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12章 陸     判 (4)
    他跟著老婦人進去,只見大門裡面白石鋪路,路兩旁紅花燦爛,片片散落在石階上;拐彎往西,又開一道門,這裡滿院子豆棚花架。老婦人請客人進屋,屋子裡粉白的牆壁光潔明亮,像鏡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葉花朵,伸入屋內;墊席床桌無不整潔乾淨。剛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閃閃地從窗外往裡張望。老婦人喊:「小榮!快去做飯。」外面有丫鬟大聲答應。他們坐下來說話,王子服把自己的門第一一道來。老婦人說:「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吳?」王子服說:「是的。」老婦人驚訝地說:「你是我外甥啊!你母親是我妹妹。這些年來因為家境貧寒,又沒個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訊,外甥長這麼大了,還不認識。」王子服說:「我這次來就是要看姨媽,匆忙間就把姓氏忘了。」老婦人說:「我夫家姓秦,我沒生過孩子;只有一個女兒,也是二房生的。她親生母親改嫁了,留給我撫養。她實在也不算笨,就是缺少教養,嬉笑玩耍,不知憂愁。待會兒叫她來拜見,認識表哥。」

    一會兒,丫鬟準備好飯菜,餐桌上雞鴨肥嫩。老婦人招呼他吃了飯,丫鬟來收拾餐具。老婦人說:「叫寧姑娘來。」丫鬟答應著去了。過了好久,只聽門外隱隱傳來笑聲。老婦人又喊:「嬰寧,你表哥在這兒。」門外笑個不停。丫鬟把姑娘推進屋裡,她還捂著嘴,笑得沒法忍住。老婦人生氣地瞪眼說:「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麼樣子?」嬰寧忍住笑站著,王子服向她行了禮。老婦人說:「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兒子。一家人還不相識,真是可笑。」王子服問:「妹子多大了?」老婦人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嬰寧又笑起來,笑得頭都抬不起來。老婦人對王子服說:「我說她缺少調教,你也看到了。已經十六歲了,傻乎乎的還像個小孩子。」王子服說:「比甥兒小一歲。」老婦人說:「外甥已經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屬馬的?」王子服點頭說是。老婦人又問:「外甥媳婦是哪個?」王子服答道:「還沒有。」老婦人說:「像外甥的才貌,怎麼到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嬰寧也沒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內親,有嫌忌。」王子服沒說話,眼睛只顧盯著嬰寧,顧不上看別的。丫鬟小聲對嬰寧說:「眼神火辣辣的,賊相沒改!」嬰寧又大笑起來,對丫鬟說:「看看碧桃花開了沒有?」急忙站起來,用袖子捂著嘴,小跑著出去了。到了門外,才放聲大笑。老婦人也站起來,叫丫鬟收拾被褥,為王子服安置住處。又說:「外甥來一趟也不容易,該留下住三五天,遲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煩悶,屋後有小花園,可以散心,還有書可讀。」

    第二天,王子服來到屋後,果然有個半畝大小的園子。地上細草如鋪氈,楊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間草房,花草樹木四面環繞。王子服漫步走著穿過花叢,聽見樹上沙沙作響,抬頭一看,原來嬰寧在上面。她見王子服過來,笑得幾乎掉下來。王子服說:「別這樣,摔下來了!」嬰寧一邊下來一邊笑,怎麼也忍不住。快要到時,失手掉了下來,笑聲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嬰寧笑聲又起,倚著樹邁不動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聲停了,就從袖裡拿出那枝花給她看。嬰寧接過來,說:「都乾枯了,還留著幹什麼?」王子服說:「這是元宵節妹妹丟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著。」

    嬰寧說:「保存著是什麼意思?」王子服說:「用來表示愛慕難忘啊。自從元宵節相遇,相思成病,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還能見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憐我。」嬰寧說:「這是極小的事。至親之間有什麼可吝惜的?等你走時,這園裡的花,叫老僕人來折一大捆,背著給你送去。」王子服說:「妹妹傻了嗎?」嬰寧說:「怎麼是傻了呢?」王子服說:「我不是愛花,只是愛拿著那花的人。」嬰寧說:「親戚之情,相親相愛還用著說嗎?」王子服說:「我所說的愛,不是親戚之愛,而是夫妻之愛。」嬰寧說:「這有什麼不同嗎?」王子服說:「就是夜裡同床共枕。」嬰寧低頭想了很久,說:「我不習慣跟生人睡覺。」話沒說完,丫鬟悄悄來到,王子服慌張地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在老婦人的房間又遇見了。老婦人問:「到哪裡去了?」嬰寧回答說在園子裡說話。老婦人說:「飯熟好久了,有什麼話那麼長,囉嗦成這樣?」嬰寧說:「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覺。」話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難堪,忙瞪她一眼,嬰寧微笑著住了嘴。幸虧老婦人沒聽見,還在絮絮叨叨地追問,王子服趕緊拿別的話來遮掩。然後他小聲地責備嬰寧。嬰寧說:「剛才這話不該說嗎?」王子服說:「這是背著別人說的話。」嬰寧說:「背著別人,怎能背著母親?再說睡覺也是平常的事,幹嘛隱瞞?」王子服恨她太傻,沒辦法能讓她明白。剛吃完飯,王家的人牽著兩頭毛驢找他來了。在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裡幾乎找遍了,竟毫無蹤影。於是去問吳生。

    吳生想起以前的話,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幾個村子,才找到這裡。王子服出門來,正好遇上,便進去告訴老婦人,並請求姨母帶嬰寧一起回家。老婦人高興地說:「我有這個心,也已經不止一天。只是殘年之軀沒有辦法長途跋涉,幸得外甥帶妹子去,認識阿姨,太好了!」於是呼喚嬰寧。嬰寧笑著來了。老婦人說:「有什麼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個很好的姑娘了。」說著生氣地瞪她一眼,然後對她說:「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過酒飯,才送他們出門,對嬰寧說:「阿姨家產富裕,養得起閒人。到那兒就別回來了,學點詩書禮儀,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煩阿姨,替你找個好丈夫。」兩人於是起程。走到山坳,回過頭望,還依稀看見老婦人倚著門向北遙望。

    回到家,母親看到這美人,驚奇地問是誰。王子服回答說是姨媽的女兒。母親說:「日前吳生跟你說的是謊話。我沒有姐姐,哪來的外甥女?」於是問嬰寧,嬰寧說:「我不是這個媽媽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時,我還是個嬰兒,記不得事。」母親說:「我有個姐姐嫁給秦家,一點沒錯;可她早就死了,哪裡還會在人世?」於是細問老婦人的面貌、痣記,都一一符合。母親又疑惑地說:「那就是了。可她已經死去多年,怎麼還活著?」正疑惑間,吳生來了,嬰寧避進了內屋。吳生問明緣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說:「這姑娘是叫嬰寧嗎?」王子服說是。吳生大叫怪事。

    王子服問他怎麼知道名字,吳生說:「秦家姑母去世後,姑父獨身生活,讓狐狸精迷住,得陰虛症而死。狐狸精生個女兒叫嬰寧,那時裹在襁褓中躺在床上,家裡人都看見的。姑父去世後,狐狸還經常來。後來求得張天師的咒符貼在牆上,狐狸就帶女兒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測琢磨。只聽得內屋裡嘻嘻哈哈,全是嬰寧的笑聲。母親說:「這姑娘也太憨癡了。」吳生請求見見她。母親走進內屋,嬰寧還在酣笑,沒轉過頭來。母親催促她出去,她才極力忍住笑,又面向牆好一會兒,才走出來。剛行了個禮,轉身就跑回去,又放聲大笑。滿屋的婦女都被她逗笑了。

    吳生請求前去探查有何怪異,順便做媒。他找到那個村莊所在的地方,一間房舍也沒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吳生回憶姑母下葬之處,大致在附近,但墳堆已經湮沒,不可辨認,只好驚歎著回來了。母親疑心嬰寧是鬼。進房去把吳生的話告訴她,她一點也不害怕;又憐憫她無家可歸,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麼回事。母親讓她跟小女兒住一塊。每天天剛亮嬰寧就來問候,做針線活精巧無比。只是愛笑,忍也忍不住,不過她笑起來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損其嬌媚。大家都喜歡她。鄰居的少女媳婦們,都爭著跟她交好。

    母親擇了吉日,準備為王子服和嬰寧舉行婚禮,但始終擔心嬰寧是鬼。暗地在太陽當頂時窺看嬰寧,見她的身形、影子並無怪異。到了成婚那天,讓嬰寧盛裝行新娘禮節;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覺得她太癡傻,擔心她洩漏夫妻間的秘事;但嬰寧口風甚密,隻字不對人提起。每逢母親愁悶生氣,嬰寧來到,開懷一笑,母親便心情舒暢了。丫鬟們有了小過錯,怕挨鞭責,總是求嬰寧到母親處聊天;犯錯的丫鬟此時去拜見,常可免於處罰。嬰寧愛花成癖,訪遍親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當金釵購買良種,幾個月時間,台階前、籬笆旁、廁所邊,到處是花。

    院子後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緊靠西鄰人家。嬰寧時常爬到上面,摘花來插戴、玩賞。母親有時遇見,總是責備她。她卻始終不改。一天,西鄰家的兒子看見她,拚命盯著,神魂顛倒。嬰寧沒有迴避,反而嬉笑。那人以為她對自己有意,更加心動意搖。嬰寧指指牆腳,笑著下了棚,那人只當是暗示幽會之處,高興極了。等到天黑前往,嬰寧果然在那裡。他靠近去和她交歡,不料陰部錐刺般痛徹心肺,大聲號叫,倒在地上。細看,那並不是嬰寧,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牆邊,他所交合的原來是雨水漚出的窟窿。他父親聽到聲音,急忙跑來問,他只是呻吟卻不肯說。妻子來了,才說出實情。

    點燈照那窟窿,見裡面有只像小螃蟹那麼大的大蠍子,那老頭劈碎木頭,捉住蠍子弄死了。把兒子背回家,半夜裡就死了。老頭去告王子服,舉報嬰寧是個妖精。縣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學,深知他是個忠厚書生,認為老頭誣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為他求情,才把他趕出衙門了事。母親對嬰寧說:「瘋癲成這樣,要知道樂極會生悲。幸虧縣官神明,沒受牽累;要碰上糊塗官,定會把婦女捉到公堂去對質,那我兒還有什麼面目見親戚鄉鄰?」嬰寧神情嚴肅起來,發誓不再笑。母親說:「人沒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時候。」然而嬰寧從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終不笑;不過她也從來沒有愁容。

    一天晚上,嬰寧忽然對著王子服流起淚來。王子服非常驚奇。嬰寧哽咽著說:「以前因跟隨你日子不長,說來怕引起驚怪。現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愛我,並不見外,直言相告大概無妨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親臨走,把我托付給鬼母,相依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沒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親孤零零地居處山溝,沒人可憐她,把她跟父親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煩和破費,讓死者消除這個怨痛,也許能讓養了女兒的人知道女兒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兒淹死、丟棄吧。」王生答應了,但擔心墳墓被荒草淹沒。嬰寧只說不必擔心。夫妻倆選定日子,用車載著棺材前往。

    嬰寧在荒霧亂樹之中,指出墳墓所在,果然掘到老婦人的屍體,皮膚依然完好。嬰寧撫屍慟哭,十分悲痛。他們把靈柩運回去,找到秦氏的墳墓,把他們合葬在一起。這天夜裡,王子服夢見老婦人來道謝,醒來告訴嬰寧。嬰寧說:「我夜裡見到她,她囑咐我不要驚動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嬰寧說:「她是鬼。這裡生人多,陽氣盛,怎麼能久居?」王子服問起小榮,嬰寧說:「她也是狐狸,最機靈。狐母留她來照顧我,她常弄東西給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掛念她。昨天晚上問鬼母,說已經嫁出去了。」從此每年到寒食節,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掃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嬰寧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在懷抱裡就不怕生人,見人就笑,也很像他母親的樣子。

    異史氏說:「看她沒完地傻笑,像是個全沒腦筋的人;可是牆腳下的惡作劇,那狡黠又有誰比得上呢。再看她淒切地戀著鬼母,反笑為哭,我們的嬰寧恐怕是以笑為掩蓋的。聽說山裡有一種草,名叫『笑矣乎』,人聞一下就會笑個不住。房子裡種上這種花,就是合歡花、忘憂草都要黯然失色了;至於『解語花』,正嫌她矯揉造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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