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43章
    稱下來要六角錢。她只有兩角。她好話說盡,人家答應她第二天把錢補齊。她拎著魚頭走出門,鼻子一酸,假如張二孩今天從公審會直接給拖去斃了,她不會去買魚頭。煮個好魚頭湯是為了讓全家慶祝張儉沒有被斃。這是多淒慘的慶祝。她破費花這筆錢,也是用魚頭湯哄大家高興,哄大家相信死緩的兩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時時都有改判的轉機。她得哄她的兒子張鋼她的妹子多鶴,想開些,怎麼樣都得把日子往下過,往下過該吃魚頭湯還得吃魚頭湯。哪怕張儉今天真從公審會去了法場,他知道這家人沒了他還吃得上魚頭湯,難道不是給他最大的安慰嗎?晚上大家一塊兒喝魚頭湯的時候,她會把謊言告訴多鶴和張鋼:她找到門路替張儉改案子了。過了春節她就會行走起來,盡早把死緩改成無期,一旦成了無期,其實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還是哼哼哼地講它的狗話。小環看看天色,心煩意亂。多鶴撿玻璃撿到這時分,還能看見什麼?手指頭給玻璃劃掉又是一筆醫藥錢!

    等到晚上六點半,魚頭湯燉好了,小環突然覺得她有點懂黑子的狗話了。她把張鋼叫出來,讓黑子在前面走,她娘兒倆跟在後面,打了一支手電。出了樓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馬路的那個大坡,在坡底等娘兒倆趕上來,又快步向左轉去。

    他們跟著黑子來到一個半截埋在地下的鐵門。張鋼告訴母親,這是他們中學和另一個中學一塊兒挖的防空洞。另一個門在學校裡面。

    黑子在鐵門外坐了下來,一副恭候的樣子。小環想,一定是多鶴讓黑子在門口等她,她進去了,沒有出來。小環渾身汗毛乍起,從洞口抓起一塊大鵝卵石。二孩這時不沉默了,他說:「媽,有我和黑子呢!」

    三個人從一里多長的防空洞走出去,洞裡除了糞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麼也沒有。

    「你小姨大概在這裡面上了廁所,太黑,轉向了。就從那個門出去了。」說完她覺得不對,多鶴是常常轉向,但按她推測的那樣轉了向,就成白癡了。

    「我小姨是不想讓黑子跟她。」

    那她幹什麼去了?約會?這樣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魚頭湯,但是約會……

    她和張鋼跟著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裡很有數。半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鋼鐵公司的研究所。院牆有多處塌方,他們從碎磚上走過。黑子停下來,看著兩個人,就差給他們講解情況了。這裡是一座火焚的廢墟,幾個月前三層樓上一個研究室著火了,燒了一整座樓。地面上不時露出一星一點閃亮,是碎了的實驗瓶子被埋在磚土下面了。

    小環和張鋼明白黑子為什麼帶他們來此地、要向他們講解而無法講解的是什麼。它給他們指出來,這裡就是多鶴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鶴的手指頭無端端地包著紗布、橡皮膏,黑子讓他們終於明白了原委。

    他們接著讓黑子當嚮導。黑子這次把他們帶到半山坡。幾年前山上就開始挖一個容納幾十萬人的防空洞,炸出來的石頭堆積成另一座山,凹處積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誰都沒料到此地會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張鋼往池塘裡扔了塊石頭,兩人都聽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帶他們從這塊石頭跨到那塊石頭,最後來到一塊十分平整的石頭上,它從石堆裡伸出來,懸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頭上坐下來,回過頭看著小環和張鋼。兩人走過來。從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見池塘的中心。現在那裡映著一顆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鶴來這裡,要麼驢唇不對馬嘴地交談,要麼是無言對無言。那麼多鶴是不是用防空洞擺脫了黑子的跟隨,獨自到這裡來了?水面非常靜,似乎清澈得一點生命也沒有。手電光亮中,看得見水裡大塊的淺色石頭犬牙交錯,一頭紮下去,腦瓜肯定開瓢。她和張鋼圍著石頭池塘走著,手電筒不時往水裡探照。張儉判死緩的消息讓她想絕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問張鋼,小姨聽了廣播後有什麼反應。張鋼什麼也不知道,公審的廣播在大馬路上獅吼虎嘯,宣傳車開過又是遊街的刑車,方圓幾里電喇叭傳出的全都是公審大會的口號聲……他的頭捂在被子裡,也是一被窩的口號聲。他不知道小姨怎樣了。他連自己怎樣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撈。小環只好領著兒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樓下看,張家的燈是暗的,多鶴沒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樓,黑子卻飛似的躥上黑洞洞的樓梯。張鋼明白了,緊跟它一步三階地跑上樓。

    等小環到了家,拉亮燈,灰灰的燈光裡,他們發現多鶴坐在換鞋的板凳上,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不知是要出門還是要進門。

    「找你回家吃晚飯把我腳都走大了!」小環半怨半笑地說。

    她直接繫上圍裙進廚房忙去了。魚頭湯很快在鍋裡咕嘟起來。她切了一把從花盆裡捋的香菜,撒在湯麵上,把大鍋抬到了桌上。「別閒著!快給我把那個稻草圈拿來!要不把桌面燙壞了!」

    多鶴還是一隻腳穿一種鞋,呆坐在那裡。

    二孩跑進廚房,取來墊鐵鍋的稻草圈。

    小環給每人盛了一大碗魚肉和湯,自顧自先吃喝起來。多鶴脫下那只布鞋,踏進木拖板,也慢慢在桌邊上落了座。過道的燈只有十瓦,又讓湯的熱氣罩住,三個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小環不必去看清多鶴,她知道她已經把那個可怕的念頭暫時留在了門外。

    她開始告訴兩個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為張儉申冤。她的謊話把兩個聽眾全說服了,從他倆喝湯的聲音也能聽出漸漸恢復的味覺和漸漸高漲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湯的時候,小環干涉了,要他別撐壞了,留下的湯明天可以煮一鍋雜面「貓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現了一大鍋雜面「貓耳朵」。小環連自己都沒發現,她不懶的時候是個不錯的當家人,她根本就不會去償還欠魚攤子的四角錢。

    她去派出所鬧來一張營業執照,在居委會樓下擺了個縫紉攤子,替人縫補衣服,也替人裁縫簡單的新衣。她把多鶴帶在身邊,讓她幫著縫縫扣眼、釘釘紐扣。她其實是不放心多鶴獨處,胡思亂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個村的日本鄉親們趕冥界的廟會。

    張鋼在春節後就去淮北插隊了。

    張鐵卻在春節後回到家來。廠革委會正規化了,讓他這樣不夠年齡的志願者光榮回家。紅衛兵籃球隊也正規化了,一部分給駐軍籃球隊收編,另一部分組成了市少年籃球隊。張鐵做少年籃球隊員已經超齡,軍隊籃球隊又測出他有一雙罕見的大平足,缺乏長遠的培養價值,只能勸他回學校打打業餘籃球。

    張鐵回家那天,張鋼正要離家。張鐵親熱地叫了他一聲:「二孩!」

    張鋼見他大咧咧穿著破爛無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來,馬上說:「咋不脫鞋呀?」

    張鐵沒聽見似的。

    「脫鞋!」張鋼犯了擰,擋住他哥。

    「脫你個鳥!」張鐵突然翻臉。

    張鋼也翻臉。從此之後張鋼的信裡一字不提張鐵。張鐵在學校和家裡都是一副懷才不遇的清高模樣,持續消瘦,形象持續俊美,後來終於病倒了,一查,他已經肺結核二期。

    從此他常常跟小環說,他這一輩子遺憾太多,最大遺憾是不知從誰那裡遺傳到一雙罕見的大平足。或許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樣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種稻、揚場、趕集。小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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