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滿天悟禪機 第4章 代序四  憶弘一大師  錢君匋
    代序四憶弘一大師錢君匋

    錢君匋

    一九二三年,我在上海藝術師範學校讀書,主持校務的豐子愷、劉質平兩先生都是弘一法師的入室弟子,他倆終生尊敬弘一上人。我初習書法,臨摹北碑,最愛《龍門二十品》,子愷師曾對我說:「清末民初,中國出了幾位大書家。」他評論沈寐叟、李瑞清、曾農髯、於右任諸家之後,接著說:「最超脫,以無態而備萬態要算李息翁。」豐先生自己的收藏品中,有好多帖墨寶是弘公親筆,我曾到他家裡多次觀摩,可惜欣賞水平不高,修養不足,對弘公的書法,僅僅知道是好,好在何處,為什麼好,並不瞭然。在我的心目中,弘公這位太老師一定是個超凡入聖、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清高拔俗,艱苦卓絕,但未必可親。

    畢業後,我進了開明書店,編輯美術音樂書籍,並畫書衣。這時夏丏尊先生已到上海,主持緝編工作。為了紀念弘公出家十週年,便將弘公贈他的一些臨古法書,彙集成《李息翁臨古法書》出版。

    一天早晨,我剛剛進店,夏老已經坐在我的對面,這位長者質樸持重,訥於言而敏於行,是我們年輕人當然的師表。

    「君匋!弘一大師法書集子天把就要付印,我寫了一篇後記,可惜字很蹩腳,你代我抄一下製版好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的字也太嫩了……」我有點猶豫。

    「先寫出試試看嘛,如果寫出來你自己真不滿意,我就醜媳婦見公婆!一言為定。」他是個忙人,沒有閒工夫擺龍門陣,說完便匆匆而去。

    這天下午和晚上,我把後記抄了兩遍,第二天見了夏老,請他過目。

    「你很用功啊!」他一下看完,摘下眼鏡連聲稱讚。

    「夏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覺得我抄的東西不能用。」

    「為什麼?」

    「你們是幾十年的交情,是他的知己、畏友、諍友,出一本書也不容易,您的字也厚重而有書卷氣,比我寫的老辣,內涵的更要高一層,不如存真為宜。我是斗膽直言,表示對二老的敬重,抄了兩遍是表示不是偷徽推辭。」

    「好,爽快!我自己抄。你這兩份抄件我們各自保存一份,作為紀念吧!」

    我的字沒有發表,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否則,我會長期為狗尾續貂而慚愧。書印出之前,我拜讀全稿,開始認識到這部東西的份量。他寫《張遷碑》,雅拙韶秀,氣宇雍容;寫《石鼓文》,勻停舒展,緩帶輕裘於百萬軍中,有儒將風流;寫《天發神讖碑》,變險為平,內涵蘊藉;寫《?寶子碑》,密極似疏,舉重若輕,方筆之美,運鋒如刀。一九六三年,廣洽法師集資輯印太師墨寶,我作書衣,移用印花布紋樣,布函,素淨幽雅,下冊便選用這本臨古法書。這也是一段藝術因緣。

    「一·二八」淞滬抗戰結束之後,開明書店編輯所同人遷兆豐路,繼續工作,意氣奮發,章錫琛先生自己也帶頭這樣做。一天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上樓來,我埋頭看稿,沒有理會,只聽章先生迎上前去:「弘公大師!您老人家什麼時候到的?」

    我抬頭一看,一位和尚站在辦公室門口,門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間。他高約一米七,穿著寬鬆的海青,因為面形清瘦,神情持重,雖然在微笑,卻有一種自然的威儀,把身體也襯托得很高很高,目光清澈,那是淨化後的秋水澄潭,一眼到底,毫無矯飾。上唇下巴有些鬍髭,異常地率真可親。五十出頭,並不能算老,我見到他的虔敬,不亞於見到祖父一樣,一陣清涼之氣從我脊樑上向全身擴散開來,人世間一切俗套偽飾,在一剎那間都卸淨了。

    「居士好!」他的嗓音低而沉厚。

    等到大師入座,我親自奉上清茶,他招呼我坐下。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位長者,松柏精神,鸞鶴風度,真人本色,怎能看出這位是腰纏萬貫貴公子,落拓風流藝術家呢?我知道自己是晚輩,不敢多言,垂手恭聽。

    「丏尊居士好麼?他家裡怎麼樣?」他兩眼睜得圓圓的,多麼關切!

    「很好!」章先生說。

    「阿彌陀佛!我一直放心不下,才來看他的,好久沒有收到他的信了。」他雙手合十,欣慰地點點頭。

    「等一會兒就來,我叫人去請他。」

    「不用,不用,小僧先來問一下,問清楚了當然是自己走著去,告辭了。」

    「不!讓我叫輛車送您老人家去。」

    他淡然一笑,大口喝著茶。

    屋裡沉靜了,許多問題,關於人生,藝術,教育,宗教……一齊集中在喉頭,原想請教,現在都在他淡然一笑中得到了答覆。何用文字?光落言詮?無聲的人格坦現,一種荒漠飲甘泉的甜意,襲我心脾。

    我正要倒水,他搖搖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好讓他自己動手。

    喝完,他以沉重的腳步去了,我和章先生送到門外,仍然都沒有講出一句話來。郁達夫兄的佳句「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住真只一燈。」真是神來之筆!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夏丏尊請弘一法師吃飯,邀葉聖陶、豐子愷、劉質平、周予同、章錫琛……和我,到海門路夏寓作陪。大家都知道弘公過午不食,都到得很及時。到了今天,這些同席者只剩下我和葉聖陶二人,葉老年已九十開外,我也到了八十,其餘諸位已全部作古了。

    幾樣素菜,乾淨爽目,我悄悄注意,弘公只吃兩樣:白菜、蘿蔔,別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並不相強,沒有拘束。

    席間談到對聯,弘公說:「南普陀天王殿前當中兩根石柱上,有陳石遺老先生寫的一副:『分派洛迦開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門』,文有氣魄,字也老健可觀,不可多得。但大醒法師以為後三字不若易為『誦浮圖』更有畫意,可見聯語難作。我寫的華嚴集聯,只末一字講平仄,不在聲律上講究,沒有閒空推敲啊!」

    夏丏尊先生回憶了西湖之夜,白馬湖晚晴山房之夜等許多往事,弘公垂下眼瞼,他沉浸於回憶之中,盡力平靜。

    餐畢,弘公退入夏窩的客房,我們大家都依依不捨,異常黯然,這種情緒也感染了我這樣的俗人。弘公這樣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總以為他老人家應當吃得好一些,把身體搞好,多活幾年,多留下一些藝術品,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異常平淡地說:「歷經百劫,故人猶健,茫茫人世,不必苛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善自珍重,阿彌陀佛!」

    弘公的言行,在我心版刻上了永不磨滅的形象。

    大師謝世後十年十二月初冬,葉聖陶、馬一浮、廣洽法師、子愷師、章錫琛和我等籌資建成了骨灰塔,馬一浮題了塔名,愷師寫了修塔記,主持工程者黃鳴祥。馬一浮老人有禮塔詩:

    扶律談常盡一生,涅槃無相更無名。昔年親見披衣地,此日空餘繞塔行。石上流泉皆法雨,巖前雨滴是希聲。老夫共飽伊蒲饌,多愧人天獻食情。

    我也寫了一律:

    法雨漫山竹徑寒,初成蓮塔起高巒。今朝湖畔行嘉禮,昔日淞濱叩淨安。藝事中西皆聖手,詩才南北領騷壇。盛年闡律雲遊去,妙覺莊嚴上界寬。

    禮塔之後,去浙江美術學院看望潘天壽先生,他正在上課,便坐在門房裡等候。看門的老人滿頭銀髮,精神矍鑠,床頭擺滿野花,當中安放著弘公在海濱拍的照片,背景是咆哮的巨浪,不知是在廈門或是青島所拍。天風揚起海青的廣袖和衣據,慈眉善目,智慧深邃,背面是二十年後才認識的忘年好友柯文輝題的〔鵲踏枝〕。字很稚弱,詞卻不似少年手筆:

    畫印詩書文爛饅,曲寄深情,劇苑天葩放,舉世昂頭驚坦蕩,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銀漢燦,夢裡桑枝,蓮瓣鏡中綻。一代風流歸逸淡,墨香猶把新苗灌。

    老門房是弘公的老同事。十分健談,說到潘天壽請假回家結婚的窘態,繪形繪聲,自己一點也不笑。他最佩服弘公,尊稱「李老夫子」。每天還燒一支伽南香。他說:「老夫子寒暑假回上海,都把鋪蓋放在我屋裡,每次回來,都送我三塊袁大頭,一年十二塊,能買三床被字呢!這照片是老夫子親自送我的。後邊的字是一個半大孩子來找借宿時寫上的,諸樂三先生說很好,我不懂。供花是新派,燒香是老派,我經過學習,不信菩薩了。可是不給老夫子燒一根,一天就像少吃一餐飯一樣,燒慣了啊。世上難找那樣好的老夫子。哪位工友沒得過他老人家的幫助,我和聞玉【送弘公去出家的工人】去看他,他剃了光頭,在院子裡提水澆花。叫我們『居士』,自稱『小僧』,要我們坐,他親自送茶水。留我們吃素飯,菜裡沒有油,那麼苦,我和聞玉都哭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簡直是活菩薩,真神誰見過呢?」

    深悔當時沒有將這張珍貴照片借到照相館去複製幾幀廣贈親友。「文革」後多次打聽,已杳如黃鶴,我連老人的名字也忘記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弘公人格的感召力。

    人民對他的懷念之情,便是真正的紀念碑!

    一九八六年八月

    【原載《李叔同——弘一法師》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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