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29章
    這一帶下大雪是千載難逢的。小環趴在陽台的欄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樹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從會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裡紅、野葡萄,跟父親趴在雪裡,等狐狸出洞。東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親給她壘個窩窩,裡頭暖著呢!從土改把娘家劃成富農之後,她這麼多年只回過兩趟朱家屯,一次是父親過世,一次是母親過世。母親病到最後幾天了,說她在世上最丟不下的是她的老閨女朱小環,年輕時給娘家和丈夫寵慣得沒樣,老了怎麼辦?孩子們到底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旦知道真情,會給小環什麼老景?母親滿心牽絆掛記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髒乎乎的垃圾,從不絕耳的吵罵聲、廣播聲全蓋在下頭了。孩子們還不知道他們的樓房被捂在大雪裡,他們都睡在東北老家的大雪裡。小環心裡很少會這樣酸絲絲的,醃得慌。臨終的母親問她:孩子們對她親不親,信不信小環是他們的親媽?那日本婆子有沒有背地裡給孩子們挑唆,讓他們跟小環生分?小環叫母親寬心地去,孩子們和大人們都是她小環一人治理。母親知道她的老閨女要強要慣了,原本讓她擔心,但在她閉眼之前,這是小環身上最讓她放心的缺點。

    其實跟母親進行最後一場母女私房話時,小環是心虛的。孩子們一天天大起來,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親生母親是誰,放學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媽、媽」地喊。「媽,餓死了!」「媽,尿憋了!」「媽,二孩又跟人幹架了!」「媽,告你一件事,樂死我了……」

    小環也是應接不暇地回他們:「餓死了?那我的東西不給餓死的吃,反正已經餓死了!」「尿憋了不會在學校尿?給家裡積肥呀……」

    小環從小到大攢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們在張儉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會把她擠得緊緊的,聽她講從來不重樣的故事。孩子們對她不僅親,而且佩服,因為小環,他們從來不受人欺負,小環會罵到門上去,罵得人家開後窗逃走。小環交際廣泛,幾十幢家屬樓都有她的親朋好友,所以沒有打輸的官司。孩子們也虛榮,每次開家長會,小環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燙髮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著舊貨攤上買的表,同學們說:「你媽像黃梅戲劇團的(那是孩子們最高的審美標準)!你媽戴的金手錶得多少錢哪?」孩子們總是很自豪,從來不揭穿他們母親的金手錶不會走動。

    幾個孩子裡,小環最愛的還是丫頭。丫頭很懂眼色,只要小環有一點不高興,她總會悄聲悄氣問她幾聲:媽,你生誰的氣了?媽,你胃又疼了?丫頭十五歲了,只穿過幾件新衣服,都是參加學校活動的白襯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環和多鶴的舊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線織的。張儉省一雙翻毛皮鞋可以換幾十雙勞保手套,能織好幾件線衣。

    屋裡的收音機響了。張儉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擰開收音機。這個新習慣代替了他過去醒來抽煙的老習慣。鬧了三年饑荒,給他養成的好習慣就是戒掉了過去的壞習慣:抽煙、喝酒。他去年漲工資,馬上買了個收音機回來。

    小環辦過父親喪事回來,在多鶴眼裡和張儉眼裡分別刺探,想刺探到兩人舊情復發的苗頭。她也裝著漫不經意地問過孩子們,小姨是不是每天夜裡跟他們一塊兒睡覺。她的眼光終於讓張儉煩了,告訴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無事把日子過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這下她可以滿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們雇來當密探了?張儉不久成了烏鴉嘴:兩個月後,小環媽也一病不起。第二次從朱家屯回到家,小環見屋子佈局重新調整了:張儉和兩個兒子睡大屋,多鶴、小環和丫頭睡小屋。小環問張儉,她不在家他瞎搬什麼?他笑笑說從今以後分男女宿舍,誰也別疑神疑鬼。

    收音機裡的歌把所有人唱起來了。孩子們穿著襯衣就跑到陽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裡相互扔,然後又出來捧雪。小環叫喊著:不穿棉衣不准到陽台上!

    多鶴跟大孩二孩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男孩子們歡呼了一聲,又去跟丫頭嘀咕,丫頭也歡呼起來。十五歲的丫頭,已經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瘋起來卻只有六七歲。他們嘀咕的那句話裡的日本詞,就是紅豆沙糯米糰子。多鶴昨夜忙了幾個小時,蒸了兩屜糰子。砂糖吃不起,多鶴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餡。每個人咬到糰子上她都緊張,然後代糰子抱歉,說:「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鶴糰子做得多的時候,小環會用盤子托上幾個,給鄰居們一家送一個,讓他們嘗嘗小姨的手藝。多鶴還會做醬蝦醬小魚,孩子們去挖了知了蛹回來,醬起來,也是代浪村人的風味小菜。小環總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給鄰居品嚐,她的外交策略在樓上樓下是常勝的。

    二孩吃著吃著突然說:「給彭叔叔留一個。」

    「彭叔叔不會來的。」小環說,「你吃了吧!」小彭已經很久不來了。週末他們的客人還是小石。

    現在小石每次來,總有點鬼頭鬼腦。小環是什麼人?從一開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倆看多鶴不姑娘不媳婦地守著,替她虧得慌,都想讓多鶴在他們手裡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貧了,每次來跟姑爺似的提溜著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隻豬蹄子。四級工小石雖然沒有老的小的要養活,常常來張家當闊姑爺也會成窮光蛋的。有一次多鶴在擦地板,小石盯著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環見張儉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張儉的心頭肉裸出來給一雙髒眼看了。小環從那個時候明白許多事,張儉和多鶴那段情斷不了,只是暫擱在那裡。或許生生去斬斷它是不對的,反而幫著它生了根。所有的兒戲你不能去生生地斬斷,本來兒戲自生自滅,你一斬,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

    小環對人世間道理參得那麼透,卻還是在張儉和多鶴的事情上失誤。她見張儉拿著報紙的手背上,那根樹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鶴面前,找了個借口支喚她出門。找的什麼借口,小環早就忘了,總之多鶴不再撅屁股讓小石飽眼福。小環接過地板刷,蹲下去,「刺啦刺啦」地刷。這些年下來,張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覺得粗硬的刷子擦過水泥板的聲音圓潤悅耳。小環想,一旦沒有了這平滑如鏡面的地面,沒有了熨得平展、漿得香噴噴的衣服,沒有了醬小蝦小魚知了蛹和紅豆團,張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鶴斷斷續續地和小環講過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櫻花樹、村子神社,她還多次講到她的母親,孩子們看到最多的是母親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長輩丈夫兒子……十多年來,多鶴陸陸續續把代浪村的家搬進了這裡。

    吃完早飯孩子們牽著狗出去玩雪,丫頭的幾個女同學約她一塊兒去看解放軍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進行。張儉換上夜班,白天睡不著,拾起前一陣開始做的木匠活接著做。他照小學校的課桌給大孩二孩也做一張,這種連座的課桌會給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樓下有哨子響,是煤店的小卡車送煤來了。張儉和多鶴拿著筐和桶跑下樓梯,見小石剛到,已經脫下棉衣,借了鄰居一個舊鐵桶裝上了煤。

    沒出去玩的孩子們都拿出桶和盆,幫張家搬煤。這樓上誰家來煤,孩子們都幫著搬,然後他們會對大人們說:「雷鋒叔叔教我這樣做的!」再往後,他們相互給老師寫信,表揚某某同學學雷鋒幫他的鄰居搬煤。樓梯上很快落滿碎煤,往上衝和往下衝的孩子們撞車,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終於把多鶴也滑倒了。小石趕緊擱下一桶煤,把她攙扶起來。這是三樓和二樓連接的地方,學生們正在喝小環沖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對著三樓的樓梯,突然在多鶴臉上親了一口。

    多鶴吃驚地瞪著他,本來摔瘸的膝蓋馬上痊癒,一步躥到兩個階梯下面。小石緊追下去,從後面摟住她腰,嘴又上來了。多鶴正要叫喊,小石說:「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鶴看著這個看了十年的娃娃臉,看不出他是真詭詐還是開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廠裡。」

    多鶴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然,我連你和張儉的關係一塊兒檢舉。」

    多鶴嘴唇微微動作,小石聽到她完全啞聲地重複「檢舉、檢舉」。

    「檢舉你不懂?你們日本人不檢舉?我們中國人最愛檢舉,特別是檢舉日本鬼子。」

    多鶴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儘管每個詞義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們日本鬼子禍害中國人禍害夠了,現在你替他們受報應。」

    多鶴還是看著他。娃娃臉還是又像逗樂又像威脅地挑著兩個嘴角。

    「日本鬼子,怎麼樣?跟我去不去?」

    「你讓她去哪兒?」小環的聲音從三樓傳來。她其實早就站在拐彎處。

    「哎喲,小環嫂子,你怎麼下來了,快別髒了手!」小石說。

    「你要帶俺妹子去哪兒?」

    「說著玩呢!」

    「說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換著腳「稍息」,生怕給凍在僵局裡。

    「小石,你這會兒別搬了,去給嫂子辦件事。」

    「什麼事?」小石可有個討好小環的機會了。

    「去把小彭找來。這雪多好,我回頭給你哥仨做點好吃的,你們喝點酒。」

    多鶴看著小環,小環抽下身上的圍裙,把多鶴衣服上的兩隻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麼也打不乾淨,小環笑了笑,搖搖頭。

    小環什麼也沒跟張儉說。她打發走幫忙的孩子們,從陽台的瓦缸裡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干了外皮的胡蔥裡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干豆角干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道大菜已經端上了桌。

    張儉蹊蹺了:小彭似乎從這個家斷了蹤跡(當然只有他明白蹤跡是怎麼斷的),怎麼又突然回來了?小彭性格裡竟然還有這樣一股貴氣,會一聲不吭地躲藏起來,慢慢去舔自己的傷,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來。他沒有熱情招呼誰,讓小彭感覺他們的關係並沒有一年的間歇。

    小環叫多鶴坐到客人們中間去,多鶴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塊兒看電影的事告訴了張儉,張儉掉淚了。她記得他那樣蹲著,就像他父親張站長冬天曬太陽那麼蹲著,眼淚打在地上。不知為什麼,她一想到他長時間地蹲著,小臂擱在大腿上,牢牢實實舒舒服服地蹲在那裡掉淚,就覺得她錯怪了他。他對她從來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有時小彭讓她覺得遺忘張儉是有可能的,或許她能在小彭那裡找到不同的歡悅,但蹲著掉淚的張儉讓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淚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會為這個死心眼愛自己的人而愛他。因此她不願意去見小彭。

    小環手指尖戳戳她的頭,輕聲說:「傻瓜,又不把你裝口袋裡讓他倆提溜走,你怕什麼?」

    她勸不動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門,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門。灰色的門就要給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環想,小彭和小石風流得多麼不同,小彭不會在樓梯上堵著多鶴,一雙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環給每個人斟上酒,又在每個人碗裡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學上海家屬又摳門又客套,請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讓: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剝都給儂剝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讓得那麼熱鬧。一瓣吃完,下一瓣又來了: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小環和張儉都給他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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