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9章 下編:俗世微塵 (3)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但是有些是崎嶇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如你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嶇又復遼遠的道路,你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你贊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於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

    雍來信說她面貌醜陋,不敢登場。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的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只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面目,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三給華妙

    瑰容她的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孩子也幹得很有勁。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著等死。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志。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別處去。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他不理會他們的秘密的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的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只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的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她的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不過我知道她的兒子當對她的行為表示不滿意。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裡,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裡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著。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裡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肩、瞟眼的姿態,沒一樣不是表現她的可鄙。她偶然離開屋裡,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著他的同伴說:「她很美,並且充滿了性的引誘。」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擅於表歐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我是裝著看雜誌,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心裡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對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的家庭裡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危巢墜簡

    一給少華

    近來青年人新興了一種崇拜英雄的習氣,表現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們獻劍獻旗。我覺得這種舉動不但是孩子氣,而且是毫無意義。我們的領袖鎮日在戎馬倥傯、羽檄紛沓裡過生活,論理就不應當為獻給他們一把廢鐵鍍銀的、中看不中用的劍,或一面銅線盤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東西,來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一個青年國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領袖,但也不必當他們是菩薩,非去朝山進香不可。表示他的誠敬的不是劍,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獻給國家。要達到這個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樣崇敬自己,不會崇敬自己的,決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驕慢的表現,乃是覺得自己也有成為一個有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與希望,時時刻刻地、兢兢業業地鼓勵自己,使他不會丟失掉這可能與希望。

    在這裡,有個青年團體最近又舉代表去獻劍,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經斷絕了。劍當然還存在他們的行囊裡,而大眾所捐的路費,據說已在異國的舞孃身上花完了。這樣的青年,你說配去獻什麼?害中國的,就是這類不知自愛的人們哪。可憐,可憐!

    二給樾人

    每日都聽見你在說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資格做民族英雄,好像這是一個官銜,凡曾與外人打過一兩場仗,或有過一二分功勞的都有資格受這個徽號。我想你對於「民族英雄」的觀念是錯誤的。曾被人一度稱為民族英雄的某某,現在在此地擁著做「英雄」的時期所搾取於民眾和兵士的錢財,做了資本家,開了一間工廠,驅使著許多為他的享樂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詡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鴉片,賭輪盤,玩舞戈,和做種種墮落的勾當。此外,在你所推許的人物中間,還有許多是平時趾高氣揚,臨事一籌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說,蒼蠅也具有蜜蜂的模樣,不仔細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說:「以天地生民為心,而濟以剛明通達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夠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試問亙古以來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為近幾百年來差可配得被稱為民族英雄的,只有鄭成功一個人,他於剛明敏達四德具備,只惜沉深之才差一點。他的早死,或者是這個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夠得上被稱為「烈士」、「偉人」、「名人」罷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連上上等的神人還夠不上做民族英雄,何況其餘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條件認識明白,然後分析民族對他的需要和他對於民族所成就的功績,才將這「民族英雄」的徽號贈給他。

    三復成仁

    來信說在變亂的世界裡,人是會變畜生的。這話我可以給你一個事實的證明。小汕在鄉下種地的那個哥哥,在三個月前已經變了馬啦。你聽見這新聞也許會罵我荒唐,以為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還有這樣的怪事,但我請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嶺東的淪陷區裡,許多農民都缺乏糧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沒淪陷的地帶也一樣地鬧起米荒來。當局整天說辦平糶,向南洋華僑捐款,說起來,米也有,錢也充足,而實際上還不能解決這嚴重的問題,不曉得真是運輸不便呢,還是另有原因呢?一般率直的農民受飢餓的迫脅總是向阻力最小、資糧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帶了充足的盤纏,隨著大眾去到韓江下游的一個淪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館投宿,房錢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蹤!旅館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當鋪去。回店之後,他又把自己幽閉在賬房裡數什麼軍用票。店後面,一股一股的滷肉香噴放出來。原來那裡開著一家滷味鋪,賣的很香的滷肉、灌腸、熏魚之類。肉是三毛一斤,說是從營盤批出來的老馬,所以便宜得特別。這樣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過真正馬肉的顧客發現了它的氣味與肉裡都有點不對路,大家才同調地懷疑說:「大概是來路的馬罷。」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這類的馬群裡去了!變亂的世界,人真是會變畜生的。

    這裡,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質上變牛變馬,是由於不知愛人如己,雖然可恨可憐,還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變豬變狗的人們。他們是不知愛己如人,是最可傷可悲的。如果這樣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還有什麼希望呢?

    海世間

    我們的人間只有在想像或淡夢中能夠實現罷了。一離了人造的海上社會,心裡便想到此後我們要脫離等等社會律的桎梏,來享受那樂行憂違的潛龍生活。誰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間所存的受、想、行、識,都跟著我們入了這自然的海洋!這些東西,比我們的行李還多,把這一萬二千噸的小船壓得兩邊搖蕩。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載得過重,要想一個好方法,教它的負擔減輕一點,但誰能有出眾的慧思呢?想來想去,只有吐些出來,此外更無何等妙計。

    這方法雖是很平常,然而船卻輕省得多了。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喲,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間。在水程中,雖然把衣服脫掉了,跳入海裡去學大魚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閉眼悶坐著,還可以有一點勉強的自在。

    船離陸地遠了,一切遠山疏樹盡化行雲。割不斷的輕煙,縷縷絲絲從煙囪裡舒放出來,慢慢地往後延展。故國裡,想是有人把這煙揪住罷。不然就是我們之中有些人的離情凝結了,乘著輕煙家去。

    呀!他的魂也隨著輕煙飛去了!輕煙載不起他,把他摔下來。墮落的人連浪花也要欺負他,將那如彈的水珠一顆顆射在他身上。他幾度隨著波濤浮沉,氣力有點不足,眼看要沉沒了,幸而得文鰩的哀憐,展開了帆鰭搭救他。

    文鰩說:「你這人太笨了,熱火燃盡的冷灰,豈能載得你這焰紅的情懷?我知道你們船中定有許多多情的人兒,動了鄉思。我們一隊隊跟船走,又飛又泳,指望能為你們服勞,不料你們反拍著掌笑我們,驅逐我們。」

    他說:「你的話我們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間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語言罷了。」

    文鰩搖著他口邊那兩根短鬚,裝作很老成的樣子,說:「是誰給你分別的,什麼叫人造人間,什麼叫自然人間?只有你心裡妄生差別便了。我們只有海世間和陸世間的分別,陸世間想你是經歷慣的;至於海世間,你只能從想像中理會一點。你們想海裡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們一樣。戴的什麼珊瑚、珠貝,披的什麼鮫紗、昆布。其實這些東西,在我們這裡並非稀奇難得的寶貝。而且一說人的形態便不是神了。我們沒有什麼神,只有這蔚藍的鹽水是我們生命的根源。可是我們生命所從出的水,於你們反有害處。海水能奪去你們的生命。若說海裡有神,你應當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聽得呆了,雙手扶著文鰩的帆鰭,請求他領他到海世間去。文鰩笑了,說:「我明說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丟了你的生命麼?」

    他說:「下去一分時間,想是無妨的。我常想著海神的清潔、溫柔、嫻雅等等美德;又想著海底的花園有許多我不曾見過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領我下去一遊。」

    文鰩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不過是鹹而冷的水罷了,海的美麗就是這麼簡單——冷而鹹。你一眼就可以望見了。何必我領你呢?凡美麗的事物,都是這麼簡單的。你要求它多麼繁複、熱烈,那就不對了。海世間的生活,你是受不慣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罷。」

    那魚一振鰭,早離了波阜,飛到舷邊。他還捨不得回到這真是人造的陸世界來,眼巴巴只悵望著天涯,不信海就是方纔所聽情況。從他想像裡,試要構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個實現在他夢想中了。

    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邊看浪花怒放的時候,便想起我有一個朋友曾從這樣的花叢中隱藏他的形骸。這個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這樁事情離現在已經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記憶裡卻不像那麼久遠。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窮,自己買不起頭等艙位。但因新人不慣行旅的緣故,他樂意把平生的蓄積盡量地傾瀉出來,為他妻子訂了一間頭等艙。他在那頭等船票的傭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為的要省些資財。

    他在船上哪裡像個新郎,簡直是妻的奴隸!旁人的議論,他總是不理會的。他沒有什麼朋友,也不願意在船上認識什麼朋友,因為他覺得同舟中只有一個人配和他說話。這冷僻的情形,凡是帶著妻子出門的人都是如此,何況他是個新婚者?

    船向著赤道走,他們的熱愛,也隨著增長了。東方人的戀愛本帶著幾分爆發性,縱然遇著冷氣,也不容易收縮,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檳榔嶼附近一個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進去。小河邊滿是椰子、棕棗和樹膠林。輕舟載著一對新人在這神秘的綠蔭底下經過,赤道下的陽光又送了他們許多熱情、熱覺、熱血汗,他們更覺得身外無人。

    他對新人說:「這樣深茂的林中,正合我們幸運的居處。我願意和你永遠住在這裡。」

    新人說:「這綠得不見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墳墓罷了……」

    他趕快截住說:「你老是要說不吉利的話!然而在新婚期間,所有不吉利的語言都要變成吉利的。你沒念過書,哪裡知道這林中的樹木所代表的意思。書裡說『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識樹』,因為椰子就是『迓子』。棕棗是表明愛與和平。樹膠要把我們的身體粘得非常牢固,至於分不開。你看我們在這林中,好像雙星懸在鴻蒙的穹蒼下一般。雙星有時被雷電嚇得躲藏起來,而我們常要聞見許多歌禽的妙音和無量野花的香味。算來我們比雙星還快活多了。」

    新人笑說:「你們唸書人的能幹只會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罷;好聽極了!聽你的話語,也可以不用那發妙音的鳥兒了,有了別的聲音,倒嫌噪雜咧!……可是,我的人哪,設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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