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6章 上編:空山靈雨 (6)
    和我同來底朋友問隆哥說:「他底職業是什麼?」隆哥還沒做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底人。」說著,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底朋友說,「我是做買賣底。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裡所記底賬不曉得是人該我底,還是我該人底,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底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底廢折!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哄走。我們問起他底來歷,隆哥說他從少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底。我們才知道他是村裡新回來底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麼一個好好底人到城市裡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裡有什麼瘋人院,是造就這種瘋子底。你們住在城裡,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說:「笑話!瘋人院是人瘋了才到裡邊去;並不是把好好底人送到那裡教瘋了放出來底。」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人院裡住,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時,我底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人,為何不到瘋人院裡住?」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麼?」

    我底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嘗不狂?要是方纔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裡想什麼,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只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分誠實,是我們做不到底。我們若想起我們那些受拘束而顯出來底動作,比起他那真誠底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並不瘋。」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狂了,說那個幹什麼?我們談別底罷。」

    瓜棚底下閒談,不覺把印在水面長虹驚跑了。隆哥底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底精神又貫注在那純淨底家禽身上。鵝見著水也就發狂了。他們互叫了兩聲,便拍著翅膀趨入水裡,把靜明底鏡面踏破。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底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底痕跡留在幹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顯過底樣子;那些葉子曾經歷過底事跡唯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裡這管笛子。他在竹林裡長著的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底風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音底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底都納入他底記憶裡。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麼。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底都吐露出來了。

    公理戰勝

    那晚上要舉行戰勝紀念第一次底典禮,不曾嘗過戰苦底人們爭著要嘗一嘗戰後底甘味。式場前頭底人,未到七點鐘,早就擠滿了。

    那邊一個聲音說:「你也來了!你可是為慶賀公理戰勝來底?」這邊隨著回答道:「我只來瞧熱鬧,管他公理戰勝不戰勝。」

    在我耳邊恍惚有一個說話帶鄉下土腔底說:「一個洋皇上生日倒比什麼都熱鬧!」

    我底朋友笑了。

    我鄭重地對他說:「你聽這愚拙底話,倒很入理。」

    「我也信——若說戰神是洋皇帝底話。」

    人聲,樂聲,槍聲,和等等雜響混在一處,幾乎把我們底耳鼓震裂了。我底朋友說:「你看,那邊預備放煙花了,我們過去看看罷。」

    我們遠遠站著,看那紅黃藍白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來。「這真好,這真好!」許多人都是這樣頌揚。但這是不是頌揚公理戰勝?

    旁邊有一個人說:「你這燦爛底煙花,何嘗不是地獄底火焰?若是真有個地獄,我想其中底火焰也是這般好看。」

    我底朋友低聲對我說:「對呀,這煙花豈不是從紀念戰死底人而來底?戰死底苦我們沒有嘗到,由戰死而顯出來底地獄火焰我們倒看見了。」

    我說:「所以我們今晚底來,不是要趁熱鬧,乃是要憑弔那班愚昧可憐底犧牲者。」

    談論儘管談論,煙花還是一樣地放。我們底聲音常是淪沒在騰沸底人海裡。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紙制底面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的面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眥欲裂的還是目眥欲裂。

    人面呢?顏色比那紙制的小玩意兒好而且活動,帶著生氣。可是你褒獎他的時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願意的樣子;你指摘他的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於納言的顏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們要學面具,但不要戴他,因為面具後頭應當讓他空著才好。

    落花生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他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底買種,動土底動土,灌園底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穫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穫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嘗嘗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底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裡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制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底。這小小底豆不像那好看底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底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他是有用底,不是偉大、好看底東西。」

    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底人,不要做偉大、體面底人了。」

    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別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底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底手臂,寧靜而懇摯底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面上。

    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裡都是白底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他們底辨別力。屋裡底靜默,早已佈滿了死底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底腳步聲只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像告訴屋裡底人說:「生命底步履不往這裡來,離這裡漸次遠了。」

    強烈底電光忽然從玻璃泡裡底金絲發出來。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瞼衝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復他的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只說別底。她說:「噯,珠兒底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麼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裡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底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底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事我更要緊底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底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底,服事你也是我應當做底事。」

    她笑。但白底被窩中所顯出來底笑容並不是歡樂底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裡底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底。」

    淒涼中底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底魂擁回來。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麼說,就接著道:「女底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底,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底人。珠兒底父親,珠兒底父親哪,你佩服這話麼?」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底人——也不能為珠兒底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後,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底生活。你必要為我底緣故,依我方才底話愛別底女人。」她說到這裡把那只幾乎動不得底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麼?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隻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底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底,卻是你給我底;你可以存起來,以後再給珠兒底母親,表明我和她底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的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底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底婦人甚於愛生底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底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底手與他底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只用微微睜開底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底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麼。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底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底屍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體內,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底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底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底日子,因為我們底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底,必不是我現在要去底。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底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底緣故就永遠把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要愛我於離別之後。」

    丈夫既不能說什麼話,屋裡只可讓死底靜寂佔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鐘。他為尊重醫院底規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底手說:「我底命,再見罷,七點鐘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底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願意底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只管躺著,也沒有什麼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後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底形態,枯澀底淚點滴不下來,只掛在眼瞼之間。

    愛流汐漲

    月兒底步履已踏過嵇家底東牆了。孩子在院裡已等了許久,一看見上半弧底光剛射過牆頭,便忙忙跑到屋裡叫道:「爹爹,月兒上來了,出來給我燃香罷。」

    屋裡坐著一個中年底男子,他底心負了無量底愁悶。外面底月亮雖然還像去年那麼圓滿,那麼光明,可是他對於月亮底情緒就大不如去年了。當孩子進來叫他底時候,他就起來,勉強回答說:「寶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們到院裡對著月光吃些果品,回頭再出去看看別人底熱鬧。」

    孩子一聽見要出去看熱鬧,更喜得了不得。他說:「為什麼今晚上不拈香呢?記得從前是媽媽點給我底。」

    父親沒有回答他。但孩子底話很多,問得父親越發傷心了。他對著孩子不甚說話。只有向月不歇地歎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麼?為何氣喘得那麼厲害?」

    父親說:「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熱鬧麼?可以教素雲姐帶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雲是一個年長底丫頭。主人底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裡無論大小事幾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帶寶璜出門,到河邊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樣底燈色;便中就告訴孩子說:「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們得早一點回去才是。」

    孩子說:「爹爹白天還好好地,為何晚上就害起病來?」

    「唉,你記不得後天是媽媽底百日嗎?」

    「什麼是媽媽底百日?」

    「媽媽死掉,到後天是一百天底工夫。」

    孩子實在不能理會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雲只得說:「夜深了,咱們回家去罷。」

    素雲和孩子回來底時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見他們回來,就說:「你們回來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說:「二捨,我們回來了。晚上大哥兒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親說:「不必。你還是睡你底罷。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這裡沒有什麼事。」

    這個七歲底孩子就睡在離父親不遠底一張小床上。外頭底鼓樂聲,和樹梢底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覺。在睡眠底時候,父親本有命令,不許說話;所以孩子只得默聽著,不敢發出什麼聲音。

    樂聲遠了,在近處底雜響中,最激刺孩子底,就是從父親那裡發出來底啜泣聲。在孩子底思想裡,大人是不會哭底。所以他很詫異地問:「爹爹,你怕黑麼?大貓要來咬你麼?你哭什麼?」他說著就要起來,因為他也怕大貓。

    父親阻止他,說:「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沒有別底事。不許起來。」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底時候,爹爹說我底聲音像河裡水聲澩潲澩潲地響;現在爹爹底聲音也和那個一樣。呀,爹爹,別哭了。爹爹一哭,教寶璜怎能睡覺呢?」

    孩子越說越多,弄得父親底心緒更亂。他不能用什麼話來對付孩子,只說:「璜兒,我不是說過,在睡覺時不許說話麼?你再說時,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罷。」

    孩子只復說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樣睡得著呢?」以後他就靜默了。

    這晚上底催眠歌,就是父親底抽噎聲。不久,孩子也因著這聲就發出微細底鼾息;屋裡只有些雜響伴著父親發出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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