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67章 賈奉雉 (2)
    這年秋天,賈奉雉參加鄉試又落了榜,他感到鬱鬱不得志,想起郎秀才的話,就拿他上次指給他看的幾篇文章硬著頭皮讀下去,一篇還沒讀完,就昏昏欲睡,他只覺得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又過了三年,鄉試日期將近,郎秀才忽然到來。兩人相見,都高興。郎秀才於是拿出自己擬定的七道題目,叫賈奉雉作文。過了一天,他把賈奉雉寫的文章要來看,認為不行,又叫他重寫;寫完,郎秀才又指出許多毛病來。賈奉雉開玩笑地從落榜的考卷中搜集一些冗長雜亂、空洞無物、簡直不能見人的句子,連綴成文章,等郎秀才來就拿給他看。郎秀才高興地說:「行了!」便要賈奉雉記熟,一再叮嚀別忘了。賈奉雉笑道:「實話跟你說:這些話語言不由衷,轉眼就忘了,就是挨頓板子我也沒法再記起來。」郎秀才坐在書桌旁,硬要賈奉雉自己朗誦一遍;並讓他光著脊背,用筆在他背上畫了一道符,然後向他告別,說:「光這些就足夠了,可以把所有的書都束之高閣了。」賈奉雉看那道符,洗也洗不掉,深深滲進肌膚裡去了。

    到了考場上,七道題目都跟郎秀才擬的一樣,一道沒漏。賈奉雉回想作過的文章,都茫茫然記不起了,惟獨開玩笑拼湊的文章,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但他提起筆來,總覺得寫這樣的東西很可恥;想稍微改動,但翻來覆去苦苦思索,竟然不能改換一個字。太陽已經西下,只好全文照錄,出了考場。郎秀才已經在場外等候多時了,見面就問:「為什麼你出來得這麼晚?」他照實說了,就求郎秀才擦掉那道符;等他脫下衣服一看,符已消失了。賈奉雉再回想考場裡寫的文章,就像隔世一般,全都忘了。他對此感到非常驚奇。於是問郎秀才:「您為什麼不替自己謀取功名呢?」郎秀才笑道:「只因我沒有這種想法,所以用不著讀這種文章。」他於是約賈奉雉第二天到他寓所,賈奉雉答應了。郎秀才走後,賈奉雉拿文章的底稿自己閱讀,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心中怏怏不樂,若有所失,不再去拜訪郎秀才,垂頭喪氣地回了家鄉。

    不久,發榜了,賈奉維竟然中了第一名舉人。他又拿舊稿來讀,邊讀邊出冷汗。讀完以後,幾層衣服都濕透了。他自言自語說:「這文章一出來,我怎麼見天下讀書人呢!」正在羞愧間,郎秀才忽然來了,說:「你追求高中,現在已經高中了,為什麼還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自己剛才想,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沒臉出去見同人。我打算隱居山林,和這塵世永遠隔絕。」郎秀才說:「這也非常高尚,只怕你做不到。要是你真能做到,我可以給你引見一個人,你就能長生不老,連流芳千古的美名也不足留戀,何況意外得來的富貴呢!」賈奉雉很高興,挽留郎秀才與他一塊過夜,說:「容我想想。」天亮時,他對郎秀才說:「我的決心定了!」他也沒告訴妻子兒女,就跟著郎秀才飄然而去。

    他們漸漸進入深山,來到一個洞府,裡面別有一番天地。有個老頭坐在堂上,郎秀才叫賈奉雉上前參拜,稱他師父。老頭問:「怎麼來得這麼早?」郎秀才稟告說:「這個人入道修行的念頭已經堅定了,希望師父收下他。」老頭對賈奉雉說:「你既然來了,要把自己的身軀一併置之度外才行。」賈奉雉連聲答應。郎秀才把他送到一個院落裡,安排了住處,又送來一些糕餅,才走了。

    賈奉雉看那房子,很是雅致乾淨;但門沒門扇,窗沒窗欞,屋裡只有一張茶几和一張床。他脫鞋上床,月光已明朗地照射進來了。他覺得有點餓,拿糕餅來吃,味道很好又很容易飽,心裡以為郎秀才會再來,可坐了很久,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只覺得滿屋清香撲鼻,自己的五臟六腑空靈明淨,身上的脈絡可以指點著數出來。忽然聽見屋外有刺耳的響聲,像貓在抓癢,他從窗口往外一瞧,原來是一隻老虎蹲在屋簷下。他乍一看,大吃一驚;隨即想起師父的話,馬上又集中意念端坐著。那老虎似乎知道屋裡有人,不一會兒就進了屋,走近床前,呼呼地噴著氣,把他的大腿和腳掌嗅了個遍。一會兒,聽得院子裡有東西鳴叫撲動,像雞被捆上似的,老虎就跑了出去。

    又坐了一會兒,一個美人進來,蘭花麝腦的香氣撲鼻,她悄悄登上床榻,湊近賈奉雉的耳朵小聲說:「我來了。」說話之間,她唇上擦的胭脂散發出香氣。賈奉雉閉著眼,一動不動。美人又低聲說:「睡了嗎?」那聲音很像他妻子,賈奉雉心中微微一動。又想道:「這都是師父試探我的幻術。」於是依舊閉著眼睛。美人笑道:「老鼠動了!」早先,他們夫妻跟丫鬟同住一屋,要親暱惟恐丫鬟聽到,私下約定好一句隱語,說:「老鼠動了」便相歡愛。賈奉雉忽然聽到這話,不覺心中一陣衝動,睜眼仔細一看,果真是妻子。

    他問道:「你怎麼能來?」妻子答道:「郎秀才怕你寂寞想回家,派個老太婆把我領來了。」由於賈奉雉出門沒告訴一聲,妻子偎依著他的時候,露出明顯的怨恨之情。賈奉雉安慰半天,她才高興起來,於是兩人嬉戲作樂。事後,天已經快亮了,聽見老頭責罵呵斥的聲音漸漸接近院子。賈奉雉的妻子急忙起身,見沒地方躲藏,就爬過矮牆逃走了。不一會兒,郎秀才跟著老頭進來了。老頭當著賈奉雉的面用枴杖打了郎秀才一頓,然後叫他把客人趕走。郎秀才帶賈奉雉也從矮牆上出去,說:「我對你期望太高了,不免急於求成;不想你情緣未斷,連累我受責打。現在你暫且離開,將來會有相見的日子。」他給賈奉雉指出回家的路,就拱手告別了。

    賈奉雉低頭一看,自己的村莊就在眼前。他料想妻子體弱腳慢,一定滯留在半路。他急匆匆地走了一里多,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見房子圍牆七零八落,全不是舊時景象,村子裡的老老少少,竟沒一個認識的,他心裡才驚訝起來。忽然想起劉晨、阮肇從天台山回到家鄉的境況,與眼下的情景十分相似。他不敢進門,在對門坐下休息。過了很久,有個老翁拄著枴杖出來。賈奉雉向他作揖,問道:「賈奉雉的家在哪裡?」老人指著那房子說:「這就是。莫非想問那怪事嗎?我全知道。相傳賈奉雉這人聽到中舉的捷報就逃走了;他走時,他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孩子到十四五歲時,他母親忽然大睡不醒。兒子在世時,天涼天熱給她換衣服;等兒子死了,兩個孫子很窮,房子毀壞了,只用木架子蓋上草遮風擋雨。上個月夫人忽然醒來,屈指算來睡了一百多年了。遠近的人聽說這怪事,都來探訪看望,近日才漸漸少了。」賈奉雉頓時豁然大悟,說:「老人家有所不知,賈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嚇了一大跳,跑著去給賈家報信。

    這時他的大孫子已死,二孫子賈祥有五十多歲了。賈祥看賈奉雉很年輕,懷疑其中有假。不一會兒,賈奉雉的夫人出來了,才認出了他。夫人兩行眼淚流不住,招呼他一起進屋,但苦於沒有房子,只好暫時到孫子屋裡。大大小小的男人婦女跑進來,身邊都站滿了,都是他的曾孫、玄孫,大都呆頭呆腦粗俗不堪。大孫子媳婦吳氏買了酒,做了粗茶淡飯;又叫她的小兒子賈杲兩口子同自己住一個屋,騰出房子給爺爺奶奶住。賈奉雉進那房子,只見到處都是煙灰塵土,充斥著小孩的尿臊味和各種難聞的氣味。過了幾天,他又懊惱又歎惜,實在受不了。兩個孫子家輪流供應飲食,飯菜做得很差。村裡人因賈奉雉剛回來,天天請他喝酒;而他的夫人常常吃不上一頓飽飯。

    吳氏本是讀書人家的女兒,懂得做晚輩的規矩,對賈奉雉夫婦尊敬孝順一如既往。而賈祥家的供給就漸漸少了,有時要呵斥著才給他們一些東西。賈奉雉一怒之下,帶著夫人離開了,到東村設帳教書。他常對夫人說:「我非常後悔回來,但已不可挽回了。沒有辦法,重操科舉舊業,如果心裡沒有羞恥之感,富貴不難得到。」過了一年多,吳氏還時常送東西來,而賈祥父子則與他們繼絕來往了。這一年,他考取秀才。縣令器重他的文才,贈給他很多錢財,從此家境寬裕了些。賈祥漸漸來套近乎。賈奉雉叫他進來,算清以前耗費他的錢物,拿出銀子償還他,斥責一頓,趕了出去。於是買了新房子,把吳氏接來同住。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留在老家看守家業;二兒子賈杲很聰明,賈奉雉讓他跟自己的學生們一起唸書。

    賈奉雉從山中歸來以後,心思更加明澈。不久,報捷連連,考中進士。又過幾年,以侍御史的職銜監察兩浙地方,名聲顯赫,他府上的歌舞鼓樂和亭台樓閣,盛極一時。他為人耿直嚴峻,不避權貴,朝廷裡的大官總想陷害他。他多次上奏章請求退休,都沒得到皇上批准,不久災禍就發生了。早先,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無賴之徒,賈奉雉雖然同他們已經斷絕來往,不把他們當作子孫看待,但他們都依仗他的聲勢作威作福,霸佔田地房宅,他家鄉的人都痛恨他們。有個人娶了新媳婦,賈祥的二兒子搶去做小老婆。那人本來狡黠奸詐,鄉親們湊錢幫他打官司,因此這事傳進京城。於是當權的官僚紛紛上奏折攻擊賈奉雉。賈奉雉無法為自己辯白,被關押一年多。賈祥和他二兒子都病死在獄中。賈奉雉奉旨充軍遼陽。當時賈杲考上秀才已經很久,為人仁義厚道,聲望不錯。賈奉雉的夫人生了個兒子,十六歲了,便把兒子囑托給賈杲,夫妻倆帶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上路。賈奉雉說:「十幾年富貴,還沒有一場夢的時間長。現在才知道榮華場所,都是地獄境界,我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層罪孽。」

    走了幾天,來到海邊,遠遠看見來了一艘大船,鼓樂喧天,侍衛們都像天神一般。大船駛到眼前,從艙裡出來一個人,笑著請賈御史到船上休息一下。賈奉雉一見,又驚又喜,縱身跳了過去,押解的差役不敢制止。夫人急忙想跟過去,但船已經遠了,便憤然跳進海裡。她漂流了幾步遠,只見大船上有個人向水裡垂一條白練,把她引救到船上。差役命令船夫開船,邊追邊喊,只聽大船上鼓聲如雷,同轟鳴的海浪聲間雜應和,眨眼間就不見了。僕人認識船上那個人,說他是郎秀才。

    異史氏說:「世人相傳明代的名士陳大士在考場上寫好了文章,吟誦幾遍,歎氣說:『這樣好文章誰能認得出呢!』於是扔掉重寫,所以應試的文章比不上平日習作。賈奉雉感到羞恥而逃走,這說明他具有仙骨。後來重返人間,卻為了餬口而使自己降了格。貧賤對人的傷害真厲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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