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14章 化外紅塵 (2)
    先是人鹹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於賣花聲裡,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捨,流蕩空際;心亦騰湧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於君子之前,又以干於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

    妾自生母棄養,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於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捨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則余胡可忍心捨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實則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

    雪梅之父,亦為余父執,在余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後此見余義父家運式微,餘生母復無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抗無倫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特操諸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雪梅是後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於冥府,較在惡世為安。此非躬歷其境者,不自知也。餘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鬱鬱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餘者。當時余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贊初長老,攝受為驅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余在古剎中憶餘生母者,蓋後此數月間事也。

    余自得雪梅一紙書後,知彼姝所以許我者良厚。是時心頭轆轆,不能為定行止,竟不審上窮碧落,下極黃泉,捨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媼,以半百之年,一見彼姝之書,亦慘同身受,淚潸潸下。余此際神經,當作何狀,讀者自能得之。須知天下事,由愛而生者,無不以為難,無論濕、化、卵、胎四生,綜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後四日,侵晨,晨曦在樹;花香沁腦,是時余與潮兒母子別矣,以媼亦速余遄歸將母,且謂雪梅之事,必力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報吾媼之德,但有淚落如瀋。乃將雪梅所贈款,分二十金與潮兒,為媼購羊裘之用。又思潮兒雖稚,侍親至孝,不覺感動於懷,良不忍與之遽作分飛勞燕。忽回顧苑中花草,均帶可憐顏色,悲從中來,徘徊飲泣。媼忽趣餘日:「三郎,行矣,遲則渡船解纜。」余此時遂抑抑別乳媼、潮兒而去。

    二日已至廣州,余登岸步行,思詣吾師而別。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器無存,想吾師此時已歸靜室,乃即日午後易舟赴香江。

    翌晨,余理裝登岸,即向羅弼牧師之家而去。牧師隸西班牙國,先是數年,攜伉儷及女公子至此,構廬於太平山。家居不恆外出,第以收羅粵中古器及奇花異草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遂從之治歐文二載,故與余雅有情懷也。余既至牧師許,其女公子盈盈迎於堂上,牧師夫婦亦喜慰萬狀。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淚盈於睫。余萬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後此四日,牧師夫婦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別曰:「舟於正午啟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寵賜爾福慧兼修。爾此去可時以箋寄我。」

    語畢,其女公子曳蔚藍文裾以出,頗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種見貽。余拜謝受之。

    俄而海天在眼,余東行矣。

    船行可五晝夜,經太平洋。斯時風日晴美,余徘徊於舵樓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懷。即檢羅弼大家所貽書籍,中有莎士比亞、拜倫及雪萊全集。余嘗謂拜倫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亞猶中土杜甫,仙才也;雪萊猶中土李賀,鬼才也。乃先展拜倫詩,誦《哈羅爾德遊記》,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歎曰:「雄渾奇偉,今古詩人,無其匹矣!」濡筆譯為漢文如左:

    皇濤瀾汗,靈海黝冥。

    萬艘鼓楫,泛若輕萍;

    茫茫九圍,每有遺虛。

    曠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運,振蕩帠夆,

    豈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見,決舟沒人,

    狂暴未幾,遂為波臣,

    掩體無棺,歸骨無墳,

    喪鐘聲嘶,逖矣誰聞?

    誰能乘蹻,履涉狂波?

    藐諸蒼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風,立懦起罷。

    茲維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厲;

    自公胸中,擿彼空際。

    驚浪霆奔,懾魂驚神,

    轉側張皇,冀為公憐;

    騰瀾赴崖,載彼微體,

    升溺含弘,公何豈弟?

    搖山撼城,聲若雷霆,

    王公黔首,莫不震驚。

    赫赫軍艘,亦有浮名,

    雄視海上,大莫與京;

    自公視之,藐矣其形,

    紛紛溶溶,旋入滄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靈;

    多羅縛迦,壯氣亦傾。

    傍公而居,雄國幾許:

    西利佉維,希臘羅馬,

    偉哉自由,公所賜予;

    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遺虛,公目所睹。

    以敖以娭,旛回濤舞;

    蒼顏不皸,長壽自古;

    渺渺瀰漫,滔滔不捨。

    赫如陽燧,神靈是鑒;

    別風淮雨,上臨下監。

    扶搖羊角,溶溶澹澹;

    北極凝冰,赤道淫灩。

    浩此地鏡,無裔無襜;

    圓形在前,神光耷閃。

    精魅變怪,出爾泥淰;

    回流雲轉,氣易舒慘。

    公之淫威,忽不可驗。

    蒼海蒼海,余念舊恩:

    兒時水嬉,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隨公轉旋,

    淋淋翔潮,媵余往還,

    滌我胸臆,懾我精魂。

    惟余與女,父子之親,

    或近或遠,托我元身。

    今我來斯,握公之鬈。

    余既譯拜輪詩竟,循還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

    翌晨,舟抵橫濱,余遂捨舟投逆旅。

    今後當敘余在東之事。

    余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鐘,吾當為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迫,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親耳。」

    午餐後,逆旅主人伴余赴車場,余甚感其殷渥。車既馳行,經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余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倉,第二站是已。」

    余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余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余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

    余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雇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里,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群兒往來垂釣,殊為幽悄不囂。車伕忽止步告餘日:「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余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

    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跂望間,忽遙見松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余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余大悅懌,蓋此九字即余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叩之。一婦人啟扉出。余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餘日:「吾欲面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餘名三郎。余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余,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

    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余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余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娘。」於是導余登樓。

    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余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湧,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余。余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余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復面余曰:「此為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恆至。吾後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義也。」

    慈母言訖,余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於睫,悲慼不勝。此時景狀,淒清極矣!少選,慈母復撫余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廖,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後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余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余女弟曰:「蕙子,且偕阿兄出前樓瞭望,爾兄僕僕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余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盡可遣阿竹理之,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樓,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鐘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鐘也。」

    入夜,余作書二通:一致吾乳媼,一致羅弼牧師。二書均言余平安抵家,得會余母;並述余母子感謝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復附寄百金與吾乳媼,且囑其母子千萬珍衛,良會自當有期。迨二書竟,余疲極睡矣。

    逾日既醒,紅日當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罷,登樓,見芙蓉峰湧現於金波之上,胸次為之澄澈。此日,余母精神頓復,為余陳設各事無少暇。

    余歸家之第三日,天甫遲明,余母攜余及弱妹趁急行車,赴小田原掃墓。是日陰寒,車行而密雪翻飛,途中景物,至為蕭瑟。迨車抵小田原驛,雪封徑途矣。荒村風雪中,固無牽車者,余母遂雇一村婦負余妹。又至驛旁,購鮮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將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腳,余仰睇山頂積雪中,露紅牆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龍山寺,爾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門,有聯曰:

    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後灰。

    余心謂是聯頗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龍鍾出,與余母問訊敘寒暄畢,尼即往燃香,並攜清水一壺,授余母。余與弱妹隨阿母步至浮屠之後,見王父及先君兩墓並立,四圍繞以鐵柵,柵外復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曇文,書「地、水、火、風、空」五字,蓋密宗以表大日如來之德者也。余與弱妹拾取松枝,將墳上積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壺灌水,由墓頂而下。少選,汛灑嚴淨,香花既陳,余母復摘長青葉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彌劇,余等遄歸。」

    余遂啟目視墳台,積雪復盈三寸,新陳諸物,均為雪蔽。余母以白紙裹金授老尼,即與告別,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語余曰:「三郎,若姨昨歲卜居箱根,去此不遠,今且與爾赴謁若姨。須知爾幼時,若姨愛爾如雛鳳,一日不見爾,則心殊弗懌。先時余攜爾西行,若姨力阻;及爾行後,阿姨肝腸寸斷矣。三郎知若姨愛爾之恩,弗可忘也。」

    既至姨氏許,閽者通報,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復引領顧余問曰:「其誰家寧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歸家。」

    姨氏聞言喜極曰:「然哉,三郎果生還耶?胡未馳電告我?」

    言已,即以手撲余肩上雪花,徐徐歎曰:「哀哉三郎!吾不見爾十數載,今爾相貌猶依稀辨識,但較兒時消瘦耳。爾今罷矣,且進吾闥。」

    遂齊進廳事,自去外衣。倏忽,見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裝出,裊娜無倫。與余等禮畢。時余旁立諦視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駭,蓋似曾相見者。姨氏以鐵著剔火缽寒灰,且剔且言曰:「別來逾旬,使人系念。前日接書,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歸,誠如夢幻,顧我樂極矣!」

    余母答曰:「謝姊關垂!身雖老病,今見三郎,心滋怡悅。惟此子殊可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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