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11章 前塵夢影 (1)
    皇家飯店

    婉貞坐在床邊上眼看床上睡著發燒的二寶發愣,小臉燒得像紅蘋果似的,閉著眼喘氣,痰的聲音直在喉管裡轉,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樣子。這情形分明是睡夢中還在痛苦,婉貞急得手足無措,心裡不知道想些什麼好,因為要想的實在太多了。

    婉貞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畢業出校,就同一個同學叫張立生的結了婚。婚後一年生了一個女孩子,等二寶在腹內的時候,中日就開了戰。立生因為不能丟開她們跟著機關往內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從此她們的生活就不安靜起來了。二寶出世,他已經忍辱到偽機關做了一個小職員而維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單靠薪水的收入,當然是非常困難的,於是婉貞也只好親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著兩個孩子的吃穿,瑣事。立生的母親幫她燒好兩頓飯,所以苦雖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順的過著日子。

    今年二寶已經三歲了,可是自從斷奶以後,就一直鬧病,冬天生了幾個月的寒熱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為了這孩子,他們借了許多債。最近已經是處於絕境了,立生每天看著孩子咳得氣喘汗流的,心裡比刀子割著還難受。薪水早支過了頭,眼瞧孩子非得打針不可,西醫貴得怕人,針藥還不容易買。所以婉貞決定自己再出去做點工作,貼補貼補。無奈,托人尋事也尋不著。前天她忽然看見報上登著皇家飯店招請女職員的廣告,便很高興。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覺得去做這一類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貞是堅決要去試一下,求人不如求己,為了生活,怕什麼親友的批評!於是她就立刻拿了報去應試。

    皇家館店是一個最貴族化的族館,附有跳舞廳,去的外賓特別多,中國人只是些顯宦富商而已。舞廳的女子休憩室內需要一位精通英語專管室內售賣化妝品與飾物的女職員。

    婉貞去應試的結果,因為學識很好,經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貞第一晚去工作之後,實在感到這一類事情是不適合她的個性的,她所接觸的那些女人們都是她平生沒有見過的。在短短的幾個鐘頭以內,她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等到夜裡十二點敲過,她回到家裡,已經精神恍惚,心亂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立生看到她那樣子,便勸她不要再去了,婉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猶豫。可是今天看見二寶的病仍不見好,西醫昨天開的藥方,又沒有辦法去買,孩子燒得兩頰飛紅,連氣都難透的樣子,她實在不忍坐視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個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繼續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經理先生先借一點薪水回來,如果不去,那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麼?所以她一邊向著孩子看,一邊悄悄的下了決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經快七點了,窗外漸漸黑暗,她站起來摸一摸孩子頭上的溫度,熱得連手都放不上。她心裡一陣發酸,幾乎連眼淚都流下來,皺一皺眉,搖一搖頭,立起身來就走到梳妝台邊,拿起木梳將頭髮隨便梳了兩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舊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裡房的婆婆說:

    「媽,你們吃飯別等我,我現在決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來,明兒一天亮就去替二寶買藥!回頭立生您同他說一聲吧!」

    婉貞沒有等到媽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門口跳上一部黃包車,價錢也顧不得講,就叫他趕快拉到大馬路皇家館店。在車上,她心裡一陣難過,眼淚直往外冒!她壓抑不住一時的情感!她也說不清心裡是如何的酸,她已經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寶的小臉兒,燒得像蘋果似的紅,閉著眼,軟弱地呼吸,這充分表示著孩子已經有點支持不了的樣子!因此,她不顧一切,找錢去治好二寶的病,她對什麼工作都願去做。至於昨晚夫妻間所講的話,她完全不在心裡,現在她只怕去晚了,經理先生會生氣,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著車伕說:

    「快一點好不好,我有要緊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麼?您還急什麼!」車伕也有點奇怪,他想這位太太大約不認識路,或是不認識字,眼前就是「皇家飯店」的霓紅燈在那裡燦爛的發著光彩呢!

    婉貞跳下車子,三步並作兩步的往裡跑,現在她想起昨晚臨走時,經理曾特別叫她明天要早來,因為禮拜六是他們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滿的。她想起這話,怕要受經理的責備,急得心跳!果然,走進二門就看見經理先生已經在那裡指手畫腳的亂罵人了,看見她走進來,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說:

    「快點,王小姐!你今天怎麼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經來了不少,小紅她已經問過你兩次了,快些上去罷。」

    經理的話還沒有說完,婉貞已經上了樓梯,等她走進休息室,小紅老遠就叫起來了:

    「王小姐,您可來了,經理正著急哩,叫我們預備好!我們等你把粉、口紅都拿出來,我們才好去擺起來呢,你為什麼這麼晚呢?」

    婉貞也沒有空去回答小紅的話,急忙走到玻璃櫃前開了玻璃門,拿出一切應用的東西,交給小紅同小蘭,叫她們每一個梳妝台前的盒子內都放一點粉,同時再教導她們等一忽兒客人來的時候應該怎樣的接待她們。

    小紅與小蘭也都是初中畢業的學生,英語也可以說幾句,因為打仗,生活困難,家裡沒有人,只好棄學出外做事。婉貞雖然只是昨晚才認識她們,可是非常喜歡她們的天真活潑。尤其是小紅,生得又秀麗又聰明,說一口北京話。昨晚上一見面就追隨著婉貞的左右,婉貞答應以後拿她當妹妹似的教導。所以婉貞今天給了她東西之後,看見她接著高高興興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頭微笑,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欣慰,連自己的煩惱都一時忘記了。婉貞將她自己應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閒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對屋子的周圍看了一眼,幾台梳妝台的玻璃鏡子照耀著屋子裡淡黃的粉牆上,放出一種雅潔的光彩,顯得更是堂皇富麗。這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除了內室小紅與小蘭的互相嬉笑外,空氣顯得很悶。於是婉貞又想起來她的病著的二寶了。

    她現在腦子裡只希望早點有客人來,快點讓這長夜過去,她好問經理借了薪水去買藥,別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這個時候立生一定已經回家了,他會當心二寶的。她記得昨夜剛坐在這把椅子上時,她感到興奮,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見所聞的都是她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所以她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切都感興趣。她簡直有一點開始喜歡她的職業了,這種龐大美麗的屋子,當然比家裡那黑沉沉毫無光線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後來當她踏上黃包車回家的時候,情緒又不同了,她覺得這次她所體驗的,卻是她偶然在小說裡看到而認為決不會有的事實,甚至她連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帶著一顆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裡,及至同立生一講,來回的細細商酌一下,認為這樣幹下去太危險了,才決定第二天不再來履行職務了。誰知道今天她又會來坐到這張椅子上。現在她一想到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這時候門外一陣嬉笑的聲音,接著四五個女人推開了門,連說帶笑的闖了進來,亂嘈嘈的都往裡間走。只有一個瘦長的少婦還沒有走進去,就改了主意,一個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貞,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步走向梳妝台,在鏡子面前一站,看著鏡子裡自己那豐滿的面龐,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個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輕輕的將面前幾根亂髮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顧右盼的端詳一會兒,低頭開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幾分顏色,同時口裡悠悠然的輕輕哼著「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似的。這時候裡間又走出來一位穿了紫紅色長袍的女人,年紀要比這位少婦大五六歲的樣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於社會經驗的女子,沒有開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個人都對她發生好感。她是那麼和藹可親,潔白的皮膚更顯得嬌嫩。她一見這位少婦在那兒哼皮黃,就立刻帶著笑容走到她的身邊,很親熱的站在她背後,將手往她肩上一抱,看著鏡子裡的臉龐說:

    「可了不得!已經夠美的了,還要添顏色做什麼,你沒有見喬奇吃飯的時候兩個眼睛都直了麼?連朱先生給他斟酒他都沒有看見。你再化妝他就迷死了!快給我省省罷!」

    「你看你這一大串,再說不完了。什麼事到了你嘴裡,就沒有個好聽的。你倒不說你自己洗一個臉要洗一兩個鐘頭,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現在這兒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亂鬧,我們談一點正經好不好?」

    「你有什麼正經呀!左不是又想學什麼戲,做什麼行頭,等什麼時候好出風頭罷咧!」那胖女人說著就站了起來走到鏡子面前,拿著畫眉筆開始畫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會兒再畫,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個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見瘦的緊張的樣子,好像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筆隨著她坐到椅子上低聲的問:

    「到底什麼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來對我有點兩樣,你覺得不?你看這幾次我們去約她的時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著就走。還有玩兒的時候她也是一會兒要走要走的,教戲也不肯好好兒的教了,一段蘇三的快板教了許久了!這種種的事,都是表現勉強得很,絕對不是前些日子那麼熱心。」

    那胖女人一邊兒聽著瘦的說話,一邊兒臉上收斂了笑容,一聲也不響的沉默了幾分鐘才抬起頭來低聲回答說:

    「對了,你不說我倒也糊里糊塗,你說起來我也感覺到種種的改變,剛才吃飯時候我聽她說什麼一個張太太——見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繡的椅披,又說什麼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點翠的頭面。我聽了就覺得不痛快——好像我們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氣人!」

    「可不是?戲子就是這樣沒有情義,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會兒她們出來了又不好說。從今以後我們也不要同她太親熱,隨便她愛來不來,你有機會同李太太說一聲,叫她也不要太癡了,留著咱們還可以玩點兒別的呢!別淨往水裡擲了,你懂不懂?」

    她們二人正在商量的時候,裡間走出來了三個她們的同伴,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最端莊,氣派很大,好像是個貴族太太之流,雖然年紀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當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經起了波浪似的皺紋,遠遠一看還真看不出來她的歲數呢!還有一個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學上海的時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戲的。走起路來還帶幾分台步勁兒呢!還有一位不過三十歲左右,比較沉著,單看走路就可以表現出她整個兒的個性——是那樣的傲慢,幽靜。等到那年紀大的走到化妝鏡台邊的時候,她還呆呆的在觀看著牆上掛的一幅四洋風景畫。

    「你看你們這兩個孩子!一碰頭就說不完,哪兒來的這麼多的話兒呢!背人沒有好話,一定又是在嘰咕我呢,是不是?」那貴婦人拉著瘦婦人的手,對著胖女人一半兒尋開心一半兒正經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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