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26章 連     城 (1)
    喬生,晉寧人。少負才名。年二十餘,猶淹蹇。為人有肝膽。與顧生善;顧卒,時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終於任,家口淹滯不能歸。生破產扶柩,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繡,知書。父嬌保之。出所刺「倦繡圖」,征少年題詠,意在擇婿。生獻詩云:「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又贊挑繡之工云:「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女得詩喜,對父稱賞。父貧之。女逢人輒稱道;又遣媼矯父命,贈金以助燈火。生歎曰:「連城我知己也!」傾懷結想,如饑思啗。

    無何,女許字於鹺賈之子王化成,生始絕望;然夢魂中猶佩戴之。未幾,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謂能療;但須男子膺肉一錢,搗合藥屑。史使人詣王家告婿。婿笑曰:「癡老翁,欲剜我心頭肉也!」使返。史怒言於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合藥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史將踐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僕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女聞之,意良不忍,托媼慰諭之。且云:「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祥,三年必死,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生告媼曰:「『士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郎矢誠自剖。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媼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曰:「連城真知我者!」會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生往臨吊,一痛而絕。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無所戚。出村去,猶冀一見連城。遙望南北一道,行人連緒如蟻,因亦混身雜跡其中。俄頃,入一廨署,值顧生,驚問:「君何得來?」即把手將送令歸。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顧曰:「僕在此典牘,頗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旋轉多所,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睫慘黛,藉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生曰:「卿死,僕何敢生!」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為?然已不能許君今生,願矢來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僕樂死不願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裡,行與俱去耳。」顧諾而去。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連城為緬述之。女郎聞之,若不勝悲。連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已反,向生賀曰:「我為君平章已確,即教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皆喜。方將拜別,賓娘大哭曰:「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為姊捧帨耳。」連城淒然,無所為計,轉謀生。生又哀顧。顧難之,峻辭以為不可。生固強之。乃曰:「試妄為之。」去食頃而返,搖手曰:「何如!誠萬分不能為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惟依連城肘下,恐其即去。慘怛無術,相對默默;而睹其愁顏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顧生憤然曰:「請攜賓娘去。脫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生憂其道遠無侶。賓娘曰:「妾從君去,不願歸也。」生曰:「卿太癡矣。不歸,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復走避,為幸多矣。」適有兩媼攝牒赴長沙,生屬之,賓娘泣別而去。

    途中,連城行蹇緩,里餘輒一息;凡十餘息,始見裡門。連城曰:「重生後,懼有反覆。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嘿定少時,連城笑曰:「君憎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極盡歡戀。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廂中者三日。連城曰:「諺有之:『醜婦終須見姑嫜。』慼慼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豁然頓蘇。家人驚異,進以湯水。

    生乃使人要史來,請得連城之屍,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入室,視之已醒。告父曰:「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判歸王。生憤懣欲死,亦無之奈何。連城至王家,忿不飲食,惟乞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樑上。越日,益憊,殆將奄逝。王懼,送歸史。史復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連城起,每念賓娘,欲遣信往偵之,以道遠而艱於往。一日,家人進曰:「門有車馬。」夫婦出視,則賓娘已至庭中矣。相見悲喜。太守親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賴君復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如禮。孝廉亦至,敘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異史氏曰:「一笑之知,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癡;彼田橫五百人,豈盡愚哉!此知希之貴,賢豪所以感結而不能自已者。顧茫茫海內,遂使錦繡才人,僅傾心於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今譯】

    喬生是雲南晉寧人,少年時就很有才氣。可是到了二十多歲,還是很不得志;為人很講義氣,對朋友肝膽相照。他和顧生交情很好;顧生死後,他常常周濟顧生的妻子和兒女。縣令因他文才出眾,十分器重他。後來縣令在任職期間去世,家中老小困在晉寧無法回鄉,喬生就變賣了家產,護送縣令的靈柩及其遺屬回原籍,往返二千多里。因此讀書人更加敬重他,而他的家境也從此更加衰敗。

    史舉人有個女兒,名叫連城,擅長刺繡,又知書達理。史舉人非常疼愛她,拿出她刺繡的《倦繡圖》徵集年輕人來題詩讚詠,想從中選擇一個女婿。喬生獻上兩首詩。一首寫著這樣四句: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另一首詩讚歎連城的刺繡技藝: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連城得到詩句後很高興,對著父親大加誇讚。史舉人卻嫌喬生太窮。連城逢人就稱讚喬生的才學,又打發一個老婦人假托父親之命,贈送銀子給喬生,資助他讀書。喬生感動地說:「連城真是我的紅顏知己呀!」心中於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日日想念著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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