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24章
    他們這些日本墾荒人上了政府的當,開墾的哪裡是荒地?政府把中國人好端端的肥田蠻不講理地說成荒地,分派給他們開墾。十六歲的竹內多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個想跟隨鈴木醫生跳上小火車的人。她倒並沒有看清絕境,她只想讓一向溫文爾雅的鈴木醫生消消氣,讓他覺著費了那麼多口舌至少沒有白費,還是有個叫竹內多鶴的無關緊要的小姑娘願意跟他上火車。她還想讓他看到,她不在那個面無表情、被他罵成蠢人的村民們之列。她已經把母親和弟妹拉到了車門口,母親轉過頭來,突然發覺一直在拉她、把她拉出了村鄰群落的那隻手竟是女兒多鶴的。母親大大地掄了一記胳膊。這時她和母親以及弟妹的位置已經有了高低:她的腳站在車門踏梯上,還有一尺遠就是鈴木醫生的機器腿。剎那間她想到了很多。她不知自己怎麼從踏梯上下來的。火車開走後她才有空來理順自己剎那間想到了什麼。

    而一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她還沒理順她在那剎那間想到的。小火車鳴叫、松樹香氣、石頭苔蘚弄假成真地又讓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車踏梯上,看著鈴木醫生的機器腿想到,她要和這神秘的腿結緣了。它是鈴木醫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處了。

    松樹的香氣淡一陣,濃一陣,在樹梢上輕輕打著哨音。哨音是濕潤的,摸在她的額頭上、面頰上。那麼是什麼意思呢?少女多鶴是要做那個永久伺候鈴木醫生的人嗎?假如母親的手臂掄開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個多鶴了,一個不會為一個中國男人心碎的多鶴了。

    迎面來的松樹越發密集。她拉住一棵樹,在一塊苔蘚很厚的石頭上坐下來。她的腳離那條排汛石溝不太遠。天長了,到現在還沒黑。這個城市總是黑不透的,不是這裡出鋼,就是那裡出鐵,或者某處軋出了巨型鋼件,所以它看上總有一個個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鶴順著下坡慢慢往回走。這時才覺得腿沉重得邁不動,兩個膝蓋發虛,一步一打閃。背石頭是很重的活。

    多鶴突然停下來。她看見了少女時的自己。

    少女多鶴被一個奇觀吸引了:一股血從指頭粗的石縫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漸漸在石頭邊沿結成一個球,一個金瓜那麼大的血球,半透明,顫巍巍。幾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這樣固態和液態之間的一種東西。幾代同堂,體溫、脈動、痙攣都分不清誰是誰,最後就成了一個血球。少女多鶴聽了村長們對自己村民的打算後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邊跑。一個個高粱垛子朝她來了,又閃開她,再讓她丟在身後。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曠裡跑出呼呼的風來。腳下一個個高粱樁子,一個個地要釘住她,釘穿她的腳心。她跑得頭髮裡淨是風,衣服裡也淨是風。風從冷到熱,到滾燙滾燙。

    她怎麼會想到,那個少女多鶴竟然是在朝這幾百幢一模一樣的紅白相間的樓群裡跑,往一個她得而復失的中國男人懷抱裡跑,往這個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簡單,就在這山上找棵樹,掛上一根繩子,打個活結。得找一根好繩子。好樣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槍做這樁事情。儀式最重要不過,因為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如此重大的儀式?女人最重要的婚儀她是沒福了,這個儀式可不能再湊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繩子。

    快走到她家樓下了,多鶴見一大群人從樓梯口湧出來,老遠就聽到小環的煙油嗓音:「誰給借輛車去?」

    等人群近了,多鶴看見小環懷裡抱著的是二孩。人群裡有人說:「喲,他小姨回來了!」

    多鶴擠開幫不上忙卻製造混亂的人們,一路上聽人們議論:好像沒死……活著吧……那還活得了嗎……等她擠近,她見小環兩隻眼睛瞎子一樣直瞪前方,懷裡抱著個孩子,步子跌撞卻飛快地走過去。她只能看見二孩的頭頂。因為抱孩子,小環的緊身線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細長的腰。小環毫無感覺,她連腳上穿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也沒感覺。

    多鶴終於接近了小環,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過去,馬上挨了小環一胳膊肘:「走開!」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鶴的手臂鑿穿似的。

    人們的議論慢慢在多鶴的理解力中連接起來,發生了意義:二孩是從四樓陽台上掉下來的。他和大孩在陽台上往下飛紙鏢,不知怎麼翻過了欄杆,栽了下去。

    多鶴不顧一切了。她再次擠到小環身邊,叫了一聲:「二昆(日文:Erkun,二孩的暱稱)!」誰也不懂她叫的是什麼。她兩隻沾滿礦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裡還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緊閉眼的二孩居然睜開了眼。

    小環一下子站住了,兩行淚飛快地落在二孩臉上,死瞪著的眼睛有了活氣。

    二孩卻又閉上了眼。

    小環一屁股坐在馬路上,晃著懷裡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的了!哪兒不帶勁兒?告訴媽呀……」

    二孩怎麼也不睜眼,灰白的小臉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藍色的舊褂子洗得發白,袖口被接長的一截藍色還很鮮,肘部的補丁是黑色的。這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卻是一個極其整潔自尊的窮人家的孩子,補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給烙鐵烙得多挺括!

    小環對多鶴說:「你再叫叫他!」

    多鶴叫了他兩聲。叫的是二孩的學名「張鋼」。

    二孩這回不睜眼了。

    「像剛才那樣叫!」

    多鶴兩眼呆滯,看著小環,她不知道她剛才叫過什麼。

    這時一個人騎著三輪平板車過來,小環抱著二孩上了車,多鶴也上了車,離他們最近的是廠部門診所。平板車上,多鶴不時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脈搏:還在跳動。每一次她從二孩脖子上拿開手,小環就看著她,她便點一下頭,表示二孩還活著。小環催蹬板車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兒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門診所,急診醫生做了各項檢查,說孩子好像沒什麼大傷。全身骨頭一塊沒斷,連內臟出血也沒發現,只有一處疑點,就是他的頭顱。

    這時護士給二孩拿來一個水果罐頭,打開後,把糖水一勺一勺餵給他。他的吞嚥沒有問題。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沒有問題?小環問。看不出什麼問題,假如頭顱內部受傷,他不會吃東西的。誰從四樓上掉下來會沒問題?只能說是個奇跡。也許孩子份量太輕,樓下的冬青樹又托了他一下。有了問題咋辦?從所有檢查結果看,看不出問題。

    醫生讓小環和多鶴先把孩子帶回家,出現什麼情況再回來。

    「會出現什麼情況?!」小環跟著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讓我們回家?!」她一把扯住醫生的白大褂前襟。

    醫生秀才遇見兵似的看著這個北方女人。她狠起來嘴唇扯緊,腮上很深的酒窩一點也不甜美,恰恰強調了她的凶狠。「你放……放開手!」醫生也凶起來,但還是個秀才。

    「你說,會出現啥情況?!」小環揪在手心裡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麼會知道?你講不講理?」

    「不講!」

    「小丁,」醫生回頭對不知所措的女護士喊起來,「叫人把她轟出去!無理取鬧!」

    小環不知怎麼已經在地上躺著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門診所一共十來個人全跑來了,女護士證明醫生沒有推過小環,小環指控她袒護。所長調停的結果是讓門診所出一輛救護車,把兩大一小三個人送到人民醫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裡權威,儀器也多。

    那個醫生用手抹著被小環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噥說:「會有什麼情況?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給吃完了……」

    人民醫院的急診大夫是個女的,她輕手輕腳地在二孩身上按按這裡,扳扳那裡,做完一項,就對兩個抻長脖子看著她的女人點頭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後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後她又把二孩推進X光室,最後是讓檢查顱內的機器查了二孩的腦子。折騰到晚上十點多,她才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開始寫什麼。

    小環氣也不出地看著她。多鶴看看小環,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還是從她那兒討安慰。小環的手毫無知覺似的,不像它慣常那樣有主見。多鶴覺得那手還下意識地抽動一下,又抽動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筆一畫是寫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寫在小環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環全神貫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隱隱閃動的一點金牙。多鶴反而比小環泰然,她在代浪村畢竟讀了中學,從所有檢查結果看,二孩沒有危險。

    女大夫將口罩往下一拉,這下露出她整個笑臉來。

    「孩子沒有受傷,一切都正常。」她邊說邊從辦公椅上站起身。

    小環不知怎麼又在地上了,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腳前,抱住她帶一截白大褂的腿,嗚嗚嗚地哭起來。

    「大夫啊!謝謝你呀!」她嗚嗚嗚地說。

    女大夫給她弄糊塗了,又有點害怕和難為情:「我有什麼可謝謝的!你的孩子本來也沒事啊!」

    小環可不理會,只管抱著她的腿大哭:「觀世音再世……我們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後多鶴也過來拉,才把哭成淚人的小環拉起來。女大夫遞給多鶴幾張處方,告訴她孩子貧血,要多吃豬肝。處方上的藥是防止內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藥。小環用哭腫的臉對大夫「唉,唉」地答應著。多鶴奇怪,小環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讓她離「找根好繩子」的念頭越來越遠。

    急診室的門「通」的一聲大開,進來的是張儉。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頭上戴著安全帽,脖子上繫著毛巾,一看就是直接從吊車上下來的。他這天上下午四點到夜裡十二點的小夜班,一個鄰居把消息帶到車間,他趕到了這裡。

    他直奔躺在輪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心頭肉。按說他沒理由對兩個一模一樣的兒子偏心,但他總覺得二孩身上有什麼他看不透的東西令他著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個奇跡。

    他抱起二孩就親,二孩無力地睜眼看看他,又閉上眼。女大夫說孩子受了很大驚嚇,精神創傷可能需要療養一陣。

    回到家張儉對兩個女人大發雷霆,他發雷霆是一聲不吱,虎著臉看著她倆。按小環的話說:這就是他驢起來了。他那樣看人特別可怕,你覺得他隨時會抓塊煤球或半截磚拍你,不過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倆看得心發毛。

    「倆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說話了。

    「誰讓居委會辦食堂?」小環說。張儉一開口就萬事大吉:「多鶴不出去掙那點錢,咱連豬大油都吃不起!」

    張儉悶頭抽了一會兒煙,最後他把決定宣佈出來:多鶴立刻把工辭了。吃不起豬大油吃豬花油,再吃不起吃棉子油,什麼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給丫頭一人。丫頭自從二孩被送到醫院,到現在還嚇得躲在鄰居家。母親小環常掛在嘴上有三句話——「揭了你的皮!」「捶爛你的屁股!」「使大針扎你的嘴。」

    小環這時站在鄰居家門外破口大喊:「有本事你一輩子躲人家家裡!回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爛你屁股!」

    多鶴在身後拉小環的胳膊,小環這樣管孩子雖然和樓上各家都一樣,但讓多鶴覺得難為情。小環不怕的東西很多,頭一樣不怕的就是丟臉。她把小環往自己家門拉,一張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擺的一副象棋也飛了,有一些棋子從欄杆空隙直接飛出去落在樓下陰溝裡。象棋的主人叫起來,說少了兩個卒。小環的嘴忙裡偷閒呵斥他們:「不才少兩顆子兒嗎?湊合玩吧……」

    多鶴不動了。找好繩子幹嗎?湊合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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