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91章 我所知道的桂文亞
    某日桂文亞來訪,肩頭背著兩個大袋,手中提著一大袋,必是書,我心想。我已經在門口預備好一雙美麗的繡花拖鞋,給她換著。

    她進來了,立刻從扛著的包包中拿出一疊書稿給我:「喏,給您拿來了。」原來她應大陸出版社之邀,出一本寫當代台灣作家、學者的書,要我在書前寫點兒什麼,今天就是把作品拿來了。然後她又匆匆忙忙說,馬上要回家,就又扛著提著那三個大包包,咯登咯登地走了。看她的背影,想起她那方正不阿、不懂生活情趣的爸爸責備她的話:

    「你買那麼多書,全都看過嗎?花錢買書,堆而置之,猶如垃圾,形同浪費!」

    她真像她老爸說的那樣嗎?

    我願意、也應當為她這本初見大陸讀者的書寫點兒什麼。

    文亞訪問過、寫過的作家學者很多,這次她選了下面這些位:

    白先勇《王謝堂前》

    三毛《異鄉的賭徒》、《給三毛(一)·給三毛(二)》

    高陽《歷史與小說》

    陳之藩《細雨·白雲·綠楊》

    餘光中《詩人如是說》

    司馬中原《智慧的光盤》

    張系國《奇想記》

    潘壘《仙人掌記》

    何凡·林海音《冬青樹》

    以上大部分是智慧人物的訪問,後面《冬青樹》則是描寫作家的家庭。

    這些訪問記,有的在報刊上我曾讀過,但那也是數年前的事了。今番重讀,有說不出的愉悅。訪問這些智慧人物並不容易,她寫得如此深入,問題針對著這些不但是作家,而且是學術的教授,能使受訪者侃侃而談,讀者不但欣賞其文,而且也受益多多。她是怎樣在訪問前做準備工作的呢?

    吾師世界新聞傳播學院創辦人——中國當代壽命最長的獨立報人成捨我(1896—1991)先生,曾為桂文亞的《墨香》一書寫的序中說:「……我和採訪學各老師,不斷警告同學,新聞採訪必堅守新聞道德,任何新聞必力求公正確實,詢問要人、學者,應盡量瞭解被訪者資歷背景及其特長,提出問題,必先對此問題要點有適當研究,切勿假充內行,冒然發言,貽人笑柄……」這也是我當年受教吾師緊記於心的,文亞和我是一個師父調教出來的記者,只是我要早她三十多!

    文亞說她通常進行訪問前,有七個固定的步驟:

    (一)資料的收集:如閱讀被訪者的作品、新聞報導或有關評介。

    (二)預先詳列問題(以免臨時想問題的困窘)。

    (三)使用錄音機前,要先試用,以免發生故障,錄音帶也要準備充裕。

    (四)錄音訪問進行時,同時做筆記,以便錄音結束後詢問疑點。

    (五)整理錄音帶時愈詳盡愈好,語焉不詳處寧可刪減,不可妄加。

    (六)擬稿,補充收集資料。

    (七)完稿後盡可能給被訪者過目,做最後一次驗證,以避免失誤。

    她很謙虛地在七條之前先說:「我想這也許是許多同業共有的經驗。」其實不然,我就遇見過一位小記者訪問我,劈頭一句話問我的是:「請問林女土,你是寫什麼的?」我差點兒沒把她轟出去,只好說:「你說,你說我是寫什麼的?」

    文亞所寫的訪問記,都是大塊文章,絕不是小小的文壇人物逸事之類,如果她不先下功夫閱讀作家作品、收集資料,從何訪問起?所以她每寫一篇萬把字的訪問記,所下的準備功夫真不小。

    她所訪問的作家,生活、經歷、背景,不盡相同,如陳之藩、張系國是學科學的,餘光中是詩人,高陽是歷史學家,三毛是瀟灑浪漫的旅遊者,潘壘、司馬中原雖都寫小說,但和高陽的歷史小說、白先勇的都市人物特別是女性小說、張系國的科幻小說,又是各有其背景和動機,自然不同。

    文亞訪問寫長篇歷史小說達二十部以上、超過一千萬字的高陽,高陽說出他寫作的重點:「作品寫完以後,在我就算了結一樁心事,並不想使作品商業化,也無意擴大影響力,我只有一個理想:不斷地求『新』。」而且,「歷史與小說的要求相同,都在求真,但是歷史所著重的是事實,小說所著重的是感情。」於是在這樣的開頭下,引起了高陽的談興,從他自己的家世、喜愛歷史的根由講起,侃侃而談他所寫的歷史小說:《胡雪巖》、《乾隆韻事》、《徐老虎和白寡婦》、《李娃》、《荊軻》、《紅樓夢》……等的寫作情況、動機、感觸和聯想,瞭解全盤歷史之苦樂等。文亞感到高陽的縱橫議論聽來是多麼痛快淋漓,便寫下了這篇使讀者也一樣欣賞的長文。

    文亞訪問詩人及散文家餘光中,除了詩人的寫作,還談及他在香港那個矛盾和尷尬的地區一教數年的經驗,包括被攻擊的經驗。餘光中都從容不迫地、穩健地抒發自己的感觸。在寫詩與散文的不同點上,詩人是如何地割捨和投入,文亞會問,光中也都會扼要簡單地回答說:「左派報章雜誌圍攻我,陸續寫了不下十萬字,大致我不接受論戰,我正面而積極地提倡我所相信的文學道路。」談及散文和詩,餘光中說:「同樣一種經驗,寫詩,必須割愛,有所取捨,而捨的部分很多。寫散文,則可以少捨一點,多取一點,同時在節奏上、氣勢上,更大一點。」餘光中不但對自己的散文作一番寫作上的比較,對於古代、早期、當代的散文作家的文體等,也都博覽而研究。經過文亞訪問記錄,寫給我們的讀者群。喜讀餘光中著作的青年讀者很多,再讀這篇訪問記,是頗有意義和必要的。

    我舉以上兩例是要說明,桂文亞所選自她在台灣的訪問記,大都是台灣讀者所熟悉、愛慕、尊崇的作家。她訪寫他們,是經過苦讀下的準備功夫,把他們介紹給大陸的讀者。使他們在讀了這些作家的作品,更進一步瞭解他們的寫作背景、生活樣式、心思感想。我更衷心地願大陸的新聞工作者、新聞學系學生,閱讀她的訪問記,對於實際的採訪、寫作,是無可否認的獲益。

    桂文亞這樣下功夫認真地寫作,說明了她的努力奮鬥的一面。我認識文亞有二十年了,我的女兒夏祖麗,和她一樣愛好寫作、採訪和編輯工作,她們是好朋友,所以我對文亞可以說是知之甚稔。

    說實在的,文亞是個聰明、活潑、調皮,又有多方面興趣的女孩。她和祖麗不但是寫作的朋友,也是衣服飾物的朋友。有一天文亞到我出版社來找我,進門坐下來,我看她身穿一套花衣,挺眼熟的,她看看我,摸摸衣服,就笑嘻嘻地說:「認識嗎?這是您給祖麗的,她穿夠了,又換去我的一套,互相換著穿,大家都多一套衣服,省錢!」說罷大笑!

    最使我難忘的,是有一年我們文友組團到東南亞旅行。第一站是菲律賓,文亞買了一套弓箭,提著舉著真是不嫌麻煩。我們接下去是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香港、返台。問題來了,她的弓箭到海關都成了問題,說那是屬於武器,上不了飛機。她不知道弓箭是否可以劫機,但總得想辦法(我至今不知道,她買這副弓箭是為什麼?給兒子?回家掛在牆上做裝飾品?她家倒確是滿牆各國的各種玩意兒)。最後她想出了一個辦法,把箭鏃取下,放在行李箱裡,這樣勉強過了兩關。到香港就要返台了,滿心高興,誰知海關又不許上飛機,理由又是「武器」,她辯說:「這只是一把弓,沒有箭頭,能當武器嗎?」檢查的人說:「光是弓,也是武器!」她無奈。

    我們一群人等她、望著她,只見她舉著弓向我們走來,繃得比滿弓還緊的臉,面有慍色。說時遲,那時快,她忽然高舉弓箭向遠方投去,大聲嚷嚷:「去你的,不要啦!」(我永遠記得她那姿態。)

    唉!舉了一圈東南亞,最後是功虧一簣!我們也都為她難過,誰知她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大家面前,又笑了!這就是桂文亞——一個不失天真的人。也因此吧,她現在又投入了兒童文學的工作行列,她正為海峽兩岸做一個新的努力,已經大有成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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