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鎮長 第18章
    只有醫生看起來很順眼,沒蹺二郎腿,也沒把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而是斜倚在椅子上,一隻手拄腮,冷靜又智慧,可是醫生的細嗓音破壞了這種獨到美感。最後一組是專訪歌星的,張三、李四、王老五逐一露相,他們多是面孔白皙的奶油小生,面對鏡頭自然又活潑,有自己的談話方式,他們的坐姿更是隨意,經常是兩腿略微叉開,雙手要麼放在坐椅扶手上、要麼交叉在腿前、要麼平放在兩膝上,顯得自然不落俗。人家雙手分別放在膝蓋上咋那麼洋氣自然?自家雙手搭放在兩膝上咋那麼憨蠢?針對這個問題,花二進行一番仔細研究。研究來分析去,花二找出癥結,癥結在於自身的五大三粗,再就是一張與生俱來黑裡透紅的鐵匠臉,這兩個身體上的不足點,使他的坐姿很難擺正位置。花二索性去了省城美容院,回來時果然臉色有了改觀,臉色不再黑裡泛紅,介於灰白,符合紳士臉。

    經過一番折騰,花二最終的坐姿是像醫生那樣半倚在椅子上,一隻胳膊拄在椅子扶手上,另一隻手自然搭放在一條腿上。花二對這個獨特創意很滿意,既突出傲慢,又平易近人。要是像先前那樣蹺起二郎腿,則是另一番情調。看來凡事都得精巧細琢,好比人造衛星的計算差距,少分毫都會引起不良後果。萬事俱備,只欠「記者」這個東風的日子,花二經常是滿面春風進出月紅酒店,還破天荒地和花鐵匠嘮扯起家長裡短,唯獨不提花大。花鐵匠盼望花二心裡能惦記花大這個兄弟,好比沙漠上的駱駝盼望水源一樣迫切,花二彷彿在和花鐵匠玩迷藏遊戲,話裡話外全是些花鐵匠不感興趣的話,比如他說,爹,等月紅酒店賺下大錢,我帶你出國遛遛。再比如他說,爹,你老要是悶得慌,我花上幾千元買給你上等藏獒,也像省城的闊佬那樣整天帶著寵物遛街,多滋潤啊!

    花鐵匠虎著臉,猛地朝鞋底磕了下煙袋鍋子,悶聲悶氣地回道:

    「我滋潤不起。」

    「爹,你咋老和兒子過不去呢?兒子說東,你跑西,這叫外人聽見多笑話呀,咋說你兒子現在也是花妖鎮有頭有臉的人,要是給那些記者們鑽了空子,你兒子還咋在花妖鎮混下去?」

    花鐵匠白了眼花二,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嘲笑:

    「打小,我就看你小子不老實,老是背地鼓搗事,哼,這是用著你爹了吧,讓爹多動嘴皮子給你吹牛皮,往臉上抹油才過來沒話找話吧?」

    花鐵匠一語道破花二的心機,花二的臉刷地變紅,美容過來的那點淺白全被紅潤蓋住。花二的確是想讓花鐵匠在記者面前說些好聽的,才忙中偷閒找花鐵匠嘮扯,放在平常花二除了去酒店的食堂吃飯和花鐵匠碰面,其他時間是能躲便躲。花二很怕花鐵匠沒完沒了的嘮叨,尤其是在嘮叨中提到花大,提到花大,他會情不自禁想起月鳳。要不是花大惹是生非,月鳳和肚子裡的孩子現今都會滋潤地活著。雖說花大神經出了毛病,可他就是無法原諒花大,花大入院三年之餘,他除了匯款給醫院,從沒看過花大。花鐵匠逼急了,他就往後拖日子,拖到不能拖的日子,他就行使欺騙手段,哄騙花鐵匠,人一天不著面。其實是去了別的地方躲起來,躲到天黑才返回月紅酒店。

    花鐵匠坐在月紅酒店的台階上眼巴巴望著奔馳開過來,花二一下車,花鐵匠磕了煙袋鍋迎上去。花二不緊不慢下了車,隨手拿下一個長條盒子遞給花鐵匠,說是從省城買回來孝敬老爹的香煙。放在平時花鐵匠見了煙,臉上總能笑出一堆燦爛皺紋,還會拿到鼻子前仔細聞著,要是煙好,他會一絲不苟聞出香味,激動地豎起大拇指。而今對花二遞過來的煙不理不睬,繼續往煙袋鍋子裡裝旱煙。花二因為心虛,煙撂到花鐵匠面前,說了句「是好煙」,打算轉身溜掉。花鐵匠吧嗒下煙袋,眼內射出一道光,問了花二無法回答且心驚肉跳的話:

    「花大咋樣了,見好沒?」

    花二的手哆嗦下,永不離手的公文包險些落地。花二一整天逛在縣城裡,根本沒去省城看花大。早晨從花妖鎮出發來到去省城的公路旁猶豫片刻,在去不去省城的事情上動了很大腦筋。去,意味著和花大見面,和花大見面他的心會立刻粉碎。自從月鳳因花大而死那天起,花大在花二心目中不再是兄弟位置,甚至從小到大和花大那些天真的童趣也被無形的仇恨吞沒。小時候家裡窮得掉了底,花大經常帶他去山上采蘑菇、打野雞、砍干樹枝,遇上雨天路滑得跟在冰上走差不多,每走一步都要趔趄幾下身子,尤其是雨天下山,更像走冰川一樣艱難,花二跟在花大身後,每向前邁進一步,腳底下哧溜滑出老遠,一不小心腳脖子嘎嘎給扭到,疼得花二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再也不想起來。天逐漸暗下來,倘使不趕在天黑前下山,會很危險,狼群會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花大彎腰背起花二,一隻胳膊挎著籃子,一隻手拄了木棍,小心翼翼地邁著步。

    上小學那陣,家裡幾乎頓頓馬鈴薯燉白菜幫子就玉米面窩窩頭,吃得兄弟倆見了窩頭嗓子就幹得要命。那時候能天天吃到白面、大米的人家幾乎為零,城鎮那點供應糧有限,有半大小子的人家只吃到中旬就斷了口糧。為不至於斷頓,花鐵匠晚上從不吃干食,用山芋、馬鈴薯、野菜煮一大鍋菜粥,等鍋裡的菜七分熟,往鍋裡撒上一層玉米面,鍋裡的菜粥立刻黏稠,吃起來少了幾許冷清。看著日漸消瘦的弟弟,花大做了只強悍彈弓,每天放晚課去林帶附近打鳥打山雞,鳥是每天都有收穫,山雞則是十天半月沾不上邊。花大把打回來的鳥放在手心裡撫摸一陣,狠狠心,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掐住鳥的脖子,不到一秒鐘鳥就耷拉腦袋閉上剛剛垂死掙扎過的小眼。花大把死鳥放在用爛樹枝籠起的篝火上,待鳥肉焦黃地冒出香味,花大捧在手裡顛幾顛遞給花二,他則在一旁眼巴巴望著花二吃香噴噴的鳥肉。這種時候花大下決心多打幾隻鳥自己也拉拉饞,到了下次,依然打落一兩隻鳥,花大也就從根上打消吃鳥念頭。

    花大的愛心花二一樣沒想起來,腦袋裡只想到花大如何害死月鳳。想到深愛的月鳳,花二牙齒咬得咯崩響,腮幫子印出魚樣鼓動的瞬間,猛地掉轉車頭朝縣城開去。花鐵匠的逼視,花二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間花二來了謊言,爹啊,這回你老可有盼頭,我哥他都認人了,醫生說再過一陣我哥就能出院,到時我把哥安排進月紅酒店當副總,哥倆共同打天下,那時爹就偷樂吧。

    花大「病情好轉」,花鐵匠眉毛舒展開,聽花二說要把花大安排進月紅酒店,一煙袋鍋子砸在床頭上,臉都憋得紫青:

    「淨說不著邊的驢屁話,你哥是讀書人,咋能去當商人,你哥得去京都繼續念大學,做學問當先生,你哥哪裡是當奸商的料啊,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你心裡頭有你哥,你爹我是打心眼裡高興,兩腿一伸那天也能閉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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