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7章 化外紅塵 (15)
    話說華賤被苦巴館趕將出來,就隨著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現出傷心的樣子。這時他若是還回走舊路,那苦巴館裡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鬧到街上,千人百眾,指的指,說的說,人多嘴雜,大家都要評評他的來歷,世上人的嘴是很輕薄的,那時倒不好看。好在華賤心裡也曉得這個道理,就順著路,歇一會,又走一會,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很遠。心裡淒慘已極,也就忘記疲倦了。忽然肚子裡因飢餓得很,一陣苦痛起來。這時天色已晚,四顧無人,驚驚慌慌的,不知去到什麼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遠遠地望見有一所小客寓,華賤就一意去到這下等的客寓去棲身。恰好這時候街邊閃出一點燈光,那邊松枝上也掛出一盞鐵線燈,他就急忙趁著燈光,向那客寓飛奔前去。

    卻說這個客寓,名兒叫盧茶福。華賤跑到這裡,停了一會,就對著窗戶眼兒向裡邊一看。只見小桌上燈光如豆,那鍋子的火倒十分熱,有好幾個漢子正在那裡痛飲,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爐子旁邊,鐵鍋子裡煮的東西已經熱騰騰的。這客寓有兩個門:一個大門對著街上,一個耳門在巷子裡頭。華賤不敢走大門進去,就靜悄悄地走到巷子裡頭。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將門一推,那門便開了。

    店主人高聲問道:「是什麼人?」

    華賤答道:「是一個找飯吃的、找地方住的喲!」

    店主人道:「那怎麼不到這裡來呢?」

    華賤一聽得這樣說法,即忙起身走進去。當時他的臉上顏色憔悴,又照著燈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飲酒的幾個人,個個都回過頭來,對華賤瞧著,眼睛動也不動。

    店主人接口對著華賤道:「火在這裡,飯還在鍋裡煮著哩。朋友,你到這裡來向火吧。」

    華賤就將身來在火爐旁邊坐下,閉了眼睛,把兩隻腳一伸,靠在爐旁向火。這時他渾身疲倦已極,臉上的顏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見鍋裡噴出一陣噴香的熱氣,就將他的靈魂喚回來一半,週身精神全圍繞著那香氣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軟不能動彈,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樹林子一點螢火,不斷地照在那鐵鍋子上。

    看官,你想這時候的華賤是什麼味道,現出了什麼光景?若是請一位看相的先生來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個什麼相呢?閒話休提。

    卻說華賤正在納悶,同坐的有一位漁夫,自從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過華賤一次。待到華賤在苦巴館被逼的時候,他在馬房裡繫馬。隨後他也就來到這盧茶福店裡,卻又看見華賤來了,不覺吃了一驚,尋思道:「我卻忘記在什麼地方遇過這古怪的東西,莫非是在愛士可弗論麼?不料現在又碰著他,看他這種疲倦的神氣,好不討人厭。」想著,便凶狠狠地對華賤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華賤坐在他背後。自己急忙立起身來,逕自開門去了。不多一會,便急回來,將華賤的來歷,一一告訴了這客寓裡管事的,還低聲說了些別的話。

    華賤看見這種情形,正想起苦巴館的事。忽見這店裡管事的走近華賤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華賤的肩膀道:「哼!又要趕你出去哩。」

    華賤還和顏悅色地接著道:「哎喲!你知道嗎?」

    那管事的道:「知道。」

    華賤道:「別的客店已經趕我出來。」

    管事的忙道:「我這裡也要趕你出去。」

    華賤道:「那叫我去到哪裡呢?」

    那管事的道:「到處都可以的。」

    華賤聞說,沒奈何,只得拿了鐵棍和行李出去,剛走出門,就有幾個童子,是從苦巴館跟他來的,看見華賤出來,就預備撿起石頭來擊他。華賤一見,不覺怒從心發,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幾個童子都嚇得鳥飛似地一哄而散。

    華賤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所牢獄,門上掛著一條鐵鏈,此鐵鏈可以通到門鈴。華賤即便按一下這門鈴。不多一會,那門就開了。華賤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禮,說道:「管監的大哥,你可准我暫且在這裡住一夜?」

    那管監的道:「這裡是監獄,並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這裡,那就可以住的。」說著,即忙就把門關上。

    華賤眼見無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條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幾處花園,都是籬笆圍著。那當中卻有一所尋常人家的房屋,從窗戶裡透出一點火光。華賤就走到窗前,向裡一看,那屋裡卻很白淨。裡面床上鋪著一條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個搖床和幾張木椅,牆上掛著一桿快槍。中間放著一條桌,桌上鋪著粗白桌布,上面點著一隻黃銅的火油燈。靠著桌子旁邊,坐了一位男子,約摸有四十多歲,抱著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婦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華賤停住腳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時,見他這般家庭的樂趣,不免見景傷情,心裡尋思著:「或者可以在這裡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輕輕地將窗戶敲了幾下。哪曉得也靜悄悄地竟沒有一人答應。又用力再敲幾下。只聽得那婦人道:「我的夫呀,我聽得好像有人敲門的聲音哩。」

    那男子道:「哪來的話?」

    華賤又把窗戶敲了幾下。那男子聽真了,便起身拿了燈來開門。

    華賤便道:「先生,求你寬恕我來得唐突。請你給點飯菜我吃,還求將花園拐角下的小房子給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時一發算錢給你。不曉得可能俯允嗎?」

    那男子問道:「你是什麼人?」

    華賤道:「我是一個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從昧神丘動身,一天到晚,跑了幾十里,粒米也不曾吃過。我實在不能再走了,總求你給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無論哪項客人,若是有錢給我.便可留他。但是你為什麼不去到那些客店裡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那些客店都沒有餘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來的話?哪來的話?今天又不是開市日期,說什麼沒有空房子的話呢?你曾到苦巴館嗎?」

    華賤道:「到過。」

    那男子道:「怎麼樣呢?」

    華賤便不好說出,躊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麼緣故,他們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還到過盧茶福沒有?」

    華賤這時更難回答,也只好硬著頸脖子答道:「他們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聽到這裡,霎時面孔上現出一種疑惑的神色,對著華賤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一番,忽然大聲問道:「你是一個人嗎?」急忙轉過身來,將燈放在桌上,把那牆上掛的快槍取到手裡。

    那婦人只聽得「你是一個人嗎」一句話,猛然吃了一驚,便撲地立起身來,拉了他兩個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後面,便開口道:「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華賤又道一聲:「求你發一點兒慈悲心,給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槍給你吃吧。」

    說著,就急忙將門拚命用力一門;一霎時,又聽裡面鎖聲豁琅的一聲響亮;停了一會,那窗戶也緊緊地閉上了。

    華賤當時正是黑夜更深,走投無路;還碰著天地無情,那亞立山上的寒風,又吹得一陣陣的兇惡起來。

    要知道他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世態炎涼有如此狗婆心愷惻僅見斯人

    話說華賤見那男子將門窗閉上,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朦朧間忽見街前花園裡,有一個泥和草做的小屋,即放步向前,直從那花園的木欄杆進去,走到那小屋面前。只見那屋的門口窄而且低,好像正在建造,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尋思道:「這屋必定是過路的行人所做,預備一時過往用的。這時又冷又餓,在這黑夜裡,哪裡再尋得著這樣好的去處?」就不問好歹,決意進去躲一會兒冷,亦是好的。隨即低下身來,爬將進去。哪曉得這屋裡十分和暖。又在裡面尋得一張稻草的床鋪。他這時疲倦已極,急忙去坐在床沿上。歇息片時,又將背上的行李放下,當做枕頭。正想解衣睡下,耳邊忽聽得一種兇惡聲音,汪汪地叫來。華賤注目看時,只見是凶狠狠的一匹惡狗走進門來。華賤才猛然醒悟這屋是猛狗的住窩,心中又驚又惱,只得用棍子將行李挑起,拚命地跑出門外。

    定了一會,忽然看見自己身上穿的藍布衣服,比前更破,已經有些傷心。不得已仍向欄杆繞出來,孤身隻影站在街上,長歎一聲道:「我無居無食,又冷又餓,就是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這樣地步?啊呀!這是怎麼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寒冷了。不覺兩眼汪汪,落下淚來,自己埋怨道:「我這窮人,比狗還要下賤些了!」

    獨自傷心一會,只得收起眼淚,想個去路。便立起身來,想去到城外,尋個樹林子乾草堆上,好去躲冷。主意已定,便垂頭喪氣,不言不語地直往前走,不覺走到田間,才知道離城已遠了。抬頭看時,只見黑雲朵朵,壓到山頂。忽又見那黑雲叢裡,露出一線小小的月光,射到地面。這時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華賤看見天上現了這種兇惡樣子,就停了腳,不住地戰慄起來,低聲自語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個沒有我立腳的一塊土嗎?」

    說罷,急忙轉身照著舊路又回到太尼城,哪曉得城門已經關上了。華賤到此,真是無法可設。

    卻說這太尼城,因為以前經過兵亂,所以到了現在,環城四面還有圍牆。圍牆旁邊,又有幾座破壞的方塔。華賤四面一看,便計上心來,即忙從那破壞的缺口爬進城去。這時已經八點多鐘,他又不曾認識路途,只得冒險向前亂走。走過了多少大街小巷,忽然走到一所衙門,又經過一個學堂,隨後來到一所禮拜堂旁邊。這時華賤渾身發軟,手腳不住地戰慄起來,不能向前面走了。在這禮拜堂的屋角,有一所印刷局。華賤疲倦已到極地,又沒有什麼指望,便不覺一跤跌倒,睡在這印刷局面前石椅上面。

    不多時,忽有一年老婦人,剛從禮拜堂出來,黑夜裡忽見有人躺在石椅上,大吃一驚,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為什麼在這裡呢?」

    華賤就帶著怨恨的聲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這裡睡了啊!」

    老婆子道:「就睡在石椅上嗎?」

    華賤道:「十九年前,我還有一張木床;今天夜裡,就變成石頭床了。」

    老婆子道:「你曾當過兵嗎?」

    華賤道:「不錯,我曾當過兵。」

    老婆子道:「為什麼今天夜裡不到客店裡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沒有錢,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

    那老婆子聽他這樣說來,便歎道:「這樣真是可憐!我現在袋裡只有四個銅角子,就一齊給你用吧。」

    華賤接在手裡,便道一聲:「多謝!」

    那老婆子又道:「這幾文錢,雖然是不能夠作客棧的用費;但是我看你疲憊已極,必不能挨過今夜,你這時又餓又冷,他們見了,也必當見憐。」

    華賤長歎一口氣,說道:「已經問過好幾處了。」

    老婆子道:「那怎麼樣呢?」

    華賤道:「都不肯留我住下。哪有什麼法兒呢?」

    老婆子就拉著華賤的手,指著那邊一所房屋說道:「你曾問過那裡了嗎?」

    華賤道:「未曾問過。」

    老婆子道:「何妨去問問?」

    要知道他走到那裡,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鬼蜮官場萬般不管人奴賤種遇事生風

    卻說太尼城有一位孟主教,一日晚上,到太尼城四處閒遊。後又因公事忙碌,所以睡得稍遲,到了八點鐘的時候,他還擱著一本大書在腿上,手裡拿著一塊小紙,正在不住地寫字。忽見使喚的女僕凡媽,拿了些飯菜和那吃飯用的銀器。孟主教見飯已拿來,便收了書,走到吃飯的房裡。

    這間房子,長而窄。牆壁裡嵌了一個火爐子,火正熱著。大門對著街上,窗戶口正向著花園,窗戶門大開兩扇。凡媽正在那裡一面收拾吃飯的桌子,一面同孟主教的妹妹寶姑娘東講西講,說得十分高興。不多時主教也進來了,凡媽又同主教、寶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出神。

    隨後說到小心門戶的話,凡媽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我今天出外買菜的時候,各處喧傳有一個可厭的無賴漢,來到這城裡面,不知躲在某處。若是有人夜間行路遇著,必定要受他的大害。現在各樁事體,又不能靠著那班巡捕來保護。現在這一班大小官員,一個個地都只曉得吃飯弄錢,民間的是非禍福,一毫也不管,還要互相嫉忌;他們倒很情願出了這種不法的事體,藉著還可誣害良民。有主意的人,總得要自己小心,各人保護身家,萬萬不可不小心門戶哩。」

    凡媽說話的時候,孟主教正在火爐旁向火,另外還想著一樁事體,因此也沒聽他說些什麼。凡媽就從頭至尾再說了一遍。

    寶姑娘卻頗留心,就放著嬌嫩嫩的聲音說道:「凡媽所說的話,哥哥可聽真了?」

    孟主教道:「我聽是聽了,還是沒有懂得那細情。」即忙轉過身子,抬起頭來,笑呵呵地問道:「是什麼事體?是什麼事體?我們難道要遭什麼大禍不成嗎?」

    凡媽見主教這樣說,更大張其詞說道:「有一赤腳無聊的惡叫化子,來在這城裡。他今天傍晚的時候,手裡提著二捆行李和一桿小鐵棍子,從假新黨小路進城。進城以後,在街上踱來踱去。他曾到苦巴館投宿,被店主人趕出來了。」

    孟主教接口道:「不錯,確有此事。」

    凡媽聞說,以為主教聽得她這些言語,一定吃驚,又洋洋得意地說道:「主教,這是真事呀,人人都是這樣說法。但是,這城的巡捕卻很混賬,街上都不曾設些路燈,很不妥當。主教呀,不但我這樣說,寶姑娘也是這樣說。」

    不料寶姑娘在旁聽得,便接口道:「咦!哥哥,我並不是這樣說的,我和哥哥的意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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