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38章 鴉     頭 (2)
    王文和鴉頭情投意合,歡愛倍至。之後鴉頭對王文說:「我是個煙花柳巷的卑賤女子,本來與你不配。承蒙你如此愛憐,可說是義重情深。你不惜拿出所有的錢,換取這一夜的歡娛,到了明天怎麼辦呢?」王文一想,不禁流淚悲泣。鴉頭急忙勸慰說:「不要難過。我淪落到這種地步,實在並不心甘情願,只是沒有遇到像你這樣敦厚老實,可以托附終身的人。現在我願意與你一起連夜私逃!」王文聽了,十分高興,急忙起床。鴉頭也跟著起來。

    這時聽城樓上已打了三更,鴉頭趕緊換成男裝,兩人急急忙忙一道走出妓院,來到王文的住處敲開店門。王文離家時,帶著兩頭毛驢,推說有急事,叫僕人盡快備驢出發。鴉頭用幾道符菉分別繫在僕人的腿上和驢子的耳朵上,然後放開韁繩,那驢子便飛快地向前跑。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直響。跑到天亮,他們已到漢口,便租了房子住下來。王文對鴉頭的奇異本領十分吃驚。鴉頭說:「我如實說了,你不害怕嗎?我並不是人,是狐狸。母親貪圖賺錢,我天天遭受虐待,心裡早積下滿腹怨恨。如今幸虧脫離了苦海。逃出百里之外,她已無法知道我的下落,今後可以平安無事了。」王文聽了,毫無疑忌之心,從容地說:「面對著比荷花還美的姑娘,我卻家徒四壁,實在難以自我寬慰,恐怕你終究要離開我。」鴉頭說:「你何必顧慮那麼多。現在做什麼買賣都可賺錢,三口人,粗茶淡飯,還是可以自給的。咱們可以先把驢賣了做點本錢。」王文按照鴉頭所說的,在門前搭了個小店舖,和僕人一起幹活,販賣茶酒豆漿。鴉頭做披肩,繡荷包,每天都賺一些錢,吃、喝、穿、戴都很有餘。這樣積累了一年多,逐漸可以僱用婢女和僕婦了。從此以後,王文也不必親自操作了,只管檢查和督促。

    一天,鴉頭忽然暗暗悲傷起來,說:「今晚當有大難臨頭,怎麼辦?」王文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母親已經知道我的下落,必然逼迫我回去。若是派姐姐妮子來,我倒不十分擔心,就怕母親自己來呀!」轉眼到了半夜,鴉頭慶幸地說:「不要緊啦,是姐姐來了。」過了一會兒,王文當年在客舍見到的那個女子推門闖了進來。鴉頭笑著迎接她。那女子罵道:「你這丫頭真不知羞,竟敢跟著男人私奔,藏到這裡來了。母親叫我把你捆回去!」說著就拿出繩子要捆鴉頭的脖子。鴉頭憤怒地說:「我只嫁一個人,犯了什麼罪?」那女子見妹妹頂撞她,更加憤怒,揪住鴉頭,衣服都撕破了。這時家裡的傭人聞聲趕來,那女子害怕,就逃走了。鴉頭見姐姐一走,便對王文說:「姐姐回去後,母親必定親自來,大禍不遠了,得趕快想辦法。」於是,鴉頭急忙收拾行裝,打算向遠處逃難。老太婆突然闖了進來。她滿臉怒氣,說:「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不懂規矩,非得我親自來不可!」鴉頭趕緊迎面跪下,啼哭哀求。可是,老太婆連句話也不說,揪住鴉頭的頭髮,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在屋裡團團轉,悲痛得不吃不睡。他急速趕到六河鎮,希望花錢能贖回鴉頭。但到那裡一看,門庭院落如舊,住戶卻不是原來的人了。王文到處打聽,都不知鴉頭一家搬到哪裡去了。王文悲傷地返回漢口。於是,他遣散了店裡的夥計,處理了物品,帶著錢回山東老家了。

    幾年以後,王文偶然到北京辦事,路過育嬰堂時,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他的僕人見這個小孩長得很像自己的主人,覺得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問:「為什麼老看這個孩子?」僕人笑著回了話,王文也笑了。仔細看這個小孩,磊落大方,一點也不扭捏膽怯。王文正愁自己沒有兒子,見那小孩像自己,挺喜歡他,就拿錢把他贖了出來。問小孩姓名,他說叫王孜。王文說:「你剛出世就被丟棄,怎麼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孩回答說:「我聽老師說過,撿到我的時候,胸前有字,寫著:『山東王文之子』。」王文聽了不禁大吃一驚,說:「我就是王文,哪裡會有兒子呢?」轉念一想,也許是同名同姓吧。心裡暗自高興,對小孩格外愛惜。回到家,看見小孩的人,不用問姓名,都以為是王文的親生骨肉。

    王孜逐漸長大,腰粗體壯,筋骨有力,喜歡打獵,不喜歡經營莊稼,樂斗好殺。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還說能看見鬼狐,不過大家都不大相信。恰巧,鄉里有人遭了狐的禍害,就請王孜去看。王孜一入門,就指著狐精的隱身處,教人隨著他指點的地方狠狠打去。立刻便聽到狐狸嗚嗚直叫,流了一地血,掉了一堆毛。從此,就平安無事了。因為這件事,人們越發把王孜看成奇異的人物。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閒遊,忽然遇見趙東樓,見他衣帽不整,面黃肌瘦。王文吃驚地問他從哪兒來,趙東樓神態淒慘,要王文找個地方說話。王文便把趙東樓領到家,擺上酒菜招待他。趙東樓說:「那個老婆子把鴉頭抓回去後,沒頭沒腦打了一頓,又往北搬家,又逼她接客。鴉頭誓死不從。所以被囚禁起來。生了一個小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裡。聽說收在育嬰堂撫養,想必已經長大。他可是你留下的根苗啊!」王文流著淚說:「幸虧老天爺開眼,這個苦命的孩子已經回到我身邊了。」王文就把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接著,王文問:「你怎麼落魄到這個樣子呢?」趙東樓歎口氣說:「今天才知道,和那些妓女相好,是不能過於癡情的!還有什麼可說呢!」

    原來,那老太婆往北搬家時,趙東樓跟著去做買賣,就把那些難以搬運的貨物統統低價出賣了,途中又花了不少車腳費,加上種種開銷,虧損很大。妮子索取的錢財又特別多,幾年工夫,萬貫家產蕩然一空。老太婆見他錢財花光了,早晚竟以白眼相待。這時,那妮子便逐漸到富貴人家過夜,經常幾個晚上都不回來。趙東樓雖然氣憤得難以忍受,卻也無可奈何。一天,恰好老太婆外出了,鴉頭從窗戶裡呼喚趙東樓,提醒他說:「妓院裡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情實意,她們之所以和你親熱,不過是圖你的錢財罷了。

    如果現在你還留戀著不走,將要遭到大禍呀!」趙東樓害怕了,這才如夢初醒。臨走時,趙東樓偷偷去探望鴉頭。鴉頭交給他一封信,托他轉交給王文。趙東樓這才回到家鄉。趙東樓給王文講了自己的遭遇,接著拿出鴉頭的書信。信上說:「知道孜兒已經在你身邊了。我遭受的災難,東樓想必會當面給你細說。這是前世造下的孽,沒什麼可說的!我被關閉在陰暗的小屋裡,難見天日,鞭子把我打得皮開肉綻,飢火煎心,真是度日如年!你如果沒有忘記咱們在漢口的日子,雪夜單被,互相擁抱取暖的恩愛,該和兒子商量個辦法,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親和姐姐對我雖然很殘忍,但畢竟還是親骨肉,望你囑咐兒子,不要傷害她們。這是我的最大心願。」

    王文讀完信,不禁泣不成聲。拿些錢物送給趙東樓,趙東樓就辭別走了。

    這時,王孜已經十八歲了。王文把實情告訴了他,拿母親的信給他看。王孜氣得眼眶都要瞪裂了。當天便趕赴京城。他打聽到老太婆的住處。到那裡一看,車馬盈門。王孜直闖進去,妮子正和湖廣的嫖客共飲,看見王孜,驚愕地站起來,嚇得面無人色。王孜猛衝過去,一刀把她殺死。賓客大吃一驚,以為來了強盜。可是看看妓女的屍首,已經變成狐狸。王孜又拿著刀,逕直往裡闖,見老太婆在督促傭人做菜調湯。王孜剛到屋門口,老太婆忽然不見了。王孜四處察看,急忙抽箭搭弓朝屋樑射去,只見一隻狐狸被箭頭射穿心臟掉了下來。王孜揮手一刀割下了狐狸的腦袋。王孜找到囚禁母親的房子,立刻用石頭砸開房門,母子相見,痛哭失聲。母親問起她娘,王孜說:「已經殺了!」母親埋怨說:「孩兒怎麼不聽我的話呢!」事已至此,只得叫兒子把屍首扛到野外埋了。王孜假裝答應,卻把那死狐狸的皮剝下,藏了起來。又去搜查老太婆的箱櫃,取走了全部金銀財寶,護送母親回了家。

    王文夫妻倆重新團聚,悲喜交集。隨後詢問老太婆的下落,王孜說:「在我的背囊裡呢。」王文吃驚地問怎麼回事,王孜從背囊裡拿出兩張狐狸皮獻上。母親一見大怒,罵道:「你這個忤逆兒!怎麼能這樣做!」說完就號啕大哭,捶胸頓足,翻來覆去想要尋死。王文極力勸慰她,呵叱兒子胡鬧,要他把狐狸皮埋葬掉。王孜氣憤地說:「母親現在到了安樂的地方,立刻就忘掉挨打的苦楚啦?」母親聽了這話更加生氣,啼哭不止。直到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來告訴她,她的怒氣才消了一點。王文自從鴉頭歸來,家業日益興盛。心裡感激趙東樓,拿了許多金銀酬謝他。趙東樓才知道老太婆母女原來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特別孝順,但偶爾不小心惹著他,就會暴跳如雷。鴉頭對王文說:「兒子身上有拗筋,不把它割掉,終究會惹出人命官司,弄得傾家蕩產。」一天夜晚,等王孜睡熟,他們就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腳。王孜醒來說:「我沒有罪。」鴉頭說:「要給你治暴虐病,你要暫時忍點疼痛。」王孜大喊大叫,可怎麼也掙脫不開繩索。鴉頭拿來一根大針,對準王孜的踝骨側面,扎進去三四分深,用力挑斷拗筋,發出崩崩的聲音。又在肘間和腦後也照樣挑斷了筋。挑完就解開繩子,拍拍肩膀,叫他安睡。天亮以後,王孜跑來問候父母,哭著說:「孩兒昨晚回憶過去的所作所為,認識到都不是人應該做的!」父母聽了十分高興。從此以後,王孜像姑娘那樣溫順,鄉里的人都誇他品德好。

    異史氏說:「妓女儘是狐精,沒想到真有狐精做妓女的;至於狐精成了妓院的鴇母,那更是地道的禽獸了,幹出傷天害理、滅絕人倫的事,又有什麼奇怪呢?至於受到千百次的折磨,到死沒有二心,這是人類也難以做到的,竟然出在一個狐女身上,誰能想到呢?唐太宗說魏征敢於直諫,舉止因此美好可愛,我說鴉頭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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