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鶴 第8章
    就在從鎮子到火車站的那片麥子地上,一場仗打了一天一夜。一邊要毀鐵道,一邊要奪鐵道,鎮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裡莊稼收過了,一垛垛的麥秸正好用來打仗。第二天清晨,槍聲停了。不久,人們聽見火車叫,說:奪鐵道那些兵贏了。

    小環在家裡悶了一天一夜,悶壞了,端著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個鹹蘿蔔悄悄跑出來。麥秸垛看不出什麼變化,寬闊的田地很靜,完全不是剛剛做過戰場的樣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陣落在地裡的麥粒又一大片飛起。打仗的時候麻雀們不知去了哪裡。田野在這時顯得特別大,遠處什麼景物都像是擱置在天地之間。一棵歪脖子槐樹,一個草人,一個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坐標點。小環並不懂得什麼地平線坐標點,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陣敬畏神靈的呆木。

    東邊天空紅了,亮了,眨眼上來半個太陽。小環看見毛茸茸的地平線上一線金光。突然,她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屍首,斜臥的、仰面朝天躺著的。戰場原來是這樣。小環再看看一邊的太陽和另一邊還沒撤退的夜晚,這一帶打仗真是個好地方,沖得開、殺得開。

    勝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很愛笑,愛幫人忙,愛串門子。張站長家也來了幫忙和串門的解放軍,你幹什麼活他們都和你搶。人民解放軍帶來許多新詞語:當官的不叫當官的,叫幹部;巡鐵路的也不叫巡鐵路的,叫工人階級;鎮上開酒店的呂老闆也不叫呂老闆了,叫間諜。呂老闆的酒店過去是日本人愛住的地方,進了酒店大門就不讓穿鞋讓穿襪子。

    人民解放軍們把間諜們、漢奸們捆走槍斃了。會說日本話的都做賊似的溜牆根走路。人民解放軍們還在鎮上搭了一個個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學生、招工人階級。將來到了鞍山,煉一個月焦炭,或者一個月鋼鐵能得一百來斤白面的錢。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鞍山解放了,軍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國的工人老大哥。

    來串門的解放軍看見正拿著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鶴,問她在幹什麼。只要天好,多鶴天天把每張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裡的繩上抽打。晚上睡覺,張站長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媽說:「多鶴又把棉被打腫了。」

    多鶴看著他們,眼睛亮閃閃的一看就滿是懵懂。解放軍又問她叫什麼名字。二孩媽在棉被那一面就趕緊幫她回答,叫多鶴。哪個「多」,哪個「鶴」?二孩媽笑瞇瞇地說:同志不是難壞了人嗎?她對字就是睜眼瞎。這時候家裡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軍,小環又把丫頭領到鎮上去了。二孩從伙房提著剛沏的一壺茶出來,告訴解放軍們「多」是多少的多,「鶴」是仙鶴的鶴。解放軍們都說這名字文氣,尤其是在工人階級家。他們對多鶴招招手,叫她一塊兒過來坐坐。多鶴看看解放軍們,又看著二孩,忽然對解放軍們鞠了個躬。

    這個躬鞠得解放軍們摸不著頭腦。鎮上也有人給他們鞠躬,不過跟這個完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好琢磨。

    一個叫戴指導員的解放軍說:「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媽說:「虛歲十九……她不大會說話。」

    戴指導員轉臉看見二孩正低頭摳著鞋幫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們和小環熟,知道小環和二孩是兩口子。

    「是妹子!」二孩媽說。

    多鶴走到一床棉被子另一邊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談話,她「辟辟啪啪」抽打的聲音在院子裡的磚牆磚地上直起回音。

    「日偽時期這兒的小孩都得上學吧?」戴指導員問二孩道。

    「是。」

    二孩媽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後面說:「他這個妹子是個啞巴!」她說著便咧開嘴直樂。你把她當成說笑話也行。

    解放軍們把張站長家當成最可靠的群眾基礎。他們向張站長講解了他是個什麼階級——是個叫做「主人公」的無產階級。所以他們先從張站長家開始瞭解附近村子的情況,誰家通匪,誰家稱霸,誰家在日偽時期得過勢。張站長跟二孩媽和二孩嘀咕,說這不成了嚼老婆舌頭了?他覺得什麼都能沒有,就是不能沒有人緣。對這些村子的老鄉們,得罪一個就得罪一串,祖祖輩輩的,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因此張站長常常躲出去,讓二孩媽和二孩都別多話。

    解放軍們這天來是向張家介紹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們告訴張家的人,「土改」已經在東北不少農村開始了。

    當天小環從鎮上回來,說你們不嚼老婆舌頭,有人嚼得歡著呢。其實戴指導員來串門之前就聽說了多鶴的事。鎮上早有人把買日本婆的人家舉報給解放軍了。

    張站長在晚飯桌上耷拉著臉,一句話沒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掃了桌上每一張臉,把一歲多的丫頭也掃進去。

    「對誰也不許說丫頭是誰生的。」他說,「打死都不能說。」

    「是我生的。」小環嬉皮笑臉,突然湊到吃得一頭大汗、一臉饅頭渣的丫頭面前,「是吧丫頭?」她又對大伙說,「趕明給丫頭也包個小金牙,敢說她跟我不是一個模子裡倒的?」

    「小環你有沒有不鬧的時候?」二孩嘴不動地呵斥她。

    「買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媽說,「附近幾個村不都有人買嗎?出事不都出事嗎?」

    「誰說要出事呢?是怕萬一出事唄。他一個政府總有他喜歡的有他膈應的,就是怕這個新政府膈應咱家這樣的事唄。弄個日本婆生孩子,二孩還有他自個兒的婆子,算怎麼回事?」張站長說。

    多鶴知道一來一往的話都是在說她,人人事關重大的表情也是因為她。兩年多來她能聽懂不少中國話,不過都是「多鶴把雞喂喂」、「多鶴煤坯干了嗎」之類的話。這種又嚴肅又快速的爭執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個詞,後面一整條句子都錯過去了。

    「那當初您幹嗎了?」小環說,「不是您的主意,去買個日本婆回來幹嗎?自打把她買回來,咱家清淨過沒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裝到山上去。把丫頭給我留下。」

    「小環咱不胡扯,啊?」二孩媽笑瞇瞇地說。

    小環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們吵架的時候媳婦揚開嗓子罵過她。

    「我看咱躲開算了。」張站長說。

    全家人都不動筷子了,看著他。什麼叫「躲開」?

    張站長用手掌把儘是細長皺褶的臉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勁。一般他有什麼重大主意出來,總要這樣揉搓一氣,改頭換面。

    「你們搬走。搬鞍山去。我鐵路上有個熟人,能幫你們先湊合住下來。二孩上煉鋼廠煉焦廠一報名,人家准收。二孩上過兩年中學呀!」

    「一個家不拆了嗎?」二孩媽說。

    「我鐵路上幹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能讓你坐火車不掏錢去看他們。先看看風聲,要是買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沒事,二孩他們再回來。」

    「二孩,出門難,家裡存的老山參、麝香,你們帶去!」二孩媽說。

    張站長白她一眼,她這才後悔說漏了嘴。他們的家底對兒子媳婦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環說。她一邊說一邊挪到炕邊,趿上鞋:「我上鞍山幹嗎去呀?有我娘家人嗎?有嫚子、淑珍嗎?」嫚子、淑珍是她閒嘮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聽見沒有二孩?」

    她穿的黑貢緞皮馬甲緊裹住又長又細的黃鼠狼腰,一扭一擺在鎮上是條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白給丫頭吃糖的王掌櫃嗎?有讓我白看戲的戲園子嗎?」她居高臨下地在門口看著一家人。

    二孩媽看小環一眼。小環知道婆婆在用眼睛罵她「淨惦記好吃懶做的事」。

    「二孩你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抽他的煙。

    「說破大天去,要走你自個兒走。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突然大聲地嚷:「聽見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著眼。二孩又驢起來了。他跳下炕,光著腳走到臉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環的方向潑過去。小環兩腳跳得老高,嘴皮子卻太平了,一聲都沒吭。一年到頭二孩驢不了一兩次,每到這種時刻小環不吃眼前虧。她在事後算賬從來利滾利。

    小環走了,在門外聽見了丫頭哭,又回來,把丫頭抱起,小心地從二孩面前走出去。

    「現世的!」二孩媽說,不完全是說小環。

    多鶴這時無聲無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飯放在一個木頭托盤上,走到門口,二孩蹲在那裡抽煙,她站住了鞠一下躬,二孩把她讓過去,她屁股領路地出了門。此刻只要有一個外人,馬上看出做了剛才這套動作的女子有什麼不對勁。這些動作出現在張站長這樣的家庭裡很不對勁,但張家人完全習慣多鶴這一套動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張家的二孩和小環、多鶴在安平鎮上從此消失了。二孩的媽在鎮上今天一個解釋,明天一個解釋:「我們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開廠子。」「二孩在城裡找到事做了,以後吃公餉了。」

    鎮上駐了許多解放軍,全是南方人,這正是個南方、北方大交錯大混雜的時刻。鎮上許多小伙子當了解放軍,又往南方開。二孩這時候離開安平鎮,是很潮流的事。

    過了一年,張站長收到二孩一封信,信裡說他們老兩口終於如願以償,得了個孫子。張站長托火車上的人帶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緊急的話: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館照張相,二孩媽想看孫子急得眼睛癢癢。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門宣佈成立新中國的第二天,二孩又來了封信。二孩媽看著信紙裡夾著的一張小照,兩行淚和一行口涎流了出來。一個威猛的大胖小子,頭髮全衝著天。張站長說他像多鶴,二孩媽氣呼呼地說那麼小個人兒看得出什麼?張站長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對孫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認賬,似乎就能把孫子的混雜血統給抵賴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腳顛顛地去了鎮上,告訴人們這個孫子差點把小環的命都要了,個頭大呀!一個小時就要呷一回奶,小環都給他呷空了!她邊說邊把一雙眼笑成彎彎兩條縫。只有曾經和小環在一塊兒搬弄是非的親近女友們偷偷地說:「誰信呀?小環的部件都毀了,生什麼孩子呢!」

    人們問二孩媽二孩掙得多不多。在煉焦廠當一級工呢,二孩媽告訴大家,一級工吃著拿著還住著國家的房。人們就說:二孩真有福。二孩媽就很有福地把自己編的話都當真了。

    安平鎮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組的時候,張站長又接到二孩的信。張站長已經不做站長了,站長是段上去年底派來的一個年輕人。張站長現在成了張清掃,天天拿著掃帚在車站六張八仙桌大的候車室裡掃過去掃過來,在車站門口的空地上掃得灰天土地。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掃個沒命,他非讓二孩媽給哭死不可——二孩的兒子生了場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這麼大的事,隔一個月才寫信回來。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媽果真把張清掃險些哭死。她把她縫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來,拿出一樣,哭一大陣。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環苦命,哭小日本該天殺,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追她的兒媳,把她的大孫子追掉了。哭著哭著,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沒良心,十五歲從家跑了,不知跑哪兒做匪做盜去了。

    張清掃蹲在炕上抽煙,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兒。那時他們還住在虎頭,他在虎頭車站做鍋爐工,大孩跟一幫山上下來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後來他從家裡跑了,他和老婆斷定他是上了山,跟著破壞鬼子的鐵道、倉庫、橋樑去了。二孩那時才兩歲。張清掃心想,要是大孩活著,這時也該有信了。

    二孩媽再也不去鎮上了。

    夏天的一個上午,從麥子地中間那條寬寬的土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挎斗裡坐的人像個政府幹部。摩托車駕著大團塵霧來到張家門口,問張至禮同志家是否在這裡。

    二孩媽坐在樹蔭下拆棉紗手套,一聽便站起來。這些年她個頭小了不少,腿也彎成了兩個對稱的茶壺把,往門口挪著小腳時,站在門外的政府幹部能從她兩腿間看到她身後的一群雞雛。

    「是我大孩回來了?」二孩媽站在離大門丈把遠的地方,不動了。張至禮是大孩的學名。

    政府同志走上來,說他是縣民政局的,給張至禮同志送烈士證來了。

    二孩媽這年頭腦子慢,對著政府同志只是抿著沒上牙的嘴樂。

    「張至禮同志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尋找您和他父親。」

    「光榮犧牲了?」二孩媽的腦子跟這種消息和名詞差著好幾個時代。

    「這是他的烈士證。」政府幹部同志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二孩媽伸展不開的兩隻手上,「撫恤金他愛人領了。他的兩個孩子都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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