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38章 君子如水  (1)
    答芸深先生

    周作人

    芸深先生:

    來信對於曼殊深致不滿,我亦有同意處,唯慮於青年有壞影響,則未必然。曼殊是一個很有天分的人,看他的絕句與小品文可以知道,又生就一副浪漫的性情,頗足以代表革命前後的文藝界的風氣;但是他的思想,我要說一句不敬的話,實在不大高明,總之還逃不出舊道德的樊籬——這在詩人或者是難免的?即如白采君的《絕俗樓我輩語》中也常見到舊時代的舊話。我不相信文學有什麼階級可分,但文學裡的思想確可以分出屬於某一階級某一時代的,如封建時代或有產階級之類,中國現今的道德觀念多半以私產制度為標準,所以世俗對於親子男女間的思想也純粹建立在這上面。

    我不相信詩人應當是『先知』,拏著十字架在荒野上大叫,但有健全的思想的詩人總更使我喜歡,郭沫若先生在若干年前所說『詩人須通曉人類學』(大意如此)這一句話,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法國都德(A.Daudet)關於兩性問題說過愚話,我就有點不敬,覺得他真是有產階級的人,無論他實在有沒有產,雖然他的短篇還是可以愛讀,正如說謊的廚子所做的包子之無害其為好吃也。曼殊思想平常,或者有點像舊日讀書人(彷彿胡適之博士,也曾在新青年通信上痛罵過《絳紗記》),他的詩文平心說來的確還寫得不錯,或者可以說比一般名士遺老還要好些,還有些真氣與風致,表現出他的個人來,這是他的長處。先生說曼殊是鴛鴦蝴蝶派的人,雖然稍為苛刻一點,其實倒也是真的。鴛鴦蝴蝶派的末流誠然是弄得太濫惡不堪了,但這也是現代中國在宣統洪憲之間的一種文學潮流,一半固然是由於傳統的生長,一半則由於革命頓挫的反動,自然傾向於頹廢,原是無足怪的,只因舊思想太占勢力,所以漸益墮落,變成玉梨魂這一類的東西。

    文學史如果不是個人的愛讀書目提要,只選中意的詩文來評論一翻,卻是以敘述文學潮流之變遷為主,那麼正如近代文學史不能無視八股文一樣,現代中國文學史也就不能拒絕鴛鴦蝴蝶派,不給他一個正當的位置。曼殊在這派裡可以當得起大師的名號,卻如儒教裡的孔仲尼,給他的徒弟們帶累了,容易被埋沒了他的本色。《語絲》上講起他來,也只是隨便談談,或者想闡明一點真相,這個意思在執筆的人也是有的,此外並無提倡或推崇的意味。《語絲》社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要宣傳或打倒的東西,大家只在大同小異的範圍內各自談談,各人的主張由本人負責。全是三不管的辦法:自然,有些話是決不說的,例如獅子牌老虎牌等雜誌的話頭。我們希望讀者只看了當作參考,如聽朋友的談天,不要不經過自己的判斷而就相信。因此我覺得《語絲》上談論曼殊是不會給予青年以不良影響的,這是我與先生意見不同的地方。事實上,現今的青年多在鴛鴦蝴蝶化,這恐怕是真的。但我想其原因當別有在,便是:一、上海氣之流毒;二、反革命勢力之壓迫,與革命前後很有點相像。總之,現在還是浪漫時代,凡浪漫的東西都是會有的。何獨這一派鴛鴦蝴蝶呢?現在高唱入雲的血淚的革命文學,又何嘗不是浪漫時代的名產呢?

    十六年五月三十日,豈明,於北京。

    錦笈珠囊筆記

    楊德鄰

    香山曼殊居士,姓蘇,名玄瑛,十年前與余同任湘中實業學堂講席。除授課外,鎮日閉戶不出,無垢無淨,與人無町蹊。嫻文詞,工繪事,然亦不常落筆,或畫竟,輒焚之。忽一日,手筇杖,著僧服,雲將游衡山,則飄然去矣。後在東瀛,復面一次,曼殊持箑相贈,上繪牧童銜笛騎牛,過小溪,前臨峻阪,有孤松矗立,枝幹殊疏落,今此箑已不見矣。昨在柳君亞盧處,見曼殊詩數章,孤懷瀟酒,如逢故人,棖觸前塵,因亟錄之。《本事詩》云:「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不著跡相,御風冷然,恍惚前日辭湘校游衡山時也。《為調箏人繪像》二首云:「收拾禪心侍鏡台,沾泥殘絮有沉哀。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後灰。」「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青絲。一杯顏色和雙淚,寫就梨花付與誰。」一縷深情,不可以字句間求,菩薩低眉,山間猿鶴,都能悟徹。《寄調箏人》一首云:「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雨笠煙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則已懺盡情禪,空諸色相,與一切眾生,同登淨土矣。亡弟篤生為余言:「曼殊固深於憂患者。」

    秋花室說詩

    黃侃

    蘇子谷作畫,極蕭疏澹遠之致。偶作小詩,亦極淒婉。景仰拜倫之為人,好誦其詩。余居東夷日,適與同寓捨,暇日輒翻拜倫詩以消遣。子谷之友彙刊為《潮音集》,茲錄《哀希臘》及《贊大海》二篇,愧不能如原意。然子谷云:「無大違異處。」或不相紿也。《哀希臘》詩馬君武嘗譯為七言,今更譯之,無一字相襲也。《哀希臘》詩凡十六章,章八句,曰:「巍巍希臘都,生長奢浮好。情文何斐亹,荼輻思靈保。征伐和親策,陵夷不自葆。長夏尚滔滔,頹陽照空島。」(其一)「窣訶與諦訶,詞人之所生。壯士彈坎侯,靜女揄鳴箏。榮華不自惜,委棄如浮萍。宗國寂無聲,乃向西方鳴」。(其二)「山對摩羅東,海水在其下。希臘如可興,我從夢中觀!波斯京觀上,獨立向誰語?吾生豈為奴,與此長終古?」(其三)「名王踞岩石,雄視逤羅濱。

    船師列千艘,率土皆其民。晨朝大點兵,至暮無復存。一為亡國哀,淚下何紛紛?」(其四)「故國不可求,荒涼問水濱。不聞烈士歌,勇氣散如雲。琴兮國所寶,仍世以為珍。今我胡疲苶,拱手與他人」。(其五)「威名盡隊地,舉族供奴玄。知爾愛國士,中心亦以恧。而我獨行謠,我猶無面目。我為希人羞,我為希臘哭。」(其六)「往者不可追,何事徒頻蹙?尚念我先人,因茲糜血肉。冥冥蒿里間,三百斯巴族。但令百餘一,堪造披麗谷。」(其七)「萬籟一以寂,彷彿聞鬼喧。鬼聲紛,幽響如流泉。生者一人起,導我赴行間。槁骨徒為爾,生者默無言。」(其八)「徒勞復徒勞,我且調別曲。注滿杯中酒,我血勝綠。不與突厥爭,此胡本遊牧。嗟爾俘虜余,酌酒顏何恧?」(其九)「王跡已陵夷,尚存羽衣舞。鞞廬方陣法,知今在何許。此乃爾國故,糜散隨塵土。

    偉哉佉摩書,寧當詒牧圉?」(其十)「注滿杯中酒,勝事日以墮。阿那有神歌,神歌今始知。曾事波利葛,力能絕天維。雄君雖雲虐,與女同本支。」(其十一)「羯島有暴君,其名彌爾底。闊達有大度,勇敢為世師。今茲丁末造,安得君如斯?束民如連鎖,豈患民崩離?」(其十二)「注滿杯中酒,倏然懷故山。峨峨修裡巖,湯湯波家灣,緊彼陀離種,族姓何斑斑。儻念希羅嘎,龍胤未凋殘。」(其十三)「莫信法郎克,人實誑爾者。縫刃藏禍心,其王如商賈。驕似突厥軍,黯如羅甸虜。爾盾雖彭亨,擊碎如破瓦。」(其十四)「注滿杯中酒,樾下舞婆娑。國恥棄如遺,靚妝猶娥娥。明眸復善睞,一顧光婁羅,好乳乳奴子,使我涕滂沱。」(其十五)「我立須寧峽,旁皇雲石梯。獨有海中潮,伴我聲悲嘶。願為摩天鵠,至死鳴且飛。碎彼娑朋杯,俘邑安足懷。」(其十六)

    《贊大海》詩六章,章十二句。其第五章為餘杭譯,蓋原義深曲,譯兩日不成,餘杭見而補之。「皇濤瀾汗,靈海黝冥。萬艘鼓楫,泛若輕萍。芒芒九圍,每有遺虛。曠哉天沼,匪人攸居。大器自運,振蕩峰。豈伊人力,赫彼神工。罔象乍見,決舟沒人。狂謈未幾,遂為波臣。掩體無椑,歸骨無墳。喪鐘聲沙,逖矣誰聞?」(其一)「誰能乘蹻,履涉狂波?藐諸蒼生,其若公何?泱泱大風,振軟起罷。茲維公功,人力何衰?亦有雄豪,中原陵厲。自公之匈,擿彼空際。驚浪哼哼,讋魂愯神。轉側張皇,冀為公憐。勝瀾赴崖,載彼微體。升溺含弘,公乎豈弟?」(其二)「搖山撼城,聲若雷霆。名王黔首,莫不震驚。赫赫軍艘,亦有虛聲。雄視海上,大莫與京。自公視之,眇矣其形。

    紛紛溶溶,旋入滄溟。彼阿靡陀(舟名),失其威靈。多羅縛迦(亦舟名),壯氣亦傾。」(其三)「依公而居,雄國幾許?西利伽維,希臘羅馬。偉哉自由,公所錫予。君德既衰,耗哉斯土。遂成丘墟,公所目睹。以敖以嬉,回濤舞。蒼顏不皸,長壽自古。渺爾澶漫,滔滔不捨。」(其四)「赫如陽燧,神靈是鑒。別風淮雨,上臨下監。扶搖羊角,溶溶澹澹。北極凝冰,赤道淫灩。浩此地鏡,無裔無襜。圓形在前,神光耷閃。精魅變怪,出爾泥淰。回流雲轉,氣易舒慘。公之淫威,忽不可驗。」(其五,此章為太炎譯)「蒼海蒼海,余念舊恩。兒時水嬉,在公膺前。沸波激岸,隨公轉旋。淋淋翔翔,媵余往還。滌我匈肊,懾我精魂。惟余與女,父子等親。或近或遠,托我元身。今我來斯,握公之鬊。」(其六)

    子谷有室梨詩一冊,為西方美人之貽,甚寶貴之。餘杭戲題其端曰:「室梨所作詩,於西方最為妍麗,猶此土有義山也。其贈者亦女子,展轉迻被,為曼殊闍黎所得。或因是縣想提維,與佛弟難陀同轍。於曼殊為禍為福,未可知也。」曼殊者子谷為僧之名,其為人相少情多,故餘杭以是相戲。

    子谷譯樂苑詩四首,跋之曰:「梵士女詩人陀露哆為其宗國告哀,成此一首。詞旨華深,正言若反。嗟乎此才,不幸短命!譯為五言,以示諸友,且贈其妹氏於藍巴干。藍巴干者,其家庭之園也。」詩曰:「萬卉幣唐園,深黝乃如海。嘉實何青青,按部分班采?」「鬱鬱曼皋林,並閭竦蒼柱。木綿揚朱唇,臨池歌嗙喻。」「明月穿疏篁,眉憮無比倫。分光照菡萏,幻作一甌銀。」「佳人勸醇醪,令我精魂奪。佇眙復佇眙,樂都兵屑屑。」意亦婉曲,惜難盡解耳。

    鉛槧余錄

    汪東

    余十六歲時,於日本東京識曼殊上人,夷服修發,不知其曾受比丘戒也。為人寡言笑,無喜慍,淳然天真,以是人樂與親。余方從革命諸鉅子游,高揖群倫,猛氣如虎,及見曼殊,則亦心折。越三年,余因夏假歸省,綱羅嚴密,遂罷遠遊,同盟諸人,音書皆絕。密以學業文字相勖勉者,廑餘杭章君,季剛,曼殊,及錢中季(玄同,原名夏)數人而已。一日,得曼殊郵寄《文學因緣》一冊,並媵詩十九首,詞旨悱惻,益莫測其所蘊。民國初元,復見之上海,每問近狀,殊不甚答。未幾,聞遂示寂。余意其幽尤迫結,逃而之禪;抑信所謂了徹生死,去住無礙者歟。遺詩久藏篋笥,塵蠹不侵,歷十四年,乃以鉛槧之暇,檢登華國,是亦『文學因緣』也。題為《東居十九首寄病蟬海上》。詩云:「卻下珠簾故故羞,浪持銀蠟照梳頭。玉階人靜情難訴,自向星河看女牛。」又:「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相逢莫問人間事,國國傷心祇淚流。」又:「羅襦換罷下西樓,豆蒄香溫語未休。說到年華更羞怯,水精簾下學空侯。」又:「悲翠流蘇白玉鉤,夜涼如水待牽牛。知否去年人去後,枕函紅淚至今流。」又:「鞦韆院落月如鉤,為愛花陰懶上樓。露涇紅蕖波底襪,自拈羅帶淡蛾羞。」又:「異國名香莫浪偷,窺簾一笑意偏幽。明珠欲贈還惆悵,來歲雙星怕引愁。」又:「碧闌干外夜沉沉,斜倚支屏燭影深。看取紅蘇渾欲滴,鳳文雙結是同心。」又:「鐙飄珠箔玉箏秋,幾曲回闌水上樓。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又:「碧沼紅蓮水自流,涉江同上木蘭舟。可憐十五盈盈女,不信盧家有莫愁。」又:「人間天上結離尤,翠袖凝妝獨倚樓。淒絕蜀楊絲萬縷,替人惜別亦生愁。」又:「蟬翼輕紗束細腰,遠山眉黛不能描。誰知詞客蓬山裡,煙雨樓台夢六朝。」又:「折得黃花贈阿嬌,暗抬星眼謝王喬。輕車肥犢金鈴響,院裡何人弄碧簫。」又:「六幅瀟湘曳畫裙,燈前蘭麝自氤氳。扁舟容與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