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16章
    但這扇油漆龜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頭、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著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輕輕推動,讓窗扇一點點從窗框鬆動開來。然後她站到了床頭櫃上,握著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時用全身重量控制著它,把它的響動壓在身體份量下。窗子被推開了。聲響在她的知覺裡如同打雷。她站在床頭櫃上,回頭瞪著門,門一動不動。門外悄無聲息。或許她並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她的腳心已經踏到磚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對著那棵白楊樹了。

    一步能不能躍到樹幹上?樹杈夠結實嗎?她來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裡跳,她也得跳。

    她從樹上下滑時,一個圍大白圍裙、挑兩個大桶的女人看著她。她從她面前跑過去,女人往後猛一退,把挑著的兩大桶泔水潑了出來。她那麼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鶴一邊跑一邊想。原來可疑的人是讓正常人怕的,也許她在她眼裡是個女瘋子。

    多鶴在雨裡跑著,東南西北對她都毫無意義。她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那所醫院。街邊停了一排黃包車,車伕們從車篷縫隙裡露出臉,看著她這個披頭散髮、赤著雙腳的女人匆匆走過,誰也不敢攬她的生意。

    一個陰暗的雜貨鋪裡點著一盞煤油燈。她跨進去,鋪主從櫃檯後面直起腰,對她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語言客氣、眼睛不客氣地告訴她,他沒把她當正常人。她要紙,要筆。紙和筆來了。她寫下長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鋪主搖搖頭。她又寫下:我去。鋪主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和人打過如此古怪的交道。他還是搖頭。

    多鶴指指櫃檯裡一塊酥餅。鋪主立刻照辦,把酥餅取出,放進一個報紙口袋,抬起頭,一張快漚爛了的五塊錢放在櫃檯上。鋪主從一個鐵皮盒子裡數出大大小小許多鈔票,又一張一張放在她面前,放一張,他嘴裡出來一個她不懂的詞。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數字。一張鈔票上印著「2」,兩張印著「1」,剩下的是一堆小鈔票,各種數字都有。算了算,這塊餅花去了五分錢。就是說,她這筆財富是不小的。

    她想,這下鋪主會回答她的提問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筆買賣。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鋪主還是搖頭,同時揚開嗓門,仰起臉,叫了一聲。多鶴聽見有人在某處應答。天花板開了個洞,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對鋪主說了幾句多鶴不懂的話,又對多鶴說,那座城市遠得很,要坐輪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鋪主重複:坐輪船!他這回的話也好懂些,講到第二遍多鶴就使勁點頭。

    多鶴想,明明不是輪船把她和西瓜帶到此地的。她又在紙上寫:火車?鋪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火車也行。

    鋪主為多鶴截了一輛黃包車。半個小時之後,黃包車停在火車站門口。多鶴算了一下,一塊偌大的酥餅值五分錢,那麼一個車伕一天應該能掙二十個酥餅。給他六個酥餅的錢,應該是體面的車費了。果然,車伕接過三角錢時給她一個滿口亂牙的笑容。

    當她把大大小小的鈔票一塊兒從售票小窗洞遞進去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的錢不夠。

    她把自己的臉擠在小窗洞上,她覺得她沒聽懂,這樣湊近能看見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臉蛋,似乎離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問她買不買呀?不買讓後面的人買。

    「我買!」她講中國話頭一次這樣粗聲大氣。

    「你錢不夠!」售票女子的臉露出來了,但是橫過來的。

    「為啥?!」她問。她聲音更粗大,把「啥」說成「哈」,這是她向張家人學得最好的一句話。她實際上是說,為什麼我不能回我家?!為什麼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兒、兒子那兒去?!為什麼我兩個奶脹得要炸而我的孩子們在鬧饑荒?!

    這就使多鶴的「為哈」聽上去充滿蠻橫不講理的爆發力。不論為什麼她都要去馬鞍山,不論為什麼她都得有一張火車票。

    「為啥?!」那張橫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卡嗒」一聲,整個窗子大開,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劃拉一下:「問問你後面的群眾,為啥?差一多半錢呢!會看票價表嗎?票價是國家定的!你不是中國人呀!」看熱鬧的人群大起來。一雙赤腳、一頭散亂骯髒的長頭髮、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鶴之間的距離也大起來。

    一個小孩大聲問了句什麼,人們哄地一笑。多鶴是被那句「你不是中國人」提醒了,她打算破開這道人牆。趁她轉身,那個小孩一步躥上來,從後面揪了一把她的長髮,高興地尖叫著跑開。她走了幾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頭髮,又是高興地尖叫,往回跑去。就這樣,她走著,他揪著。最終她贏了:她的毫不反應讓孩子敗了玩興。

    她在候車大廳裡買到一張全國鐵路圖。在上面她找到了長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長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們是兜了怎樣的圈子,才到達這裡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實是同一條長江相串聯的呀!

    有了這張圖她可以回到丫頭、大孩、二孩身邊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兩個兒子沒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雙鞋,最便宜的一種,花了一塊多錢。她還需要一把傘,但她實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塊多錢了。

    她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了一會兒。天黑下來,她沿著鐵路線走著,向東走。雨小了,風卻很冷,樓房電線桿從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進了一座小站。不一會兒,一輛貨車停靠下來,她爬上去,發現車上裝的是木頭。貨車每經過一個站,她就盯緊站名,再藉著站上的燈光對照鐵路圖上的名字。

    半夜她從拉木頭的車上跳下來,因為那趟車從此分岔。她在一個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貨車,但沒有任何一趟車在小站停靠。

    小站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圈木柵欄加一個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長椅上睡下來。太陽剛升起,遠處的田野和農舍在綠中透藍的山下非常寧靜,連蒼蠅的嗡嚶也是這寧靜的一部分。蒼蠅漸漸多了,把地上一塊甜瓜皮落成黑綠色。側臥的多鶴看著一道道炊煙,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虛一些,景色就熟識一些。多鶴自從離開了代浪村就總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東西。現在遠處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還有九月雨後的太陽。因此多鶴就熟睡在蒼蠅嗡嚶的九月裡。

    她一睡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小火車站的棚子裡。她也不知道自己睡著時,身上除了落過蒼蠅還落過什麼。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運化肥的貨車,但兩小時後就被人發現了。在審問中她明白化肥值錢,因此常有人扒車偷化肥。她從審問者的眼睛裡看出自己是多麼可疑。她已經發現她越說話疑團越大,因此她隨他們去自問自答、大發脾氣。漸漸地,她看見自己在對方眼裡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殘廢的,又聾又啞又瘋。

    從那以後她不再冒險扒火車。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會安全得多,也安寧得多。沿著鐵路線的車站她都歇過腳,有時雨大了,她就住下來。車站真是好地方,總有容她睡覺的長椅,有便宜的飯食,有匆忙過往的旅客,對她的可疑剛有警覺和興趣,已經和她錯過去。但儘管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口袋還是漸漸空了。最後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紅薯,總之她的手偷著什麼,就吃什麼。

    她從來沒有注意連衣裙是什麼時候扯爛的,鞋子是什麼時候穿飛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夠的理由那麼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裡面是硬殼紙。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沒了份量,沒了原先的圓潤。她走得瘋了一樣,這一對沒了份量的乳房是怎麼了?它們在乾枯嗎?她最終把兩個乾枯的乳房給她飢餓的孩子們嗎?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親們,乾枯皸裂的乳頭不再能堵住孩子們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鶴預料的那樣:她在一模一樣的樓群裡迷了路。一律的紅牆白陽台,她卻毫不彷徨地朝著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條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

    她抱起兩個尿臊刺鼻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她左邊的乳頭一陣鑽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給這兩個中國人離間了。代浪村的人都說中國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雙手上來,把二孩抱走,是張儉的手。一個聲音賠著小心,告訴她倆兒子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也是張儉的聲音。什麼意思?是說沒有了母親和乳汁,沒有了天條規定的成長環節,兒子也照樣活,照樣長得不錯?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母親兩可?

    一轉眼,她和張儉撕扯上了。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在張儉小腿上拚命地抓。

    張儉抱著二孩,怕孩子挨打,趕緊撤到大屋裡。多鶴整個身體抵在門上,不讓門關嚴。她和他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持了幾分鐘,多鶴突然一閃身,門「通」地大開,張儉栽到了門外。

    多鶴放棄了。她突然覺得這種討伐太卑瑣。

    五百多個崎戶村村民是好樣的,幾代同堂地死。幾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濃厚程度可以想像。它拱出石縫,結成一個球,比父親喝清酒的酒杯還大。血球顫巍巍,有著那種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東西特有的柔嫩,一觸即溶。第一線陽光從兩座山坡之間的山埡岔裡伸出來,那也是柔嫩至極的陽光。光亮照進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驚悚的美麗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後,太陽就從山埡岔裡整個地出來了,已經不再柔嫩。幾個收屍的村長走過去,他們中的誰踩在血球上——它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麼一觸即溶,它凍結了。那些腳移開,它依然圓潤光潔,看上去已經有了歷史,就是琥珀、瑪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長長的歷史。

    這時,二十五歲的多鶴鬆開了抓著張儉的手,眼睛睜得老大,但眼光卻很虛惶。

    她多鶴用得著這樣和他扭打嗎?她不聲不響就能讓他明白什麼都來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歲的兒子俯下身,長而密的頭髮蓋下來,母子倆被蓋得風雨不透。母親餓得又細又薄的身體對折起來……不是對折,是盤捲成一個螺螄殼,把她的心頭肉盤捲在裡面。對孩子疼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有這個動作。那螺螄殼越絞越緊,一歲男孩的哭聲越來越輕,被封在了殼內。千惠子的兩個肩胛骨嚇人地聳起,突然靜止住。就在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斷了。螺螄殼碎裂開來,冒出一張如釋重負的臉。她替兒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選了個最好的:讓賜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這多少也是一種圓滿。逃難隊伍中所有的母親剎那間都開了竅,隨即也都如釋重負了。

    她們至少能使孩子們的苦難不再惡化,她們能夠在孩子們所遭受的疲憊、驚恐、飢餓上劃一個限度。千惠子兩個虎口鎖定在一歲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難變成了已知——對於他們的處境,未知本身所給予的折磨遠遠大過驚恐、疲憊、飢餓。披頭散髮的千惠子並沒有瘋,她開始追逐她的女兒,張著她柔軟的懷抱和兩個鐵硬的虎口,一心想讓三歲的女孩久美早一點進入她永恆的呵護。跟在千惠子後面的女人們不再追逐她。一個個年輕的母親扶著樹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想著千惠子教給他們的最後一種母愛,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櫸枝葉間透著風、月光和一兩聲夜貓子的啼叫。

    不聲不響的殺嬰就這樣開始了……

    一隻手把她拉進廁所。是朱小環的手,紅潤如她的臉蛋,也帶酒窩。小環說著什麼多鶴沒有去聽,只看著那雙紅潤帶笑的手把一桶熱水傾倒在木澡盆裡。接下去,事情不對了,小環很家常地講起丫頭的事來,「回頭你看見她,可得好好表揚她,啊?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老師還在一百分旁邊畫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課不行,讓她拿紙剪個貓,她拿回家來,全讓我給她剪!」說著她把手裡的絲瓜筋蘸了熱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東倒西歪,坐都坐不穩,背後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發疼,但她疼得舒服極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壞嗎?」小環用力用得話也說不連貫,「……小子可壞了……躺那兒會玩自個兒的小雞雞……抱他倆出去,一見鄰居家曬的干蝦米,二孩這小子抓了就往嘴裡擱,你說他咋知道那干蝦米是吃的?我記得你懷他倆的時候,就特別饞蝦米。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愛吃的都記住了……」

    多鶴脫口插話,說她自己小時候就愛吃外婆做的干蝦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麼跟小環搭起話來了:她明明在作和孩子們同歸於盡的打算呀!這時小環把她從水裡扯起來,抬起木盆一頭,把髒水倒出來,讓水沖在廁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一面又笑道:「可惜了啦,這水能肥二畝田呢!」

    多鶴看看廁所地面上一層灰色的體垢,不自覺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麼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樣讓三個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塊兒走,去做好樣的代浪村村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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