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56章 母親的秘密
    忽然使我攤開稿紙的動機,是由於隔壁新搬來的一對新婚夫婦而觸發的。

    一個月前,他們結婚了。脫下結婚禮服,緊跟著便是雙雙南下,做一次甜蜜的新婚旅行。從日月潭回來後,行裝甫卸,女的單獨出去了,黃昏歸來,她的身旁多了兩名小女孩。至此,我才知道,他是初婚,她是再嫁。

    我們的國度雖然允許女人再嫁,但對於這樣的家庭組織,仍不免要投以新奇的眼光。鄰居都在注意這一家四口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每一動態都足以使鄰居們交頭接耳,細加分析。難道說大家不願意這家人生活得更幸福,而非要幸災樂禍地看些熱鬧嗎?但事實確是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漸漸發生了,木屋短牆,總是逃不過人們的耳目。

    大概說來,是因為女的過分愛護前夫的兒女,而男的卻不習慣於新婚的家庭中多了兩個小人物。

    旁觀者的觀點不同:有人說男的氣量小,有人說女的自尋苦惱,也有人心疼孩兒無辜。我靜聽各人的理論,不知應當投向哪方,但在無言的靜默中,我卻想起了母親。……

    父親因急病死於逆旅,母親在二十八歲上便做了寡婦。當母親趕去青島辦了喪事回來後,外祖母也從天津趕了來,她見了母親第一句話便說:

    「收拾收拾,帶了孩子回天津家裡去住吧!」

    母親雖然痛哭著撲向外祖母的懷裡,卻一邊搖著頭說:

    「不,我們就這麼過著,只當他還沒有回來一樣的吧!」

    原來父親是一年前離家到青島謀事的。他在青島住了一年,認為那裡的環境還不錯,便有久居之意,決定接母親、弟弟和我前去,而母親也決定辭去圖書館的職務。便在這時,傳來父親突死的壞消息。

    母親既然決定帶我和弟弟留在北平,外祖母也只好失望地回了天津,但她也欣慰有這麼一個能將理智克服感情的女兒——我的母親,她彷彿是從一陣狂風中回來,風住了,拍拍身上的塵土。我們的生活,很快地,在她的節哀之下,恢復了正常。我能捉住一些回憶,因為當時我已經九歲了。

    我們很習慣於那種生活,並沒有感覺到家庭中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

    白天,我們的家交給老王媽;下午我和弟弟先從學校回來,洗手,吃點心,坐在門口等媽媽。在黃昏的朦朧中,母親轉進了胡同,看見我們,一揚手,一斜頭,我們立刻從小凳子上跳起來,迎著母親跑去。在她的手中,總少不了有一包糖,或者一本畫冊。

    晚上的燈下,我們並沒有因為失去父親而感到寂寞或空虛,因為這樣的日子,在父親到青島以後,我們已經過了一年多。

    母親沒有變,碰到弟弟頑皮時,她還是那麼斜起頭,鼓著嘴,裝著生氣的樣子對弟弟說:「要是你爸爸在,一定會打手心的!」就像以前她常說的「要是你爸爸回來,一定會打手心」時一模一樣。

    因此,在那平靜的生活裡我的小心靈中,一直存著一個模模糊糊的感覺:爸爸是到遠方去了,他不久會回來。這種感覺是可敬愛的母親所造成的,她從沒有表現出一副可憐的寡婦相,她灌注於我們心頭的,是一個完整而安全的生活,沒有因失去其中的一環而顯得無法銜接。

    當然,長夜漫漫,我又怎能知道母親不會在寂寞中感於身世的悲涼而飲泣呢!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像是沒有夢的安睡,極平靜,極愉快。

    三年後的一個春天,我們家裡來了一個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樣。母親客氣地、親切地招待著他,這是母親一向的性格,這種性格也是因為往日父親好客所影響的。更何況這位被我們稱為「韓叔」的客人,本是父親大學時代的同學,又是母親中學時代的學長。有了這兩重關係,韓叔跟我們也確比別的客人更熟悉些。

    他是從遠方回來的,得悉父親故去的消息,特趕來探望我們。不久,他調職北平,我們有更多的交往。這種坦白的交往,也像其他被我們稱做叔叔、姑姑們一樣。

    韓叔還是個獨身的男子,但是卻從來沒使我們聯想到他和我們在友誼以外的事。也許我太小,頭腦簡單到還不配聯想到其他?不過,這時我正準備投考中學,《紅樓夢》也已經讀得通了,我並不算「太小」。是由於一次偶然的發現,給了我一些極深的影響。

    夏夜燥熱,我被鑽進蚊帳的蚊蟲所襲擾,醒來了。這時我聽見了什麼聲音,揉開睡眼,隔著紗帳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黃燈下的兩個人影嚇愣住了,我屏息著。

    我看見是母親在抽泣,彎過手臂來摟著母親的是——韓叔!母親在抑制不住的哭聲中,斷續地說著:

    「不,我有孩子,我不願再……」

    「是怕我待孩子不好麼?」是韓叔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母親停止了哭聲,她從韓叔的臂彎裡躲出來:

    「不,我想過許久了,你還是另外……」這次,母親的話中沒有哭聲。

    被這一幕偶然的發現所驚嚇,我說不出當時的心情是怎樣:是恐懼?是厭惡?是憂傷?都有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緒,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時代,第一次嘗到失眠的痛苦。

    我輕輕地轉身向著牆,在恐懼、厭惡、憂傷的情緒交織下,靜聽母親把韓叔送走,回來,脫衣、熄燈、上床、飲泣。最後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濕,才不安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看見對面床上的母親,竟意外地遲遲未起,她臉向裡對我說:

    「小荷,媽媽頭疼,你從抽屜裡拿錢帶弟弟去買燒餅吃吧!」

    我沒有回答,在昨夜的那些複雜的心情上,彷彿又加了一層莫名的憤怒。

    我記得那一整天上課我都沒有注意聽講,昨夜的一幕一直在我腦中盤旋,我似乎懂得些什麼了,又似乎不懂。我仔細研究母親昨夜的話,先是覺得很安心,過後又被一陣恐懼所騷擾,我怕的是母親有被韓叔奪去的危險。我雖知道韓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種除了父親以外,不應當有人闖進我們的生活的感覺。——我在為死去的父親嫉妒!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原諒母親,好像她做了什麼壞事,好像她是一個丟棄小孩的罪人。

    放學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親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樣照管我們,這使我的憤怒稍減。我雖未怒形於色,但心裡卻不斷地在轉變,忽喜、忽怒、忽憂、忽慰,如一鍋滾開的水,冒著無數的水泡。當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憐可笑!

    母親和韓叔的事情,好像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惡夢中驚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顫聲喊著:「媽!」聽她在深睡中夢吃般地答應,才使我放心了。我怕的是有一天夜半醒來,對面床上會不會失去了從沒有離開過我的人!

    其實,一切都是多慮的。我像鬼一樣的,從母親的行動、言語、神色中去搜尋可怕的證據,卻從沒有發現。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母親是如此寧靜!

    一直到兩個月以後,韓叔離開北平,他是被調回上海去了。再過半年,傳來一個喜訊,韓叔要結婚了!母親把那張粉紅色的喜帖拿給我看,並且問我:「小荷,咱們送什麼禮給韓叔呢!」

    這時,一種久被箍緊的心一下子鬆弛了的愉快,和許久以來不原諒母親的歉疚,兩種突發的感覺糅在一起,我要哭了!我跑回房裡,先抹去流下的淚水,然後拉開抽屜,拿出母親給我們儲蓄的銀行存折,送到母親的面前,我大聲地笑——笑得失態了,但是我實在禁不住情感的迸發,我的笑,並不全代表快樂,和那夜的意思一樣,是頂複雜的。

    母親對於我的舉動莫名其妙,她接過存折,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快樂地說:「媽,把存折上的錢,全部取出來給韓叔買禮物吧!」

    「傻孩子!」母親也大笑,她的柔軟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會瞭解她的女兒啊!

    這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從那時以後,我們一直依賴著母親過活,很平淡,很寧靜,也很安全地度過了這許多年。間或我們也聽到一些關於韓叔的消息,我留神母親的情態,她安詳極了,那種無動於衷的平淡,就像聽到不相干的朋友的消息一樣。

    我和弟弟能使母親享受到承歡膝下的快樂,她的老朋友們都羨慕母親有一對好兒女,母親也樂於承認這一點。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們能夠在完整無缺的母愛中成長,是靠了母親曾經犧牲過一些什麼才得到的啊!如果有人說我們姐弟是孝順的兒女,我應當說,我們的孝,實由於母親的愛。

    去年冬天,母親以癌症不治,死於淡水之濱,當我們痛於人力挽不過天命時,母親卻很鎮靜,她靠在我的肩上,拉著弟弟的手說:「不必多費人力了,有你們倆,我死而無憾!」她是安靜地死在兒子的懷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