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2章 上編:空山靈雨 (2)
    牛先生裝作可憐底聲音,憂鬱底容貌,回答說:「是嗎?姊姊打你嗎?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在吵鬧底,只剩下外間急雨底聲音。

    信仰底哀傷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裡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麼?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裡。他捨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製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不能達我底意思麼?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只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鬱不樂。最後,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後,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裡去了。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為你點著燈,才走。」

    吾威聽見他底朋友這樣說,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為女人麼?女人在夜間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張羅,我空手回去罷——省得以後還要給你送燈回來。」

    吾威底村莊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著幾重山,路途崎嶇得很厲害。若是夜間要走那條路,無論是誰,都得帶燈。所以均哥一定不讓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說:「你還是帶燈好。這樣底天氣,又沒有一點月影,在山中,難保沒有危險。」

    吾威說:「若想起危險,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麼,你今晚上就住在我這裡,如何?」

    「不,我總得回去,因為我底父親和妻子都在那邊等著我呢。」

    「你這個人,太過執拗了。沒有燈,怎麼去呢?」均哥一面說,一面把點著的燈切切地遞給他。他仍是堅辭不受。

    他說:「若是你定要叫我帶著燈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怎麼呢?」

    「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若湊巧遇見長蛇也衝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麼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

    他說完,就出門。均哥還把燈提在手裡,眼看著他向密林中那條小路穿進去,才搖搖頭說:「天下竟有這樣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著,耳邊雖常聽見飛蟲、野獸底聲音,然而他一點害怕也沒有。在蔓草中,時常飛些螢火出來,光雖不大,可也夠了。他自己說:「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為我點底燈。」

    那晚上他沒有跌倒,也沒有遇見毒蟲野獸,安然地到他家裡。

    你為什麼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遊逛遊逛呢?在密雲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願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無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來說:「小姐,茶點都預備好了。」

    她手裡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裡卻發出似答非答的聲:「……他為什麼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聲以外,屋裡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裡,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麼?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麼?

    你不敢進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狗提防客人麼?

    因為我家養貓捕鼠,

    你就不來麼?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麼?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麼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我的朋友說:「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面,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後來要遇著的,或者超乎我們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的海面上,不能准說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就可以達到什麼地方;我們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簸去便了。」

    我們坐在一隻不如意的救生船裡,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的大船漸漸沉下去。

    我的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現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的人,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的話。我把他的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的時候麼?你不幫著划槳麼?」

    「划槳麼?這是容易的事。但要劃到哪裡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裡,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我們儘管劃罷。」

    梨花

    她們還在園裡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底羅衣。池邊梨花底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底手早已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的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裡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面走著,說:「你看,你底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裡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底花瓣,有些被她們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魚兒銜入水裡。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底香巢。

    難解決的問題

    我叫同伴到釣魚磯去賞荷,他們都不願意去,剩我自己走著。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塊石頭上歇息。在瞻顧之間,小山後面一陣唧咕的聲音夾著蟬聲送到我耳邊。

    誰願意在優遊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間的秘密都從無意中得來。所以在那時候,我不離開那裡,也不把兩耳掩住,任憑那些聲浪在耳邊蕩來蕩去。

    辟頭一聲,我便聽得:「這實是一個難解決的問題。……」

    既說是難解決,自然要把怎樣難的理由說出來。這理由無論是局內、局外人都愛聽的。以前的話能否鑽入我耳裡,且不用說,單是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後的人接下去說:「在這三位中,你說要哪一位才合適?……梅說要等我十年;白說要等到我和別人結婚那一天;區說非嫁我不可——她要終身等我。」

    「那麼,你就要區罷。」

    「但是梅的景況,我很瞭解。她的苦衷,我應當原諒。她能為了我犧牲十年的光陰,從她的境遇看來,無論如何,是很可敬的。設使梅居區的地位,她也能說,要終身等我。」

    「那麼,梅、區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麼?也不過是她的環境使她這樣達觀。設使她處著梅的景況,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會話到這裡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靜觀那被輕風搖擺的芰荷。呀,葉底那對小鴛鴦正在那裡歇午哪!不曉得它們從前也曾解決過方纔的問題沒有?不上一分鐘,後面底聲音又來了。

    「那麼,三個都要如何?」

    「笑話,就是沒有理性的獸類也不這樣辦。」

    又停了許久。

    「不經過那些無用的禮節,各人快活地同過這一輩子不成嗎?」

    「唔……唔……唔……這是後來的話,且不必提,我們先解決目前的困難罷。我實不肯故意辜負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鬮的方法瞎挑一個就得了。」

    「這不更是笑話嗎?人間哪有這麼新奇的事!她們三人中誰願意遵你的命令,這樣辦呢?」

    他們大笑起來。

    「我們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權當做白,我自己權當做梅,剩下是區的分。」

    他們由嚴重的密語化為滑稽的談笑了。我怕他們要鬧下坡來,不敢逗留在那裡,只得先走,釣魚磯也沒去成。

    愛就是刑罰

    「這什麼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麼?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罷。」

    丈夫儘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底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裡底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罷。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裡底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底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他們爭執了許久,結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底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底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裡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底約法:睡遲底人得親過先睡者底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底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底愛,到底在哪裡?」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麼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麼?」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裡,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的人愛他的聰明,也憐他的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唸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絕不是一個書獃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求理解,不像書獃子只求多念。

    妻子的家裡有很大的花園供他遊玩;有許多奴僕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裡遊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僕人。

    在一個陰鬱的天氣裡,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裡閒談,不曉得為什麼緣故就勸起他來。岳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後,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無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這樣,還不如家裡的僕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罰他給你看。」

    「我哪裡懂得客氣?不過我只覺得我欠的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麼。」

    「什麼債?有人問你算賬麼?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樣,你短了什麼,儘管問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說閒話,我定不饒他。」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量數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然而你要什麼時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的計劃沒有?」

    「唔……唔……」他心裡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麼怕死!你不要做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境遇做人去罷。」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岳母口裡發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裡,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的。花園呢?他更不願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裡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的是人家毀壞現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給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面寫著:

    親愛的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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