

    卞 別讓他來了,他已經走過去了。

    阿明 那讓我到門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開木門,七妹走進,阿明驚,退回卞處)

    阿明 新媽媽回來了!(小語)爸爸,你可別說!

    七妹 (悻悻然舉目看院內)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 (厲聲)你罵誰!

    七妹 (驚)還在哪,我當是全死完了!

    卞 (厲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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