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9章 黑夜飛行 (6)
    「毛毛她原來老是做噩夢,你把她治好了?」

    陳皮點頭,望向余毛毛。小飯館裡的燈光是紅色的,襯著余毛毛的臉也是紅撲撲的,看上去很健康。可她真實的臉色還是蒼白,時常發黃,她應該早睡早起,鍛煉,無憂無慮,然而,誰又能做到無憂無慮?陳青的臉色也是紅撲撲的,妝容精緻,可她的睫毛上有一小塊淤積的睫毛膏,非常小,但陳皮掃了一眼就能注意到,他甚至能看到這張臉回家之後面對浴室的鏡子所露出的疲憊。他頭腦中出現了一個怪異的場景:余毛毛和陳青站在一面長方形的梳妝鏡前,就像寫字樓公共衛生間洗手池那裡,有兩到三個水龍頭,前方是一面鏡子。余毛毛和陳青站在那裡說話,都面對著鏡子,說了兩句,兩個人都轉過頭來面對著對方,此時鏡子中的影像應該是她們的側臉,但是,沒有。兩張正面的、發黃的、有點兒淒苦的臉,還停留在鏡子之中,注視著鏡子外面的兩個人。

    陳皮感到余毛毛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他緩過神來。陳青說:「我還有點兒問題想單獨請教你。」

    「您說。」

    「不著急不著急,我們先吃飯。」

    整個吃飯過程,陳青和余毛毛一直在聊她的兒子,她兒子該上小學了,好的小學都有入學考試。陳皮遵守著余毛毛定下的規則,不透露自己教師的身份,所以對這個話題一直沒參與。只等到服務員端上水果盤,余毛毛借口上衛生間離開,陳青才開始講自己的問題:「我總是做噩夢,一個月總有一兩回,每回都差不多。我的魂兒會飄出來,看見床上躺著我和我老公,我能看見自己,像死了一樣。有時候我老公出差,我一個人,我就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有時候我是嚇醒的,我覺得自己躺在床上要死了,就想快醒醒,別死啊,然後出一身冷汗就醒過來了。有時候是哭醒的,想著我死了,我孩子還那麼小,我老公笨了吧唧的也沒人照顧,多可憐。有時候好像挺絕望的,飄在天花板下面,卡在吊燈裡,過了好半天才醒過來,心裡那個難受,還不如哭出來呢。」

    「還有別的場景嗎?」

    「有啊。有時我夢見我、我老公,還有孩子,三個人在草地上玩,我在遠處看著,忽然覺得特別危險,有個大卡車要開過來,我就著急,想過去把孩子抱起來,可夢裡那個我一點兒也不著急。有時候我是待在客廳裡,一家人吃飯,我就在旁邊看著,忽然就覺得飯菜裡有毒,是夢裡那個我下的毒。你聽明白了?」

    「明白,你老是在夢裡看見自己,但她又不是你。」

    陳青笑了,好像噩夢中的負擔都輕如雲煙般消散:「不過,我也做過別的夢,有的可有意思了。我前兩天夢見一個男的,屁股是凹進去的,兩個大坑,平常總穿個大衣把屁股蓋上。這男的整天在大街上盯著女人的屁股看,就看誰的屁股凸。有一天他就追著我,要掀開我的裙子看我的屁股,嚇得我就跑。後來我又碰見他,他找到了一個女人,屁股可翹了,他就讓那女的趴在床上,屁股撅起來,他坐上去,兩個屁股嚴絲合縫,他坐在那兒可高興了。嘿,我找到我的屁股了。」

    陳皮跟著陳青哈哈笑起來,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一眼陳青的屁股,余毛毛在笑聲中回到桌旁。

    「你們笑什麼呢?」

    「沒什麼,我給他講了一個好玩的夢。」陳青叫服務員結賬。她好像只是輕描淡寫地向陳皮講了幾個夢境,卻沒打算從陳皮那裡得到什麼回應。等到陳皮和余毛毛坐上小雨燕回家,陳皮還有些疑惑:「這個陳青是想讓我給她催眠嗎?」

    「當然了,她請你來演講,就是想先看看你靠不靠譜。」余毛毛把裝著現金的信封遞給陳皮,陳皮說:「你拿著吧。」

    「那你能治好她嗎?」余毛毛問,「她都做什麼樣的夢啊?她就說她老是做噩夢,可她沒和我說過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得替她保密,不能告訴你。」

    「告訴我,快告訴我吧。」余毛毛撒嬌。

    「我給你講個病例吧,是美國的事。有個女的,難產,醫生搶救她,她覺得自己要死了,魂兒都飄出來了,待在手術室上邊,能看見自己躺在病床上,醫生護士都圍在邊上。她就說,算了吧,別費事了。然後她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她,別害怕,一會兒就會好起來。後來她被救回來了,孩子也沒事。可她問大夫,誰也不承認說過什麼『別害怕,一會兒就會好起來』,她只能想,她聽到了上帝的聲音。」

    「那這個人以後就老做噩夢?」

    「沒有,她後來就信上帝了。但是,你要是在夢裡面老能看見自己,處於抽離狀態地看見,有可能和你以前做過的手術有關,瀕死體驗有可能在夢裡面重複。」陳皮覺得「瀕死體驗」這個詞太正式了,他可不想讓余毛毛胡思亂想,隨即岔開話題:「後來她那個屁股的夢太好玩了,就是後來我們笑的那個。」

    「給我講講。」

    陳皮講述凹屁股男人尋找凸屁股女人的夢,余毛毛聽了大笑起來:「哈,這個我也能解釋,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這肯定和性有關。」

    余毛毛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掏出來看:「陳青的短信,問你明天下午是否有空去她家。」

    陳皮說:「小心開車。去。」

    余毛毛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回了個「好」字。

    第二天是週六,余毛毛又賴在床上不起來。快十二點的時候,陳皮去臥室,看見余毛毛瞪著兩個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你都醒了還不起來?」

    余毛毛將兩個枕頭墊在腦袋後面:「我也夢見了。」

    「夢見什麼了?」

    「夢見一個男的,屁股是凹進去的,家裡的椅子都要特別設計,凸出來兩塊,看著可彆扭了,就他們家的床是平的。我趴在那床上,他非要坐到我屁股上面不可,我就喊,我的屁股是扁的,我的屁股是扁的,他說,我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太好玩了。」

    陳皮臉色有些凝重。余毛毛又開始愣神兒,好像還在回味那個凹進去的屁股:「好玩。」

    陳皮說:「你老是不起床,賴在床上,是不是總想著做夢玩?」

    「是啊,你看出來了?」余毛毛做鬼臉。

    「這可沒什麼好玩的,你還是醒了就起床吧。」

    「沒事兒,我知道我在做夢,我昨天晚上就想看看凹屁股男人什麼樣。早上我就使勁想,讓我看看他什麼樣,讓我看看他什麼樣。太好玩了。」

    陳皮掀開被子:「起來吧,這可一點兒也不好玩。你得送我去陳青那裡。」

    陳皮和余毛毛要出門的時候,老杜發瘋一樣叫起來。陳皮蹲下來安撫老杜:「別叫了,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可老杜還是叫個不停。余毛毛說:「我們把它帶上。」她開車去送陳皮,雖然她很想陪著陳皮出診,但陳皮不同意:「你把我放在她家樓下就行。」

    「你估計要多長時間?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作為經紀人,余毛毛早就定好了陳皮每小時的收費標準,但算賬的事情還沒有和他細說。

    「看情況,最少要兩個小時。」

    老杜坐在小雨燕的後座上,安靜下來,打量著週末四環路上的車流。余毛毛說:「你要好好看看陳姐家的那張大床,瑞典出的,什麼牌子我忘了,能自動升降,床墊子裡是馬毛,好像要好幾十萬呢。」

    「那麼貴的床,還睡不好覺?」

    「是啊,更容易做夢了,天天晚上都騎馬打仗。還有他們家的枕頭也不錯,她好像試過好幾十種枕頭,茶葉的、蠶絲的。她還送給我兩個日枕頭呢,說是什麼銀離子枕頭。」

    「你用過嗎?」陳皮問。

    「沒用過,我給扔了。」

    「別用。」陳皮說。

    陳青的家在東四環的一處高檔公寓,開車要經過朝陽公園的奧尼爾塑像,塑像下有很多車很多人,陳皮掃了一眼,確定在這麼嗜雜的情況下,沒有人會飛上奧尼爾的頭頂。這天早上他給老杜洗澡的時候,非常仔細地梳理這條狗的皮毛,然後聽到杜仲的聲音:「等我死了,你就買個大花盆,把我埋在花盆裡,上面種上花。要不你就乾脆把我吃了。」朝陽公園的樹林裡飄蕩著幾個彩色的大氣球,一陣嘹亮的歌聲從擴音喇叭裡傳出,余毛毛皺了皺眉頭,嘀咕了一句:「真夠鬧騰的。」陳皮確信,那歌聲和氣球都不是幻覺,就飄蕩在樹林上空。

    9

    實際上余毛毛在家等了足足有五個小時,這期間老杜每隔一小時就要吵鬧一場,對著余毛毛大叫,弄得她心神不寧。她歇斯底里地沖老杜大喊:「別叫了,再叫就把你扔了!」「別叫了,再叫就把你剁了!」這些威脅無濟於事。晚飯時間陳皮才回來,一進門就疲憊地坐在沙發上,老杜在陳皮的腳下蹭來蹭去。余毛毛抱怨道:「你不在家,這條狗瘋了。」她前幾天剛從張子語的「添樂寵物店」買回來好幾個狗罐頭,用上好的狗糧喂老杜,可這條狗沒有感恩之心,現在陳皮回來,它卻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這讓余毛毛感到被排斥在外,甚至覺得她是在和一條狗爭奪陳皮,又生氣又委屈。

    陳皮煮了一袋速凍餃子,兩個人安靜地吃晚飯。飯後余毛毛主動把碗筷都洗乾淨,沏了一杯茶,回到飯桌前。陳皮拿著一副撲克牌,坐在那兒發呆。

    「你要和我玩牌?」她問。

    「你坐下,我給你變個魔術。」

    陳皮洗牌,把五十四張牌攤開:「你心裡想著一張牌,我能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余毛毛首先被黑桃K吸引了,隨即想,這張牌可能太特別了,她看中了方塊6:「我想好了,你猜是什麼。」

    陳皮盯著余毛毛,根本不去看桌子上的牌,過了有二十秒,他說:「方塊6。」

    「呀,你快教教我,你怎麼知道的?」

    陳皮鬆了一口氣:「這不是魔術,我能看透你心裡想什麼。」

    「那我一開始還想過一張牌,後來換的,你知道我一開始想的是什麼嗎?」

    陳皮低頭看牌:「你一開始想的是黑桃K。」

    余毛毛這一下真的感到驚奇,她微張著嘴,不斷點頭,等著陳皮作出解釋。陳皮把攤在桌上的牌收攏好,問:「還玩嗎?」

    「不玩了,你告訴我這個魔術是怎麼變的。」

    「我跟你說了,這不是魔術。我就是能猜出來。」

    「那你說,剛才吃飯前我想的是什麼?我現在想的又是什麼?」

    「吃飯前,你想的是老杜太吵了,你想把它轟出去。現在你想的是,我怎麼給陳青做催眠,他們家那張大床好不好。」

    余毛毛撇撇嘴:「這可不難啊,我心裡想什麼臉上都掛出來了。」

    「可你臉上也沒掛著方塊6。」陳皮笑。這個魔術他上大學的時候玩過很多次,幾乎百發百中,當別人固執地默想著一張撲克牌時,陳皮能運用他的攝魂大法猜出來對方想的是哪一張牌。他沒法向別人解釋這種能力從何而來,也沒法向別人解釋,這種能力沒什麼用處,除了在飯桌上做一消遣。所有人的想法都像水流一樣,不停地變化,陳皮根本就追不上,他不可能讓一個人的腦子停下來,只想一件事,也沒有一件事單純得就像一張撲克牌。陳皮用這個魔術做測驗,只是要驗證這種讀心術一樣的能力還在不在,這本事會不會忽然離他而去。他把撲克牌裝到盒子裡,好像要把自己的能量收攏回身體。

    「你都知道我想知道什麼了,還不趕快告訴我。」余毛毛把茶杯推向陳皮。

    「你猜會怎樣?」陳皮喝了一口茶。

    「我猜啊,你讓陳青躺在那張大床上,然後給她催眠,然後她就想起來了,她幾年前做過手術,就是生孩子做的手術,結果在手術台她的魂兒飄出來,其實這手術有驚無險,她最後母子平安。但這個事情給她造成了深層的心理影響,讓她總是害怕會失去孩子失去安穩的家庭,還失去她那個特別能掙錢的老公。也許她生孩子就是為了她老公?誰知道呢。反正她現在住在高檔公寓裡,老公能幹,孩子聰明,看起來特別幸福,可她害怕失去這些。這種不安全感就來自當年的手術。」

    這一下輪到陳皮吃驚了,他盯著余毛毛:「你是不是偷看了什麼催眠的書啊。」

    「幹嗎偷看啊,我就是看了。」

    「那照你這麼說,我只要讓她回想起那個手術,讓她把心裡的那種不安全感說出來,我就算把她治好了?」

    「當然了,我就是這麼治療自己的啊。」

    「你怎麼治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