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 第21章 上篇:閱世隨筆 (21)
    一、勿標講求西學之名。吾國同文館、廣方言館、船政學堂、水陸師學堂之設,皆以通商訂約。因故皆隸於總理衙門,故所習者人亦目為洋學,而學堂遂與舊有之學校判然為二,此可哂者也。泰西教育之法,莫不就其本國之民質、俗尚、教宗、政體以為之基礎,各有其獨立之道而不可以強同。一切教授規則皆受成於部,凡所損益,一以國民精神為主,故學成之輩,無不知愛其國、衛其種。中國開化甚早,立國已數千年,亦自有其不可不學之事,何必捨己芸人?竊謂今日設學亦宜抱定此意,必學為中國人,不學為外國人。然又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謂也。吾儒言修齊治平,寧非西儒言Physicsandphilosophy,寧非體是之膚論,吾未敢言。吾之意在欲取泰西種種學術,以與吾國之民質、俗尚、教宗、政體相為調劑,掃腐儒之陳說,而振新吾國民之精神耳。

    一、勿以洋文為常課。語言文字者,生民之大用,立國之精神也。未有語言文字亡而其國尚能存者。近人譯日本高田早苗所著國家原理,論之最詳。俄亡波蘭而強習俄語,美據菲律賓而議用英文。滅國手段,此為最酷。各國教會入華為傳教計,故競設西文學堂。昔之人不暇審察,貿貿然踵而行之。至於今日,或英、或法、或德、或俄、或日本,樊然並舉。彼國之人亦遂欣焉以助其成,蓋欲儲為異日之用也。夫我國立學而他日可收為己用,此中利害蓋可見矣。今設學堂,惟省會及通商各埠可別立洋文一科,余悉用華文教授。庶於教育之道不至背馳,可以保持國民自立之性,亦可以杜塞舊黨漢奸之詬。

    一、勿以外人主持學事。嘗聞美人之言曰,支那財賦之權在英,軍事之權在德,教育之權吾美人其勿失之。斯言之可畏也!國家之氣恃教育以維繫之,此為何事,豈可授之外人者?自學堂有講求西學之名而根本既歧,施行遂誤。彼見吾國人之中無所主也,乃陰使其攘竊之計。不肖者肥其囊橐,行黠者植其羽翼,而學堂人才遂不復為中國有矣。吾友伍昭扆為余言,洋人之為吾國教習者嘗曰AnythingisgoodenoughforChinese,嗚呼,吾國人曷三思之!

    一、勿濫讀四書五經。往聖大義微言,髫齔之子詎能解悟,強令誦習,徒耗喪腦力而已。天下事唯求其是,斷非可以意氣爭。四書五經雖先聖遺訓,而不宜於蒙養。至於今日要已大明,則又何必故為袒護乎?愚意論孟二子只宜中學,其他諸經必列專門,非普通畢業者不令講授,似於尊經重道之意亦未嘗刺繆也。

    一、勿沿用洋人課本。童子於入學之始,腦質空靈;先入一誤,始終難拔。無論洋文讀本宜自編纂,即華文教科書各教會學堂所刊者,大都以闡揚彼教為宗旨,亦取徑迥別。與中學絕無關合,愚意均不可用。最上速自譯編,其次則集通儒取舊有各本詳加改訂。雖未必佳而流弊要較少矣。

    一、勿留學生駐堂。房膳滋費,弊一。高明之士易逾閒檢,留之生事,去之喪才。欲籌兩全,實無良策,弊二。辦事各員終日營營,均重食宿,而干預教育之事愈離愈遠,弊三。竊謂前此學堂寥寥,有異方就學者,自不得不盡宿堂中,以免羈旅之苦。今奉明詔,各省遍設學堂,入學者必系土著。朝集暮散,毫無窒礙。即論經費,所省亦不少也。

    一、勿給學生膏火。此事京師大學堂、北洋頭二等學堂、南洋公學已行之,恐邊省借風氣未開,欲得是以為鼓舞,則國家糜費必多,學生成就必少,而他日亦無推廣之望矣。

    一、勿輕用外省人為教習。八股既廢,號讀書者方嘵嘵然慮無以為生。學堂教習若悉招自外省,則本省士子群起疵議,而種種阻礙因之以生。胡文忠辦釐金,系用本地紳儒,最為有見,可師其意。本省士夫有通達者固宜禮聘,否亦只可聘一外省人為導,余乃以土著充之。

    一、勿濫派遊學。近年以來,無人不稱遊學日本之善。余謂為一人計則是,為大局計則非也。民質、俗尚、教宗、政體不能盡同,一歲三百元。用之中國可教數人;若派遊學只一人耳,且普通學未習,遠適異國仍入預科,又何取乎。今設學堂既重普及,則教育之事只宜推廣於國中,而不恢張於域外也。

    右首二則為興學宗旨,次二則為最要辦法,次三則為學堂通病,宜謀改良。余則為閣下特別言之,然亦不限於一隅也。管蠡之見,無裨高深。聊自貢其所知耳。

    題顏駿人屬書董玄宰所進明思陵金箋畫扇

    (1946年11月30日)

    董玄宰進思陵畫扇紙,用金製。楊見山言為內府所造,紙質金地,堅致燦爛,精妙絕倫,無論今日不可復得,即在三百年前亦非凡品。東坡城題澄心堂紙云:一番曾作百金收。駿人重見,屬於箋上作之。余以有佛頭著糞之嫌,謹以此句移題。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題李筍香先生遺像

    上海李子曾耀,出示其先德筍香先生遺像,岸然道貌,瞻仰生敬。先生生當乾隆中葉,博覽群書,搜羅凡八千餘種,築慈雲樓以為弆藏之所。著述宏富,尤邃易學。群吾園於城之西南隅,奉板輿以周覽,屢經兵燹,今與書俱廢矣!遺像為王塤所寫,改七薌補寒林積雪,竹石蕭疏,可稱名筆。雲仍世守,數典不忘,重付裝池,美哉堂構已。

    甲申合郡同集鴛湖修鍥記

    (1933年3月28日)

    去歲夏五月,余以病移居匡廬之牯牛嶺。葛君稚威繼至,同居者旬日,迫談光緒甲申同試郡城事。忽忽五十年,如在目前。歷數儕輩,大半化為異物,為之欷歔者不置。詞蔚曰:昔科舉未廢,入學後六十年有重遊泮水之典。今雖時移世易,鄉黨間猶私相舉行。吾輩相距僅十年矣,曷先事會合,以為異日之券乎。餘日諾,未幾同歸上海,以所言告之鄭君折三、王君伯鑒,鹹用鼓舞。既而詞蔚有事於桐鄉。道出郡城。語錢君伯英、李君子牧,其至桐鄉,又與程君可堂、朱君玉坡、周君淵如、張君仲愉相見,備述其事,意悉相合,且約各舉所知以告。余亦寓書顧君蓮府,復書至。知吾邑存七人,乃與詞蔚約以今春為期,不數月而伯英、蓮府、子牧又先後殂謝。詞蔚書至,謂今所知者僅三十七人。時事無常,不可再緩。因訂於舊歷之上巳日,同集於郡城之寄園,效修禊故事,所以聯舊誼,敘幽情也。科舉之制,所習不宜於今日,故人皆厭棄。光緒戊戌,先帝勵精圖治。

    余亦嘗以廢科舉興學校力陳於朝,康君長素留居京師,倡議變法,詔罷科舉。長素以為未足,余亟勸之,姑盡力於學校,勿及餘事,長素不從,益猛進,而政局遽變。其後雖不能易吾輩之所言,而主學校者不能得其真意。至於今逾三十年,而所習之勝於科舉者安在,且或有詆為洋八股者。而士習之虛浮,官途之猥雜,視科舉末流殆猶甚焉。夫人情既有所厭,別懸一境以為嚮往之的。迨不能如其所期,反而思其習處之境,又若甚有餘戀。余於今不能無所感,不知吾同人又有感焉否也。再一二十年,科舉之事恐無有能知之者。而言之者吾輩皆廁身科舉中。則今日之舉,其又烏可以已耶。回思昔年,府院兩試,逾日一場,並肩而進,風簷寸晷,握筆疾書,納卷而出,則互招朋類。相與述其所作文字及場中瑣事,以為笑樂,及今思之,猶有餘歡。余甚望在後此十年,今之同人聯袂重來,亙賡采芹、采藻之章。復追思夫今日之樂,以為言笑之助,且更冀夫彼時之後進,能實副吾之厚期,而不授人猶夫昔之科舉之誚也。民國紀元二十二年舊歷癸酉季春三日記。

    高翰卿先生八十壽序

    (1943年)

    世界萬物所以維持於不敝者,賴其本身有新陳代謝之能。人為萬物之靈,則又常以其人為之能而補其天賦之不足。其施於人之知識者曰學術;施於體質曰醫藥。古人有言曰: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又曰:樂只君子,萬壽無疆,蓋實見夫人之壽固有不可限量者在也。吾友高君翰卿行年八十,精力彌滿,無毫髮衰老之態,人皆謂由是而九十焉,而百歲焉,可以壽者。而余則謂此烏足以言君壽也。君生平所經營者有二:曰商務印書館;曰五洲大藥房。由前所為,則浚瀹人之神智,可以常為新民;由後所為,則搜采吾國未有之藥物,可以免人於贏病。余少君三歲,共事於商務印書館者二十餘年。余以精力不逮先引退,而君猶矻矻不稍暇;既而以繼起有人,乃退而致力於五洲大藥房。豈君固無一日不以壽此壽人為志者,使茲二事皆能藉君之精神,歷久而不壞。吾中國可以舊邦而獲新命,全國國民皆優遊於飲和食德之天,則謂斯世斯人之壽皆君之所賦與可也。然則君之壽又豈可以限量乎哉?凡斯二者,皆所以展拓其新陳代謝之能,而尤足救吾中國今日之貧敝,而使之返衰弱而為盛強。而於商務印書館之事,仍無不分其心力為之,籌劃周至,以備在事者之采擇。

    祭四弟文

    (1892年7月)

    維光緒十有八年秋七月,弟喪之十九日,兄濟歸自京師,謹致祭而成服焉。因述其悲悼之懷曰:

    嗟夫天地,胡為而生汝哉?既生汝不畀汝以年,而又阨以艱難困苦之遇。嗚呼!天何酷乎?弟少不得於父,出居姨氏。年十歲遭父喪,家貧,布衣蔬食幾不給。婢僕去,炊汲事亦時時任之。讀無師,一燈熒然,嘗獨學焉,如是者幾十年。今少舒其困,而天又奪弟以去。嗚呼!天何酷乎?弟少余五歲,余幼好弄,難就外傅,暇輒從弟戲,弟亦暱就余。余知弟之可與同樂,而不謂此樂之不可終也。嗚呼痛哉!餘年十四侍母歸於鄉,兄弟三人師榴生舅氏。師責余,弟輒為余泣,蓋乎足之誼,有發乎天性之摯者。嗚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明年吾父段,又明年,余學於查師,不獲與弟偕。弟亦出就學,睽隔二三里,朝夕不相見。余甚痛父方歿而即棄弟如遺也。冬,吾母偕父喪歸自粵。伯兄從余三人聚處者又數年,弟始學於兄,旋不擇,原就余,余嚴於兄而弟不怨也。又三年兄去粵,余益嚴。弟益憚,讀少懈,余輒墓箠楚焉。入又畏吾母,有所欲悉不敢言。余默窺之,詢再四終不答。時大妹在室,猶稍稍告之。又明年,大妹適馮氏,弟更無可言,而弟之病即在是矣。嗚呼!是誰之過歟?夫人未及冠而有童心,宜也。

    余獨何責於弟乎,夫弟受餘責而余得教弟以有成,光大我門閭,顯揚我宗祖,余猶可自解也。而余已悔之不暇矣,而況其至於此乎。誠早知其如此而又何忍焉,且弟何不才而餘責之若此也,余又何能而竟責弟若此也。而弟至死不怨焉。嗚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弟少有大志,不屑於文字,慕漢班超之為人。有述弓矢拳勇事者,聞之終日無倦容。余不忍遏其志,夫不遏其志誠是也。不惟不范之,而又且縱之,是即所以死弟矣。嗚呼!是誰之過歟?前年弟得咯血疾,其始也不敢言。繼又作,母奔告於余。余哀之曰:是足以喪弟之命矣。而孰料其如此其速也,嗚呼痛哉!初弟之未病也,嘗與余侍母側。母指弟而言曰:是子也吾不能望其成立。余聞言牽母衣泣,而弟獨談笑自若。若為不聞者,嗚呼!弟其知命耶!余猶幸母言之不中而不謂其竟效也。嗚呼痛哉!余與兄拙於言辭,尤寡斷。有相欺侮者,初不覺也。弟輒抗拒之,辯論千言,無少屈,故人多憚焉。吾父之歿至今十一年矣,其中疑難挫折之事不可以僂指計也。余每躊躇計無出,商諸弟,弟一言而決。己丑冬。母為余娶婦,時余舉於鄉,以事至省。內外事悉以委弟,弟處之綽綽有餘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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