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51章
    花鐵匠生日宴會過去好幾天,花春桃都沒能從嫉妒的汪洋裡爬上岸。她似乎比從前更累更忙,白天去鎮委會上班,基本上不在辦公室,而是站在走廊裡眼巴巴盯著花二的動向。花二一出鎮長室,她就跟過去,等花二發現,問她想幹啥,她的回答讓花二哭笑不得,她說,我是在為胎兒著想,胎兒如果長期離開父親,生下來會冷血。花二打混跡女人堆也沒遇見這樣難纏的女人,他給她纏磨得簡直難以呼吸、昏天暗地、痛不欲生。他得忍,畢竟她肚子裡千真萬確懷著他的骨肉,血緣關係,打斷骨頭連著筋,就是將來他不打算認那個小生命,他也不想傷害她太深。他和她沒有情分,卻有了生命的延續,這不能說不是種奇跡。她可以說是女人堆裡的極品,但他不能動真情,不能娶她,這個想法打一開始他接納她就有了。他和她最初的地基建立在沙漠上,倒塌是意料中的事。她不肯承認,他也只好和她周旋下去。細風和雨的周旋,不是暴風驟雨的排斥。某種程度上,他有些可憐她,他那樣對她,她不棄不悔,說明她在用一顆真誠的心對他,而他完全被仕途的雲翳蒙住雙眼,導致他在仕途以外的事情上完全色盲。

    汪明開始向花春桃獻慇勤,每天老早起床,洗刷、刮鬍子刮臉一陣忙活,臉被他刮得跟塊青石板差不多,青青光光,有些像剛冒芽的大地,遠眺一片渺茫。宿舍就在鎮委會後院,只要三兩分鐘即能到達鎮委會,可他近日總是提前半小時坐進辦公室。趕上風天,他還會更早起床更早來辦公室。人一到辦公室,他就站在一面鏡子前從上照到下,把被風吹亂的背頭梳理整齊,像個女人那樣抻抻這拽拽那,而後對著鏡子反覆練習笑。實笑太憨、微笑太淡、冷笑太寒、大笑傷雅,最後他選定半拉臉笑半拉臉不笑,有點類似周潤發那種輕蔑的笑,但有力度和魅力,女人一瞅那笑,心准翻個。

    汪明出來進去見了花春桃人沒開口半拉臉先笑,花春桃果然心翻個,但不是那種動情翻個。她覺得汪明有些不對勁,汪明自打來鎮委會擔任書記一直是嚴肅面孔,而且他們之間偶爾碰面也是點下頭了事,如今汪明那笑實在太恐怖,她也學汪明半拉臉笑了笑,抽身躲閃開。一連幾天汪明都不捨不棄地想見她,走廊裡見不到,他就要人把她叫到書記辦公室,進行馬拉松式談話。談話內容多是雞毛蒜皮和小公務,這讓花春桃十分不安,汪明這個上司從未和她嘮過雞毛蒜皮,小公務一般都是她這種副手直接打理,根本用不著上報到書記那裡。花春桃懷揣千萬隻小兔子,面對這個薄鼻子薄嘴唇紙白臉的男人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這男人談完雞毛蒜皮和小公務後還有什麼節目。

    項王舞劍意在沛公,果然,汪明在假模假樣說些雞毛蒜皮和小公務後話題斗轉星移。他半拉臉的笑變換成全臉笑,鋒利的單眼皮裡射出夜鷹的賊光,賊光毫不避諱地說明他的心跡。花春桃手腳逐漸發涼、額頭出了冷汗,她做夢都沒想到這個平常日子不苟言笑、對異性冷若冰霜的上司會大膽向下屬釋情,而且向她這種心有所寄情有所托的下屬釋情。他是她的上司,她不好不給面子一走了之,萬事眼為靈,她坐在那裡盡量壓低頭不瞅不看汪明,打算一有機會就抽身。突然,她感到一陣熱乎乎襲來,汪明已不再局限用眼睛逼視,他改用行動,他起身走近她,拉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發誓,說他這輩子到她為止不再對任何女人動心,回省城,他就帶走她。

    話很坦率,也很直白,這是汪明活到三十歲以來最真誠的表達。上學期間,他和同學經常華而不實,十句話裡有半句真的,那半句真的多數是別人逼供的結果;走向工作崗位,他那顆飽滿的後腦勺又在增添新花樣,總是動用心機把別人的心裡話掏出來,然後進行篩選、分析,把有份量的話儲藏起來,把沒份量的話就地掩埋。別人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麼話,那是難於上青天。他經常以淡笑回饋人家,嘴巴像封了膠,就是不多說一個字。

    打個比方說,他去單位,同事問他「早」,他用點頭回答了人家;同事問他早餐吃了什麼,他不正面回答,反問人家「你吃了什麼」;大家午休時一起聊天,他只管聽,決不摻和其中。這一點他很智慧,也可以說是未雨綢繆。果然某人說話沖了某人的氣管,某人不高興了,啪地摔了手裡的物什,愉悅變成恐怖,最終險些大動干戈。言多必失,而且還會被別人掌握思想動態,所以他沒交下誰,也沒得罪誰,誰誰都對他客客氣氣,誰誰都不瞭解他,誰誰就想瞭解他,始終笑臉相迎他。來到鎮委會當了首任領導,他也是謹嚴慎行。下屬個個覺得他冷,又個個怕他。因不知他葫蘆裡每天要賣什麼藥,因此見了他多有老鼠見貓之感。今天如此放肆之舉,花春桃震驚了,彷彿在空曠的原野上遭遇狼追虎趕,她掙脫開汪明那雙有些發潮發燙的白骨精手,奪路而逃。

    花春桃一口氣跑出鎮委會,靠在路邊一棵老齡樹上喘息著,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有男生追,那時她心高氣傲,公主一般,見了討好她的男生,脖子一扭,臉一仰,傲頭傲腦走過人家,末了還補上唾沫。眼看風華漸逝,追慕者又捲土重來,她不能不暗自慶幸自身的魅力。可她壓根沒把追慕者放在眼裡,她心裡只有她追慕的花二。花大太老實,她愛不起來;花東興是個有婦之夫,不管他多有實力,在她眼裡也是只癩蛤蟆,她最討厭鍋裡碗裡一起惦心的男人;至於汪明,他那白臉曹操相,她都懶得看一眼。總之,她能看上的男人是一眼就被對方吸走魂的那種。花二就是那種吸魂的男人,渾身上下都帶電眼。在她第一眼望他時,她的魂就給他吸走。她甚至想永遠魂不附體。

    日子看似平靜,其實早已潛伏暗雷。花二疏忽了這一點,照舊按他的方式過生活,還是鎮委會、夜總會、縣城、省城循環轉悠。此間,他作出一項英明決策。鎮子裡太嘈雜,每天起床就跟在鬧市生活沒兩樣,雞鳴狗叫不算,單叫賣聲、練嗓聲、罵街聲、大卡車的突突聲、咳嗽嘔痰聲、房頭嘰裡咕嚕的嘮扯聲……諸如此類的噪聲比比皆是,有個女教師受不住了,尤其受不住那咳嗽嘔痰,鎮子裡的人不知為什麼,咳嗽往往都掀起高潮,先運足底氣,後使勁往出震出一串,像大蛇起舞弄出的辟啪聲,又像錘子鑿擊牆面的聲音。那一串由高到低,彷彿在唱勞工號子。

    等聲音漸小,拉長聲的嘔痰開始了,那是撕心裂肺的嘔,先如狼嚎,而後讓狼嚎拐了個彎痰才嘔出來。女教師家臨街而居,勞工號子的咳嗽、拐彎的嘔痰、叫賣、罵街、練嗓、卡車突突,沒一個不聲聲入耳,沒一個不讓女教師魂飛魄散。每當早晨到來,女教師不是用棉球塞耳朵,就是插上耳機,可這兩樣東西全都無濟於事,噪聲跟大地震似的,排山倒海一路壓來,穿破棉球跨越耳機直搗教師耳膜,女教師完全崩潰,那些噪聲齊頭並進湧進她血管、肌肉、神經,甚至肛門也沒放過,女教師渾身哆嗦著,出了一頭冷汗,好容易挨到去學校上班時間,馬路上敲鑼打鼓的商品宣傳隊又魔鬼般現身,女教師沒命地逃離可怕的現場。

    女教師忍無可忍時去鎮委會找到花二,花二聽了女教師的陳述,覺得是該整頓下花妖鎮的秩序和鎮容,於是擬定一紙文件,嚴禁小商販靠近民宅叫賣、嚴懲罵街者靠近民宅叫罵、嚴禁卡車鳴笛、嚴禁晨練者靠近民宅喊嗓、嚴禁咳嗽嘔痰者在民宅附近發出怪音,違者給被騷擾者當場捕獲,罰款一千元。

    此條戒律一公佈,沸騰了整個花妖鎮,一半以上鎮民熱烈擁護,認為這項決策太高明,政府早該出面干涉,你說居民整天聽那不順耳的聲音,能不減壽?能不起膩?一半以上鎮民堅決反對,認為這是一舉荒唐公文,俗話說管天管地管不著人家拉屎放屁,你花二憑什麼不讓人練嗓?憑什麼不讓人叫罵?憑什麼不讓人咳嗽嘔痰?你這不是干涉居民自由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老百姓過日子就得鍋碗瓢盆碰得叮噹響,花妖鎮不是天堂,你花二管得也忒寬了吧?一時間,花妖鎮跟「文革」期間差不多,分了幾派,一派是響應花二號召的居民;一派是反對派;一派是中立派。

    響應派那邊在大肆慶賀大肆宣傳靜音的好處,甚至給家裡的門窗貼上「靜」字;反對派是到處叫囂說花二干預了他們的正常生活;中立派站在一旁兩手插袖看熱鬧,既不支持響應派,也不支持反對派,他們看上去有些麻木不仁,似乎是群不知對錯的三歲娃娃,又似乎是魯迅筆下那個衰老遲鈍的中年潤土,傻愣愣看兩頭來回穿梭鎮裡那條公路。兩頭各派代表鬧到縣裡,公說公理,婆說婆理,兩方拒不相讓。消息傳到花東興耳朵裡,這下花東興樂開了花,你花二當個小破鎮長渾身就沒了二兩肉,這下捅出婁子了吧?他當時只聽人家說有人來告花二,仔細一打聽,才知道事情原委,他直恨那些支持方,要不是他們,他可以輕鬆反攻倒算花二。

    支持花二方上告到縣法院,結果出其不意地獲勝,法院根據環保法第×條規定,對此案進行了公證裁決。人家花二維護了環保法,應該予以支持。

    減少噪聲,花妖鎮溫馨得跟春天花朵樣,人臉上多了笑容,街市也減少了花六那樣的乞討者,花二把他們收編到鎮裡的敬老院,分配他們每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同時把花六從他家的車庫裡請出來,讓花六當了他們的首領。開始花六不願意離開花二家的車庫,那裡吃睡不愁,還淨吃葷,他有些捨不得,可花二瞪了牛眼珠子,他不得不挪窩。花二輕易不瞪牛眼,一瞪牛眼,準要揍人。他怕花二的拳頭,再說去敬老院還當上個小頭目,而且每天照樣有吃有喝有住,花六屁顛著去了敬老院。每天為敬老院的老人們洗衣做飯、打掃衛生,花六起初不願意幹,敬老院院長要通告花二,他這才乖順於院長,和其他人一樣干東干西了。不但如此,花六還談上戀愛,和一個女叫花子好上,兩個人一到晚上就雙雙溜出敬老院,來到敬老院附近的林子裡,儘管天冷風大,兩個人還是脫掉一半衣服,在金黃的落葉上滾來滾去。

    戀愛耍花六徹底從痞子變成好人,人一變好,就有了良心,有了良心,便會知道對錯。和女叫花子翻滾完,他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也是在野地,也是這樣的天氣,他強暴了一個瘦小的女子。他花光花東興給的月賞,別墅附近的野味幾乎被他捕光,他餓得不行,便去南山挖紅薯,結果無意中挖到一棵山參,他喜出望外,三兩下拔出山參,幾口吞進肚子。天黑時山參發揮效力,他渾身鼓噪,鳥東西像不安分的驢子不斷踢蹬他,他實在忍不住,躺在路邊自己把玩起鳥東西。就在這時他藉著朦朧月光看清一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走過來,他頓時成為紅眼狼猛撲過去,不管小姑娘如何哀求,他和鳥東西義無反顧地紮下去……

    想起這件事,花六不由得一陣膽寒,小姑娘垂死掙扎的目光彷彿近在眼前,他沒顧女叫花子在場,一氣扇自己幾十個嘴巴。

    女叫花子懷上孩子,肚子一天大似一天,院長急得找來花二,問花二咋個弄法。花二處理事情一向果斷,他掃視一眼敬老院周邊環境,盯住後院的空場地,要院長入冬前蓋好兩間磚瓦房。院長有些不解地望著他,他清楚院長為啥這樣望,從皮夾裡掏出一張支票,在上面填了五千元的數字遞給院長,院長一驚,問話就有些毛愣。

    鎮長,這是做什麼?

    給花六蓋兩間新房,人手就他們這些丐幫足夠。

    可蓋兩間磚瓦房用不上這麼多錢啊?

    剩下的給花六置辦日常生活用品,他沒親沒故的成個家不易。

    鎮長,你心眼忒好使,我聽說花六這小子對你幹過許多壞事。

    我花二從不跟小卒子計較是非。

    花六感動得滿地打滾哭,要不是大家勸阻,他還會做出更大舉動,拿了一把黑黢黢的水果刀想以死謝罪。花二給花六蓋房子成親的事傳到金福耳朵,金福又把這消息轉給花東興。花東興氣得直罵娘,花二,你他娘的忒狡猾,想把花六捆紮住,想讓他永遠做你的護身符,想讓他啥時站出來就啥時站出來。說著,他猛拍了下腦門,我他媽也忒沒眼光,咋就他媽選了這麼個隨風倒的小子做事?

    花東興氣得兩眼發花沒多久,花二終於給他丟下把柄。事情來自玉潔身上,玉潔自從和花二好上,回省城的家就一直覺得憋悶,跟組織部長說話有一搭無一搭,有時還特溜號走神。尤其是組織部長想跟她肌膚親近,她不再像從前那樣閉著眼忍受組織部長瘦削身體的一下下撞擊,也不再把胯骨疼痛當做動情發出呻吟,而是一把推開組織部長,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說自己患了腰間盤突出。組織部長自從下面報廢,發洩情慾方式就是用身體撞擊。玉潔在痛苦不堪中時常以組織部長的官位做平衡槓桿平和心態。組織部長很能善解人意,妻子不舒服,他落下身也是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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