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11章
    小腦袋一點點脫離了多鶴,在她手心裡了,然後是小肩膀、胳膊、腿、腳。小環繃一口氣,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斷臍帶。小東西的哭聲在山野裡吹起小喇叭。

    小環說:「多鶴,兒子!咱又來了個兒子!」

    可多鶴的姿勢沒變,肚子的大小也沒變。她兩手抓的松樹給搖得窸窣響,腳朝上挪挪,再蹬實在。小環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擱在自己的襯衣上,把手電光對準多鶴的腿間:居然又出來一個小腦瓜!

    小環尖叫:「哎呀!是雙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對!」她不知該怎麼忙了,太受驚嚇又太歡喜。這樣天大的大事怎麼輪到她小環來應對。

    多鶴拉住兩棵松樹,向下發力,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手捧住已經出來一大半的腦袋瓜。小環一手抱著哭喊的孩子,一手上來按多鶴。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滾下山坡,又似乎幫她糾正分娩姿勢——分娩該是躺著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記,差點掉進石溝。小環幾秒鐘之後明白她挨的那一記來自多鶴,多鶴踢了她一腳。

    手電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小環抱著肉蟲子一樣扭動的嬰兒,腦子和手腳都不夠用。山下燈火在淚眼汪汪的小環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個孩子是自己出來的。多鶴只是輕輕托住他的頭和肩,他熟門熟路地就出來了。

    「多鶴,看見沒,倆!你是咋生的?!」

    小環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下來,把兩個孩子緊緊裹好。手忙腳亂漸漸過去了,她動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著,她一面交代多鶴一動別動,就在原地躺著,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讓張儉來背多鶴下山。

    風在松樹裡變了聲音,嗚啊嗚地響,帶個長長的笛音。小環看看快沒氣了的多鶴,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這座不高的山坡上會不會來狼。多鶴眼下可別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環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的,是她讓心裡那個她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個念頭其實是她不敢認識,或者認識也死活抵賴。小環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頭從心裡生在心裡滅,統統不算數,但從來沒有像剛才那個念頭那樣,讓她毛髮直豎。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多鶴了。

    正是好時候,一雙兒子剛出世。

    小環站在嘩嘩作響的排汛溝邊上,聽著自己的歹念頭嘩嘩流動,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鶴身邊,坐下。兩個孩子被捆緊了,不再為世界的無邊無際而害怕大哭。小環拉起多鶴的手,手像死了一樣,手心被松樹幹磨得又乾又粗。她告訴多鶴她不能把她一個人留給狼,誰也說不准這山上會不會有狼。

    多鶴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寬了心似的。小環不知她是否聽懂了她剛才的話,她讓多鶴別擔心,她們倆不回去,張儉會找來的。丫頭告訴小環,小姨一定上山採花去了,小姨問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麼名。

    小環最初看見的是快速移動的手電筒光亮,至少有二十個人打著手電從山下上來了。

    小環大聲叫喊:「來人!救命!」

    兩個剛出世的兒子被大而無當的世界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喊,兩隻小喇叭又高又亮。

    來巡山的是幾個民警。張儉在十點鐘敲開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說他家一下子失蹤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愛人。另一個呢?他差點說也是他愛人,話到嘴邊他說是個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來已經是近十一點,他們派了幾個人去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剩下的人按張儉提供的線索往山上搜。民警們不喜歡這片山,人失蹤在哪片松樹林裡都沒有好事。貪污的、殉情的、兩口子打架的,都到松樹林裡上吊。這時他們一邊四面八方晃著手電,一邊問張儉這倆女人怎麼串通一氣失了蹤。張儉每答一句都覺得自己一定答錯了,可又記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麼。他的兩個愛人一塊兒跑了。愛人這稱呼他好久才習慣,聽久了也不覺得它不正經了。這時他覺得這稱呼特別適合他的家庭:兩個愛人,就是有那麼一點不正經。

    一聽到小環叫喊,張儉就猜到是多鶴出事了。緊跟著的一個猜想是多鶴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了。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遠遠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後。又一個猜想追著他,他又要像當年一樣作一次罪孽的選擇:留大人還是留孩子。緊跟著的下一個猜想是,他猜自己會對醫生說:那就……留孩子吧。那樣的選擇後,他這一生也許都會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這次不會像上次那樣選擇了。他的手電光柱找到了小環。

    小環穿著花短褲站在石頭砌成的水溝那一面,懷裡抱著兩個包裹,滿嘴是血。新月剛從山後上來,那血跡漆黑漆黑。她已經把發生的事講了:多鶴生了,一對小子。民警們陸陸續續上來,相互之間說:生了孩子?誰生了?是雙生子!活著呢?

    等人們集合到排汛溝那一邊時,多鶴已經站起來了,穿著左一層右一層的衣服,七長八短,是小環和張儉兩人湊的。她半倚在小環懷裡,一隻手扶著松樹。人們說找到就好,這下放心了,懷這麼大個肚子,怎麼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們把手電打開,照照兩個孩子,又去照他們的母親。每一道手電光上來,孩子的母親就深深鞠個躬,人們於是不求甚解地也回個鞠躬。很快他們又反應過來:好像我們從來不這樣鞠躬啊。

    大家嘻哈著說張儉應該散紅雞蛋,別人不散,他們這些三更半夜幫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夠格吃五個紅雞蛋。一個老氣橫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認為張儉的當家人當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沒了也難說。

    事情再清楚不過:兩個女人中的產婦是張儉的老婆,穿紅花短褲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給擰了麻花,張儉想擰過來是要費很大勁的。他這時只能隨口敷衍,打哈哈說一定給派出所送紅雞蛋。

    到了山腳,左邊的小路通向張儉家那幢樓。兩個警察抬著多鶴飛快地錯過去,張儉急了,問他們要把人往哪裡抬?人民醫院呀!孩子都生了還去醫院幹什麼?小環也急了,趕上來拉住擔架。民警堅持要檢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沒有什麼差錯。大人孩子都好著呢。好?好也得衛生衛生,萬一在這荒山野地裡生產出了事,跟組織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鶴和兩個小子以及被嚇著的丫頭安置睡下。

    小環讓張儉去睡,她要做一夜看護,得保證大人孩子沒差錯。張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鶴床邊。

    清早病房陽台上落了幾隻鴿子咕咕直叫,把張儉從一小覺中叫醒。小環擠在丫頭旁邊熟睡,她的頭佔了多鶴小半拉枕頭。兩個小子都在多鶴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來睡成了一窩。他抬起頭,多鶴正看著他。他覺得他渾身每一處都給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著了、全無防備的時候看?他半睜的眼睛又半閉上。外面大亮了,屋裡還點著日光燈,多鶴伸出的一隻腳慘白浮腫。

    張儉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豆漿,讓攤主打了兩隻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紅糖,硬把白色豆漿攪成棕色。他端著豆漿雞蛋回來時,小環的身子已經徹底睡到床上來了,把丫頭擠到多鶴這邊。多鶴的眼睛還是盯著他,看他兩手捧著藍邊的粗瓷大碗穿過走道。他又想,她這樣看他什麼意思?剛才走了一路好好的,這時豆漿卻潑灑出來。

    第二天晚上,估摸著所有鄰居都睡了,張儉把多鶴和一對雙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雙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滿月,張儉把兩張木床加寬了,還是做成炕的樣子。大孩二孩跟多鶴睡小屋,他自己、小環和丫頭睡大屋。偶爾來個廠裡的人和張儉副組長談事,大屋也是客堂。拚命幹活、拚命不說話是張儉的優勢,他佔了這優勢升任了吊車組的副組長。

    從此張儉基本上不去多鶴的屋。六歲半的丫頭已經很好使喚,跟她說,去,把大孩二孩抱來,她就會先抱一個、後抱一個地把兩個弟弟抱給張儉。二孩稍微瘦一點,張儉就憑這個記號辨別一對雙胞胎。兄弟倆特別能吃能睡,張儉再正眼看多鶴時,發現她多餘的肉全化成乳汁,讓兩個小子嘬走了。多鶴還是多鶴,一天到晚有條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頭的衣服給熨得光整無比,打補丁的花格子褲還給熨出兩道刀刃似的褲線。連丫頭去幼兒園別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稜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發藍。

    張儉有兩個年輕的工友,是和他一塊兒從鞍山來的。二十歲的那個姓彭,二十四歲的那個姓石。組裡一共三個從鞍山來的,馬上就跟從上海來的、武漢來的開始了對台戲。小彭頭回上張家是雙胞胎滿月不久,他要讓張儉給他的入團申請書查查錯字。門一開他站在門口不動了。問張儉他們家鋪的是什麼地面。告訴他跟別人家一樣的水泥地,他說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說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點灰塵也沒沾。他看看張家門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張家人腳上雪白的布襪子,自己卻穿著一雙油污的翻毛皮鞋走進來。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塊兒來的,兩人作了準備,換上了一雙破洞最少沒有過分臭味的襪子。

    又過一陣,小彭和小石來張家,發現張家也作了準備,張家的小姨子不聲不響把兩雙木拖板放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就跟沒長臉蛋似的,看見的總是她的頭頂,要不就是她的後脖頸。

    他們來張家最主要是因為小環,頭一回來小彭給小環嫂子的一團熱乎勁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聽了小彭的敘述,才跟著來見小環嫂子的。小環總是把大圍裙往小細腰上一勒,嘴角的煙嘴俏俏地斜著,問他倆想吃什麼,嫂子親手給你們做。小環對油鹽柴米一點都沒數,只要做出的東西好吃,一斤油她也捨得用。她最拿手的飯食是豬油蒸大米飯。做起來很省事,最合適她這種懶人做。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醬大蔥一炒,拌進大米裡蒸,香氣把樓頂都能掀起來。

    小彭和小石發現張家小姨子從不上桌,她帶著三個孩子在小屋吃她們自己的。一次大屋裡的人吃樂和了,說把雙胞胎小子抱過來玩玩。張儉高起嗓門,半醉地叫丫頭把大孩二孩抱過來。過了幾分鐘,丫頭的童花頭出現在門縫裡,說:「爸,我小姨說,我會把弟弟摔著,要抱你自己去。」

    張儉三兩酒喝成了個小神仙,搖晃到隔壁,見兩個兒子躺在多鶴懷裡吃奶。多鶴穿一件手套線織成的線衣,中間開襟,這會兒全打開了,兩個粉白的奶子抵在兒子圓鼓鼓的臉蛋上。張儉從來沒注意過多鶴給孩子餵奶的樣子,這時他看著看著,心忽地一下打了一個鞦韆。多鶴用她自認為是中國話的話說他可以抱走了,兒子們都吃飽了,再不抱馬上就該睡著了。張儉走上去,手從大孩的頸窩下抄過去。多鶴一聳肩,他的手碰在她奶頭上了。他的手涼。

    頭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認識了她的身體。他沒有看她就關了燈。屋子裡一點光亮也沒有,她就是一條瘦小的黑影。頭顯得很大,她的頭髮厚得出奇,雖然頭髮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識的黑頭髮,是異類的、蠻夷的黑頭髮。蠻夷男人們殺人放火,剩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就是這樣一條細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來越高大。黑暗讓高大的東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個殺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來,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沒有對她蠻夷,手腳並不重,只是動作得毫無興趣。動作很有效率,但絕對無所謂。她哭得越發痛,細小的黑影抖動蜷曲,被蹍在鞋底下一條豆蟲似的。他蠻夷起來,在發抖的黑影上殺人放火。

    她對他不是完全無所謂,至少她把他當自己的佔領軍。敵族女人對佔領軍是什麼心思?他覺得她又這樣看他了,滿懷曖昧的心思。抬起頭,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的蠻夷,充滿敵意的挑逗。

    事情還不僅壞在這裡。事情壞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鞦韆,他一步也走不動。

    丫頭的聲音使張儉猛醒過來。丫頭在和多鶴說話,說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語:Onepiece,連衣裙)。多鶴說要穿「丸不斯」。張儉發現「丸不斯」原來就是一件花布連衣裙。他怎麼會沒注意到這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對話?時而會半句中國話夾一個日本詞。這麼奇怪的語言,講到外面去會怎麼樣?

    「以後不許說那句話。」張儉輕聲地對丫頭說。

    丫頭用跟他一模一樣的駱駝眼看著他,蒙昧、無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話。」張儉向多鶴轉過臉。

    多鶴也看著他,似乎同樣的蒙昧、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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