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22章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4)
    季陽的臉上有一抹健康的紅色,笑得如此生動,像一朵開放的花。我們並肩走回雲想客棧,只要我扭頭看她一次,就覺得她的臉像一朵花,又開放了一次。我們有好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就不斷傻笑,彼此看一眼就笑一下。桑傑看見我們如此快速地勾搭在一起多少有些吃驚,他說我們過一小時吃飯。季陽說她上樓收拾一下,我在門廳裡回望日落光芒中的大地,還是不敢相信走上樓去的就是季陽。我要她回來,看著她,拉著她的手才能確認。

    那天晚上我像個男主人似的坐在餐桌邊上等季陽,桑傑像個僕人似的準備好飯菜,聽我跟他絮叨我和季陽的北京往事。他開心地說:「那你們要多喝些酒。」我聽見樓梯咚咚響,季陽洗漱完畢換了身便裝,臉上笑得還是像一朵花。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好多酒,起先在餐桌上,後來在外面,對著滿天星斗,然後又在廳堂光滑的木地板上。她說她一年前回到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攢下了一點兒錢,這次打算從雲南走到西藏,然後再去尼洎爾和印度,她要這樣轉悠半年。她問我要去哪裡,這些年怎麼樣。其實這些話很簡單就能說完,但我們好像一直在絮絮叨叨,說得支離破碎。桑傑交代我們鎖好門,他這晚上要回鄰村家裡去睡。這樣整個客棧就只有我和季陽,整個房子是屬於我們的,外面的天地也屬於我們。

    外面是濃重的夜色,除了細碎的水流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們上樓,回到202,季陽就像一朵不斷開放的花兒。屋裡的空調費勁地吹著熱風,但溫度還是不夠高,我們只有躺在電熱毯上才停住顫抖。我們其實還有好多話要說,可誰都說不出來什麼了。那天晚上,電熱毯極熱,我恍隱中覺得漏電了,我們抱在一起入睡,被身下湧來的熱氣蒸騰著。

    第二天我口乾舌燥地醒來,窗外已經天光大亮。季陽不在我身邊,季陽也不在客棧裡,按照桑傑的說法,她在早上五點半打電話給桑傑,要叫一輛出租車。她在六點多一點兒就收拾好行李,出租車一到門口就把那個五十升的大包裝上車,然後和桑傑擁抱了一下,上車離去。

    「你要出租車的電話嗎?」

    我沒聽明白,桑傑又重複了一遍:「你要那個司機的電話嗎?我有。」

    我說:「算了吧。」

    我在外面的梯子上坐了幾分鐘,回頭問:「她跟你說什麼了嗎?」

    「她要我告訴你,她走了,你要多保重。」桑傑站在我後面,好像要確認我情緒穩定。過了會兒,他問:「你們吵架了?」

    我平息自己的憤怒,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她就是這樣的人,神神秘秘的,不弄出點兒怪事來不行。」這麼說著,我好像也原諒了她的不辭而別。季陽是一個追求戲劇效果的人,不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像個拙劣的戲劇不罷休,她大概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記住我們這唯一共度的夜晚。這個目的達到了,此後多年,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這個藏族村莊。並不是因為完美的性,我們那天喝多了,草草了事,夜裡彼此又試探了一番,但睡意沉重。我之所以回想這個夜晚,是因為那個村落,是因為她在天地之間款款走來的樣子,那個地方好像置於這個世界之外,我和她在這個世界之外相遇。

    那年夏天我收到季陽的一封電子郵件,她說她在尼泊爾參加了一個為期十五天的徒步,每天都在山上走,看著環繞的雪山,真的不想再回到城市裡。「每天穿著沉重的登山鞋,就像戴著一副盔甲,脫下鞋就像卸掉盔甲,渾身的力氣也就消散了。如果這登山鞋像紅舞鞋一樣,那我寧願不停地走下去。」

    我回信說,你什麼時候回北京,我們在北京一聚?你在尼泊爾、印度拍了什麼好照片嗎?發過來幾張看看。她回信說她不帶照相機,只想把看到的景色記在心裡。我回信說,買個小照相機吧,讓我跟著你看看這個世界。有一段時間我們通信比較頻繁,但隔上一段時間,季陽又消失了。她再出現的時候換了一個地方,她說:「我在德國,要從馬德格堡去萊比錫了,一八四O年十一月八日,安徒生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就是從馬德格堡去萊比錫。」她說她買了一個照相機,「以後我坐火車的時候拍照片,或者拍一段視頻,拍外面移動的風景,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把它剪輯到一起,這東西該多好看啊。」我回信說這想法真不鍇,要是真拍好了也許能參加藝術展。她像一個跳躍的小精靈,她在萊比錫的聖尼古拉教堂裡看見一座木頭十字架。那是倫敦遭受過德軍轟炸的廢墟上的木板,戰後英國人把它改造成十字架送給德國人。她在德國南方的森林裡參觀了馬丁?路德翻譯《聖經》的小木屋,屋中的陳設和五百年前一樣。她偶爾會發一兩張照片過來,有火車外移動的樹杈和天空,有街上某個孩子的笑容。

    有時候她的信不談論旅行,她問我還在學法語嗎:「我雖然還讀不了普魯斯特,但我可以看其他一些法國小說了,最近法國最好的小說家叫勒?克萊齊奧,他說,一看報紙就覺得世上的暴力事件奔湧到他的面前,外面躺滿了屍體,到處都是罪惡。報紙上那些代表一塊一塊遙遠地域的詞,那些奇怪的和神秘的冒險梗概,都讓人迷亂,全世界的人在這張紙上留下謎一樣的歷史事件的片段。」

    我看了她的郵件,就去找勒?克萊齊奧的小說,那時他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文譯作並不多,我找不到也就忘了這個茬兒。實際上,季陽的郵件就是她留下的謎一樣的歷史片段,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滿足於自己的生活。每隔幾個月,看到季陽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講述她的旅行經歷,得知還有另外一種生活。據說,像她這樣的人叫做「行者」,他們進入另一個國度,他們穿行於這個世界,卻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他們同在「旅行者國度」。通過互聯網我能發現好多這樣的人。有一個德國人,四十歲了,小時候看過一部意大利電影,迷上了裡面的VESPA摩托車。他跑去意大利花一千二百歐元買了一輛四十年的老VESPA,騎著車從米蘭跑到羅馬,用了三個月,一路上慢慢消磨時間。還有個傢伙,說年輕的時候聽過斯汀的歌《俄國》,然後就認定俄羅斯是個可怕的地方,某一年他決定坐火車從莫斯科到海參崴,記錄下途中的車站和火車上碰到的俄羅斯朋友。

    還有一位英國老者,七十多歲,騎著一輛本田125,從當年殖民者在墨西哥的第一個據點出發,向南穿越美洲。還有個英國佬,一九九四年從倫敦出發嘗試純粹人力環遊世界,他用四千八百多天折騰了四萬多英里,到二○○七年把這事辦完了。一九九八年,又有一個英國佬,打算就用雙腳丈量世界,他從智利最南邊出發,溜躂到北美,過白令海峽,穿俄羅斯回英國。我在網上搜索這老兄的名字,他當時還在俄羅斯境內,他從冰凍的白令海峽走到俄羅斯的時候,人家根本不讓他入境。這位老兄的網站上,有個招商的地方,希望有商家能給他這偉大的行程贊助,還有募捐的方式,用維薩信用卡,或者用PayPal(貝寶,國際網絡支付平台),點擊一下就可以送出去幾十美元。要我看,這哥們兒是一邊走路一邊乞討,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我不敢肯定季陽也能完成類似的偉大行程,她行蹤飄忽不定,一會兒在南美秘魯境內看馬丘比丘,過幾個月,好像又到了巴西,過半年一年,她又到了美國。她的郵件總是寥寥幾行,最多不超過四百個字。有時密集,每兩三天就能看到一封郵件,也有長達一年的空白。

    我有時會在想像中跟隨她旅行,比如她說她到了南非,我就從圖書館找來一堆有關非洲的書看。我看過一本書——《我留在非洲的房子》,是個英國佬寫的,講述他的祖輩在津巴布韋建農莊的歷史。我回信會告訴她那座房子的遺址在什麼地方,在Google地圖上先去搜索一番,這是我平凡生活中的小樂趣。但她的回信沒有響應,她根本沒去找那座津巴布韋的房子。我在二○○九年初收到她的一封信,說她回到了法國,加入了「無國界醫生」組織,準備去非洲,給窮困的非洲黑人看病。過了段時間,她發來郵件說,她正在加蓬從事醫療工作,隨身攜帶著七大本《追憶似水年華》,現在正在讀第三本,在這句話後面,她隨手敲下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但在我看來,這個符號旋轉了九十度,真的變成了一張人臉,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嘴角帶笑,完全是嘲笑。我看著這個符號,心想,我好端端的一個夢想怎麼就讓她給偷去了呢,就好像我埋下了一筆寶藏,她在旁邊看著,到最後她把這筆寶藏挖走了。她此一時在喀麥隆,彼一時在乍得。她寫信來講一些非洲見聞,講那裡的人吃鱷魚、吃蛇、吃穿山甲和蜥蜴,講戰亂和貧窮讓那裡的醫療條件如何糟糕。我把她看成是一個英雄,超越了我所能想像的生活。

    我在四十歲之後開始鍛煉身體,星期天早上,天氣好的時候,我就開車到妙峰山或者平谷,爬山或者徒步,呼吸新鮮空氣。偶爾會非常猥瑣地回想起一些年輕女人的身體,也會想起季陽,惋惜自己在雲想客棧那個晚上喝多了酒,根本沒能好好表現,更惋惜自己此後再無表現的機會和能力。有一天,在一處野長城,我被曬得發暈,忽然想起季陽的肋骨,想起我當年那種不祥的預感,想起「來日大難」四個字,我覺得她已經死掉了,除了一個雅虎郵箱的地址,季陽並沒有更多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當年在雲南我遇見的不過是她的鬼魂,就像《聊齋誌異》裡的故事。四下是荒地,頭上是晴空,我越想越可怕。

    二○一○年五一假期,我坐地鐵一號線去蘋果園,打算上八大處轉轉。地鐵車廂裡湧入一幫小伙子小姑娘,打扮怪異,梳著朋克頭,紮著耳釘,身上掛著各式鏈子。起先只有幾十個,隨著地鐵西行,每一站都上來幾十個這樣的年輕人,最樸素的打扮也是一條埃迪哈代的牛仔褲。這趟地鐵大概彙集了幾百個北京的小朋克,向著蘋果園方向飛馳。這是一撥兒嶄新的年輕人了,他們要到郊外一個雕塑公園參加音樂節,有個國外的大牌朋克樂隊前來演出。我跟著他們在古城站下了車,站台上過道上滿是時髦的孩子在呼朋喚友,我夾在其中很是興奮。離演出場地還有兩公里,就能聽見轟鳴的音樂。我放棄爬山的計劃,在那個公園消磨了一天,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舞台上的樂隊叫什麼,唱的是什麼,但那一天過得極其舒暢,好像坐上地鐵一號線往西走就能返老還童回到十幾年前,往回坐又變得成熟起來。我留意各種音樂節的信息,很快就去順義參加了一個,又注意到在懷柔某處野長城腳下還要舉辦一個,演唱的是幾個年輕的本土搖滾樂隊。

    星期天早上,我奔懷柔而去,一路上看見不少小車都興高采烈地開過去。其實,從汽車的外觀上,不可能看出駕駛者是什麼心情,也不知道他們要奔哪裡去,但那天有點兒怪異,每輛開赴音樂節的小汽車都扭動著屁股,好像在說我要去聽歌我要去聽歌。音樂節在一個山谷裡,山腳下搭建了舞台,觀眾席就是一大片草地,觀眾準備充分,帶著防潮墊,帶著帳篷,在草地上找一個舒服的地方紮下來。舞台上的歌手自顧自唱著,下面的觀眾自顧自曬太陽,每逢一曲終了也響起掌聲和口哨聲。我準備不充分,在草地上坐了會兒,露水就把屁股弄濕了,我站到離舞台更近的地方,認真聽了兩酋歌。忽然感到有個姑娘盯著我看,我有點兒不自在地掃了她一眼,接著聽歌。但那姑娘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我轉過頭再看,這回認出來了,是貝貝,她那兩個大眼睛直瞪瞪地盯著我。她穿著一條花褲子,一件白襯衫,頭上紮著一條黑絲巾,右手拿著一個小相機,左手拿著一罐啤酒,看上去和她十年前的樣子差不多。

    我衝著她響亮地吆喝:「嘿!嘿!」

    她走過來,有些拘謹:「我看你半天了,沒太敢認。」

    「我胖了。」

    「沒胖,滄桑了。」

    「你沒怎麼變,還那樣兒。」

    貝貝有點兒害羞地笑了。音樂聲吵鬧,我們幾乎是扯著嗓子在說,她拉著我的胳膊往後走:「你跟誰來的?」

    「我一個人。」

    「那你還真有癮。」

    「你們幾個人?」

    「一大幫呢。」

    我們走了有兩百多米,穿過散坐在草地上的觀眾。在遠離舞台的一處坡地上,有四五個帳篷連在一起,地上鋪著一大塊塑料布,擺滿了啤酒、冰桶、各式小吃和礦泉水,十來個男男女女坐在那兒,聊著天喝著酒。貝貝用手畫了個圈:「一幫朋友。」我只得籠統地點了點頭,確認這幫人裡沒有熟悉的面孔。

    她給我拿了一罐啤酒,拉著我坐在防潮墊上:「你喜歡這樂隊嗎?」

    「我第一次聽,以前不知道。」

    「他們唱得一般。我剛才就坐在這兒,說過去隨便拍兩張照片,結果就看見你傻站那兒了。你怎麼樣啊?」

    「挺好,挺好。你怎麼樣啊?」

    「也挺好。」

    我們有差不多十年沒見,見了面有點兒拘謹,好像一句「挺好」就能應對。完全是為了打破尷尬,我問:「季陽怎麼樣?你跟她最近有聯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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