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里夫人自傳 第46章 生活與品德 (1)
    我在年的春天第一次遇到皮埃爾。當時我住在巴黎,已在巴黎大學讀了三年書,通過了物理學科學士考試,1並且還在為數學學士學位的考試做準備。與此同時,我還在裡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裡做研究。和我相識的一位波蘭物理學家對皮埃爾·居裡非常敬重,有一天,便邀請我們同時去和他們夫婦共度週末。

    當我進入客廳時,看見皮埃爾·居裡正站在衝著陽台的落地窗旁。我認為他看上去非常年輕,雖然已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他的目光清澈,雙目炯炯有神,身材修長,非常瀟灑,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說起話來總是經過深思熟慮,聽起來慢條斯理的。並且態度率直,笑起來莊重而又富有生氣,讓人很是信賴。我們很快便談得很投機了。一開始我們談的是科學問題,我很願意聽聽他的看法。後來,我們便將話題轉到彼此都感興趣的社會問題與人類問題上了。我們兩人雖然國籍不同,但對事物的看法卻是驚人地相似,想必這是因為我們兩個所經歷的家庭環境有著某種共同的道德使然。

    我們於物理學會與實驗室再次相遇,然後他就請求我允許他前來拜訪我。當時我住在大學區裡一幢破舊樓房的七層,因為經濟條件所限,我只能住這種公寓。但是我因為已經實現了在科學方面進行深造這一多年的夙願,能所以仍舊樂呵呵的。當時我二十五歲。皮埃爾·居裡到我住的地方看我,見我住得這麼差,對我表達了真誠的關懷和同情。在這之後,他就常常跟我談起他願意為科學研究奮鬥終生的夢想,並請求我和他共同分享這種生活。但是,一時間我還很難下此決心,因為假如此事成真,那就意味著我將要和我的家庭與祖國分離,並放棄種種對自己來說是彌足珍貴的為社會服務的計劃。我是在被踐踏的波蘭伴隨著的一種濃厚的愛國主義的氛圍成長起來的,我想像祖國其他許多的青年人那樣,為保存民族精神而貢獻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假期開始的時候,我離開巴黎回到了波蘭父親的身旁,我們兩個的事情也就被放在了一邊。在身處兩地的這些日子裡,我們之間的感情不但沒有減少,隨著彼此間書信的往來,反而增加了。

    年夏天,皮埃爾·居裡給我寫了一些文采飛揚,熱情洋溢的信。他習慣了言簡意賅,所以每封信都不長,但是他的每一封信都在真心實意地表示著對我的一片深情,希望我可以成為他的終身伴侶。對於他的文字功底,我是非常欽佩的,沒有誰可以像他那樣憑借三言兩語就能夠將一種精神狀態或是一種境況表達出來,並且是用一種非常簡樸的方式講述出事情的本質,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我認為,憑借這一天賦,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作家。關於他的信,我在這本書中已經引述了幾段,其他的以後我還要引述。下面我先引述一下他殷切希望我能夠成為他的妻子的幾段:

    我們兩個已經彼此承諾(不是嗎?)過至少相互間要保持一種偉大的友誼。希望您沒有改變初衷!因為口頭的承諾並不能算數的,而這種事又無法強求。不過,這又將會是一樁美事。

    斗膽地,我盼著我們兩個能夠互相依偎著在我們的夢想中度過一生:你報效祖國的夢、我們替人類謀幸福的夢與我們的科學之夢。在上述所有的這些夢中,我覺得最後的那個夢是能夠實現的。我是想說,我們沒有力量去改變社會的現狀,即便是有這種可能,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僅憑一時的想像,說不定會好心辦了壞事,從而阻礙了社會不可避免的發展。但是在科學方面卻不同,我們是能夠做點什麼的,因為這一領域是腳踏實地的。雖然這一領域非常狹小,但是我們必將有所收穫。

    我迫不及待地建議您十月份返回巴黎。如果今年你不回巴黎,我會十分痛苦的,不過,我可不是出於朋友的私心才讓你回來的。我只不過是覺得您在這兒學習會更有利,並且可以完成更加實在、有用的工作。

    由這封信,我們可以看出,對皮埃爾·居裡來說,他的未來只有一條路。他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他的科學夢想。他需要一位和他一起去實現這個夢想的伴侶。他不止和我說過一次,他到了歲都還沒有結婚的原因,就是他不相信符合他這一絕對條件的婚姻會有存在的可能性。

    歲時,他曾經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

    女人比我們男人更加喜歡為了生活而去生活。天才的女人幾乎是沒有的。所以,當我們為某種神秘的愛情所驅使,想進入某種反自然的道路時,當我們將自己的全部精神貫注於自然奧秘時,我們往往就會同社會相隔絕,我們常常就要同女人去鬥爭,而這種鬥爭又似乎永遠不是勢均力敵的,這是因為女人會以生活與本能的名義將我們的後腿扯住。

    另外,根據所引述的信的內容,我們能夠看出皮埃爾相信科學,認為科學對於人類有著不盡的力量,這種信念是不容動搖的。巴斯德說過:「我堅信科學與和平將戰勝愚昧與戰爭。」這同皮埃爾的看法簡直是太一致了。

    這種認為科學能夠解決一切的信念令皮埃爾·居裡很少主動參與政治。深受自身教育和信念的影響,他嚮往民主思想與社會主義思想,但是又不受任何黨派理論的影響。另外,他同他的父親一樣,向來忠於公民應盡的義務。不管是在公眾生活還是在個人生活中,他都反對使用暴力。在寫給我的一封信裡,他這樣說:

    假如有這樣一個人,想用頭去將一堵牆撞倒,對於此人,你有什麼看法?這種想法應該是由一種十分美好的願望導致的,不過,如果真的這麼做起來,那便是荒唐愚蠢至極了。我覺得某些問題需要運用一般的方法進行解決,而今天,不可以用個別的方法加以解決,人們一旦走上一條找不到出路的道路的話,就有可能做出許多壞事來。我還覺得當今世界沒有正義,只有強權政治,或者說是經濟強國才能夠勝出。一個人累得不死不活,但卻過著淒慘的生活,這是令人十分氣憤的事情,不過,這種事情並不會因為你一氣憤就消失了。這種情況有可能會消失,因為人就是一種機器,根據經濟觀點來進行分析,讓一部機器在正常狀態而不是強制狀態之下轉,才是上策。

    對待自己的內心活動,他有著一種清晰明確的認識,就如同對普通事物進行觀察一樣。他向來認為最重要的是對自己真正的意願保持忠心,同時對他人的觀點表示尊重。為了顧此又不失彼,就必須衡量輕重,該謙讓時就謙讓。儘管他盡可能地在遷就,努力將矛盾減小到最低限度,但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避免矛盾的出現,為此他經常感到苦惱。在給我的一封信中他寫道:

    我們大家全是情感的和我們所喜歡的人的成見的奴隸。我們還要謀生,因而成為了機器的齒輪。最使人傷心的是,我們必須向我們的社會的各種偏見做出讓步。讓步的多少則取決於你自認為強大還是弱小。假如讓步得不夠,你將會被碾得粉碎。假如過分得退讓,你就是卑鄙小人,就會對自己感到厭倦。今天,我已遠離了十年前自己所遵循的原則。那個時候,我認為凡事都需要極端,絕不對周圍環境做出任何的讓步。當時我以為,一個人就應該像顯示他的優點那樣去展示他的缺點。

    這就是那個自身無錢無勢卻想要同他所遇見的貧困如洗的女大學生結成伉儷的人的思想狀況。

    假期過後回到巴黎,我們之間的友誼逐漸親密,雙方都明白除去對方,誰都不可能找到一個更好的終身伴侶了。所以,我們決定結婚,並於年月日舉行了婚禮。婚禮儀式按照我們兩人共同的志趣,舉辦得十分簡單,並且沒有採取宗教的形式,這是因為皮埃爾·居裡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而我自己也並不是教徒。皮埃爾的父母雙親對我表示了最真誠的歡迎,我的父親與姐姐參加了我的婚禮,非常高興能夠認識這個我將要成為其中一員的家庭。

    開始的時候,我們住的地方非常簡樸,是一個位於格拉西埃爾街的三居室,離物理和化學學校不遠。這個住所最大的優點就是朝著一個大花園。裡面的傢俱很簡單,都是從父母家裡搬來的。由於受經濟條件限制,我們沒有僱用人,因此我幾乎需要包攬所有的家務活兒,幸好我在學生生活期間就已經養成親自動手幹活的習慣了。

    皮埃爾·居裡的教師薪水為每年六千法郎,我們覺得他不能做任何兼職,起碼在開始的時候不能兼職。而我則在為年輕女子教師資格考試作準備,以便可以獲得一個教職,年我就通過了這項考試。按照科研的需要,我們對生活進行了安排。整個白天我們都待在實驗室裡,舒贊貝格准許我在我的丈夫身邊共同工作。

    那個時候,皮埃爾正帶著很大的興趣埋頭於對晶體形成所作的研究。他想知道晶體的某些面的特殊發育與生長是由生長速度不同,還是由溶解度不同而造成的。很快他便獲得了一些有意思的結果(雖然他並沒有發表),但是後來因為要繼續進行放射性的研究於是他不得不將這一研究中斷了,這令他經常感到遺憾。與此同時,我正忙著研究淬火鋼磁化作用。

    皮埃爾·居裡在學校教學的時候備課十分仔細、認真。他的這門課程是新開課,所以並沒有硬性規定要求他做任何的教學大綱。一開始的時候,他將他的課程分為兩部分——晶體學與電學。後來,他越來越覺得電學理論課對於培養未來的工程師來說是非常有用的,於是他便專門講授電學理論了,而且成功地使這門課成為了正式課程(一共分為課左右)。在當時,他的這門課可以說是巴黎大學最完整、最現代的課程。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來將它講好,,這是我每天都能夠親眼目睹的。對於種種現象、理論和觀點的演變,他總是做出形象而又全面的闡釋,務必使講解明晰而又精確。他一直在考慮要將自己的講義編訂成冊,但因為事情太多,幾年來一拖再拖,最終未能遂願。

    因為我們兩個對於理論工作、實驗室的實驗、備課或者備考等任何事情都擁有共同的興趣,所以我們的生活一直都很親密融洽。作為夫妻共同生活的年中,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因此這一期間我們幾乎沒有哪怕是隻言片語的信件往來。我們還會在休息日和假日的時候徒步或者騎車遠足,有時在巴黎郊區的鄉間田野,有時去海邊或者山裡。我們很難在一個無法工作的地方待久一點,因為皮埃爾心裡裝滿著工作。只要是空閒了幾天,他就會說:「我感覺我們已經好久都沒有做什麼了。」與此相反,他對一連數天的外出郊遊還是充滿興趣並且玩得非常開心的,每次都是我們兩個一同前往,就像他從前和他哥哥一起玩耍時一樣。不過,即便是遊山玩水也阻止不了他對科研問題進行思考。就這樣,我們跑遍了塞樊納地區、奧弗涅山區、法國的海濱和幾處大的森林。

    大自然的美景四處呈現,使人難忘,我們遊玩過後還不免會經常對這些情景進行回憶。有一天,陽光明媚,我們在氣喘乏力地攀登了很久之後,到達了奧布拉克高山草甸,那裡有清新的空氣和滿目的碧綠。還有一次出行也令我們印象深刻。一天傍晚,我們正在特呂埃爾山谷流連,忽然聽到一首民歌小調傳來,接著便看見一隻小船漸漸駛近,隨著小船順水而下,那歌聲也漸漸遠去,我們彷彿置身於人間仙境一般樂而忘返,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回到住處。歸去的途中,我們突然看見一輛馬車駛來,拉車的兩匹馬受到我們的自行車的驚嚇,飛奔起來,我們趕緊下了大路,穿過翻耕過的田地,走了很久,才到了高處,重新回到大路上來。這個時候,月亮已經若有若無,太陽即將升起,牛欄中的奶牛睜著溫馴的眼睛一本正經地瞅著我們。

    春天的貢比涅森林同樣使我們著迷,大片的綠葉濃蔭,一眼望不到盡頭,林間長滿長春花與野葵,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對於皮埃爾來說,楓丹白露森林邊緣和魯安河畔同樣也是賞心悅目的去處。我們喜愛布列塔尼海邊的平靜氛圍和它那長滿一片片金雀花與歐石楠的田野,這片田野一直延伸到菲尼斯代爾海角;海角縱橫交錯,伸入永遠對它進行侵蝕的洶湧波濤之中。

    後來,我們的孩子出世了,我們不能再去遠遊,只好選擇一個固定的地方度假。在度假的村子裡,我們盡量簡單地生活,與偏僻村莊的村民沒有什麼兩樣,以至於別人分辨不出我們來。我記得有一天,一個美國記者在普爾杜村找到我們的時候,被自己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當時我正坐在屋前的石台階上,忙著將進到鞋裡的沙子倒空。不過,他愣了沒有多大一會兒,就順勢坐在我的身旁,掏出記事本,記錄著我對他的提問所作的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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