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5章 愛之歌 (1)
    麥爾·布爾斯坦已有所行動。他在第二大街給自己和莉蓮弄到了一個公寓間,那兒離劇院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他也想好了在晚餐時該怎樣向父母談及此事——兩場演出之後能有個地方落腳歇上一晚還是挺不錯的,這樣我回來晚時就不會驚擾老媽了,省下的打車錢可以用來交房錢,就一個房間,真的,在第二大街——然後他的母親看著他說:「聽起來不錯,寶貝兒。」他的父親也不住點頭,彷彿對他兒子的獨立表示贊同。其實這位父親已經在下東區那兒打聽過了房東、修鎖工,最好的床墊、彈簧床和床架進口商的情況,並且還代表麥爾和他們每個人打過了招呼。

    麥爾給莉蓮買了一個冰淇淋甜筒,然後兩人朝第二大街走去。

    「快上來,」他說,「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倘若換成另一個女孩兒,她肯定會伸出雙臂抱住麥爾的脖子,把他弄得渾身酥軟,同時慶幸著自己的好運氣,讚美著這兒的一切並急不可耐地要去裝扮它,往窗簾上加掛鉤,把自己喜歡的小東西一件件擺出來好使這個地方真正為她所有。莉蓮放下手中的書,環視四周。「很漂亮,」她說。她愉快地瞧了瞧冰櫃,又朝浴室裡望去看到了浴盆。她坐在浴盆邊上,抬頭看著麥爾,就像一隻剛剛發現了溫暖陽光的小貓。麥爾將一把鑰匙和五美元放進她的手裡。今晚是我們的,以後所有的夜晚都是,他說。我十一點回來。

    可能會有浪漫的愛情,莉蓮心想,歎息。在吃飯時凝視彼此的眼眸。她發現了精美的餐巾和一條漂亮的餐桌油布。如果會有大的動作,如果在激情中會把雞肉扔到地板上,她想把一切都準備妥當。她喜歡準備的過程,喜歡購物,喜歡從新鮮水果中間無所顧忌地走過,那個意大利男人注視著她,打量著她,然後露出笑容,然後獻出他的水果,用漂亮的鳥形小剪刀從一串葡萄上剪下一枝。她將葡萄放進嘴裡,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水果商面前的水桶上坐下來,凝神於葡萄的清脆甜美,凝神於那把用來剪下葡萄的銀色剪刀,也凝神於她的新生活,一個懷揣五美元並擁有富裕情人的女人的新生活。

    她把一隻雞放進餐具櫃裡,並在旁邊碼放出一排小碟子。波蘭風味:配有蒔蘿的冷土豆,拌進奶油沙司的青魚和洋蔥條,青魚沙拉,胡蘿蔔沙拉,白色麵包卷,軟黃油,兩串那樣的綠葡萄,這些東西被她一遍又一遍地擺進銀製餐具中,那還是麥爾上周在考普蘭德店和珀爾姆特店買來的餐具,和他母親用的一樣,他說,這些小東西會讓我們的房子更有家的感覺。她最後擺弄了一下葡萄,使它們與蜿蜒在盤子邊緣並密密地垂到盤底的銀葡萄渾然一體。那些撒著粉色糖霜的方形美國餅乾被她鋪成了扇形,麥爾喜歡這種餅乾但在家裡卻吃不到。

    他家裡吃的始終都是rugelach和taiglach1,外面裹著的濃稠蜂蜜害得他牙疼,麥爾說,所以他不得不讓母親失望了。莉蓮知道這些是因為麥爾給她講過上週五晚上發生的事,他詳述了整個過程,似乎這些事情能說明意義更為重大的問題,似乎現在當與那甜得過頭兒的麵團,他的牙疼,他堅決但不失體諒的拒絕以及他母親冷若冰霜的沉默有關的一切事實都被揭露之後,她會看清那個重大問題之所在。莉蓮看清了兩個問題:麥爾不應該對taiglach有任何抱怨;用不了多久女縫紉工莉蓮就會被請去與布爾斯坦一家共進晚餐。艾絲特·布爾斯坦在星期五上午仍舊會做rugelach,莉蓮倒要去嘗一嘗的。她不想把唾液浪費在粉色餅乾上。

    莉蓮在繡著粉紅色花朵的地毯上踱步,在有綠色綢緞的靠背長椅上伸展四肢。她抖了抖酒紅色的絲製靠墊,麥爾把它從劇院借來用以遮住籐條椅上的小洞。壁燈安得很低,莉蓮將一條粉色圍巾罩在其中的一盞燈上,接著又把兩盞都罩上了,現在牆面看上去就像掛著兩顆粉紅色的淚珠。後來她又把圍巾收回到抽屜裡。

    莉蓮看著這個房間。像是一個為即將上演的浪漫喜劇布好景的舞台。「春之花」,她想到,「少女與紳士」。過去的許多日子已排成一列,那時當她從夢中醒來會發現自己正在弗裡達寓所上演的悲喜劇中打呵欠。那時她曾站在房間的另一端在水池旁看著自己。那時她曾對自己說,一個生活在美國的年輕女人現在要吃早餐了。她會喝杯茶。一個等著見她的男朋友她的傾慕者、她的男人,還有,她的情侶、她的熱戀對象的年輕女人會穿這個,會說那個,會像這樣塗上口紅。莉蓮在圖羅夫的生活從不需要表演。她是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在那時,她不用刻意演出任何樣子。

    但嚴格說來也並非如此。她曾扮演過盡職的女兒,儘管想把父親嘴裡的煙斗敲出來,因為他賤賣了麥子以至於全家付出的辛勞都白費了。她假裝自己的丈夫文雅而聰敏,這樣人們就不會佔他的便宜「我把事情都交給歐斯普了,」她告訴每一個人,「他很有做生意的頭腦。我都交給他去做了。」在每個趕集的日子她都重複著這些話,並且心裡不停祈求上帝不要一個雷將她劈死。就像每個母親那樣,從十一月到四月,她每天都要二十次地佯裝出耐心和愛心以避免在怒火之下扇蘇菲的耳光,避免在某一次當蘇菲將煙灰弄到地毯上並在上面作畫時拍打她,在那時母女倆都表現出了冬季裡特有的狂躁。如今這一切似乎都不再是佯裝的了,而是成了她活著並與蘇菲相伴之狀態的溫暖朦朧的內在。

    莉蓮費力地穿上麥爾掛在臥室門上的女士睡衣。這真可笑。緊繃在胸前的蕾絲令人惱怒,薄透的綠色雪紡紗直垂到腳踝,好像全身掛滿了泡沫。是便宜貨,莉蓮能辨認得出,在指尖揉搓時料子很快就變熱了。她照著鏡子,能看見乳頭和兩腿之間的三塊暗色區域,像是陰暗溝渠底部的三塊石頭。

    十點,十一點,演出在十一點結束。已到了午夜。莉蓮吃了一隻雞腿,喝了一瓶紅酒,把雙腳架在桌子上。他也許不會回來了。不守時會讓人不悅,但他若不來卻也沒什麼糟糕。真是無禮粗魯、不雅、俗氣,還有缺乏教養。她買來了他愛吃的食物,穿上了愚蠢的睡衣,花掉了整晚的時間等待他,除了翻動字典別的什麼事都沒做,為享受性愛準備好了一切,如果他想要她會甘願做他的情人戀人、愛人、姘婦、甜心。

    莉蓮端起了另一隻雞腿。還沒那麼糟,有雞肉和紅酒,房間裡足夠暖和暖不暖和從來都不是她所關心的,她只是懼怕寒冷,身邊還有字典和《前進報》,她已經開始在看讀者來信專欄裡的一封信了,是一個教養有素的女孩兒寫來的——她們都是有教養的女孩兒,莉蓮心想,你不可能把那些動輒叉開雙腿等著辦事兒的機靈女孩的信登在這個專欄裡。那封信的作者正為她的未婚夫,一個研究《塔木德經》的學者而憂心忡忡,在過去的兩個星期五,他都沒有來和這位有教養的女孩兒及她滿懷期待的家人共進安息日晚餐。有個人——莉蓮能想像出這個人的樣子,一個住在三樓好管閒事喜歡中傷人的八婆,自己已遭遺棄——在舞會上見到了那個跳著探戈歡度安息日的《塔木德經》學者。

    麥爾的父親看見她時她就是這個樣子,光腳架在桌子上,綠色睡裙撩了上去露出半截大腿,為一個有教養女孩兒的遭遇放聲大笑。

    「哦,您來了,布爾斯坦先生。」她說著,站起身,將睡裙往下扯了扯,向四周張望著,就像一個身陷火海的女人。

    「我有鑰匙,」魯本·布爾斯坦說,「不用起來,把雞腿吃完。」

    「我吃完了,我去把長袍穿上,」莉蓮說。她的臉燒得通紅,耳朵裡面隱隱作痛。

    「你看上去很漂亮,就像現在這樣。」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

    莉蓮漸漸明白了午夜時分在麥爾的公寓間裡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她說:「那樣對咱們倆來說都得體些,我應該找點什麼穿上。」

    魯本·布爾斯坦聳聳肩,他好像在朝她使眼色。哦,莉蓮想,然後又坐下來,沒去穿長袍。她又將雙腿搭在桌子上,腳就靠在那只與布爾斯坦太太的餐具相同的碗旁邊,腳趾頭在銀葡萄上摩挲著。兩個人都注視著睡裙的下擺慢慢上移停在膝蓋處。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彷彿她一直在等的人是他,彷彿她為他準備了這頓豐盛的晚餐而他準時出現了。他吃了一顆葡萄。

    「如果你感到舒服,那我也舒服。」他說著,摘下帽子,脫掉外衣,把它們放在籐條椅中像勃艮第葡萄酒一樣鮮紅的坐墊上。他看了看這把椅子然後笑了起來。

    「看來有人欠我一個坐墊啊,莉露什卡。」

    「嗯,好吧,是我欠你的。」莉蓮應道。

    魯本·布爾斯坦從她身邊走過去,打開了一個莉蓮都沒有來得及看的小衣櫥,拿出一條毛巾。他將薄荷綠的床單和森林綠的毯子抻回到原處,又把麥爾新買的那些薄荷綠與森林綠相間的方形裝飾枕頭推到了地板上,然後他四下裡瞧了瞧。

    莉蓮看著他:「是麥爾買的那張床。」

    魯本停下了手中的活兒。

    「沒錯,」他說,「還有這些枕頭,我肯定,而且這床單也是麥爾的。」他拿起了毛巾,等待著。

    此時開始了一場抗爭。倘若她什麼也沒說,那麼魯本會自己一個人乾等著。他們本會分別扮演紳士與擠奶女工的角色,扮演魯本·布爾斯坦和縫紉女工的角色,他會從她純真的美麗旁邊經過,而她則會敬畏於他威嚴的儀容。但是他們是做不到的。如果她打算說些什麼的話,比如說這是你兒子的床,你卻要在上面搞我,又如果她打算讓魯本真正成為當他兒子的情人正穿著他兒子為一個特殊的夜晚精心挑選的睡裙時與她做愛的男人的話,並非他們兩個不清楚這點,只是何必要把一切都挑明呢?

    「這毛巾該洗一洗了。你洗過淋浴,用過幾次後,你需要一條乾淨的毛巾。弄條毛巾沒什麼麻煩。」

    魯本將那條毛巾平鋪在床中間,當他要來的時候,儘管他們已經在床墊上折騰翻滾了一大圈,他還是能夠及時調整好他們的位置,在必要的時刻回到毛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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