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47章
    一連幾天小菲惴惴的。所有人都在猜女主人公是誰演。導演諱莫若深,陳副團長滿臉笑,黨委書記還是一杯濃茶、一支香煙坐在排練場,此刻馬丹在排虎妞,書記看得入神,天花板砸下一塊都沒驚動他。

    排練場漏雨漏水,地板成了蹺蹺板,今天漏雨終於把天花板漏塌了。

    書記從塌了天花板的排練場走出來,急行軍一樣目的地堅定。他直奔小菲,然後說:「準備演女一號。」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禮起了作用,還是出自己洋相讓書記看到她輝煌的演出史——一連串的一號英雄人物。反正書記說服了自己,說服了導演,說服了陳副團長。其實陳副團長已是名存實亡,對「四人幫」時期紅過的人,省裡已經在罷免職務。

    不久小菲又渾身勁頭地出現在排練場裡。為了趕排會演劇目,唯一的排練場讓給這部新戲,《駱駝祥子》挪到院子裡排練。奇怪的是書記不再是一杯濃茶、一根香煙坐在排練場裡,而坐到室外去看《駱駝祥子》。後來人們明白,書記心裡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參加全國話劇會演的新戲被他看成臨時政治任務,而他認為話劇團的生死存亡要靠經典劇作。

    這兩年一些老電影復活,新電影誕生,京劇團的劇場常常作為電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樣板戲的人都給電影俘虜過去。話劇團雖然比京劇團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虛席。劇場維修,演員宿舍建設,排練場換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盈利。而盈利指望好劇目,久經考驗的名戲。農村生長,部隊教育出來的書記心眼實在,話劇團兩百多號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願看見這個劇團破落下去,成個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

    當然,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員們後來慢慢領悟到的。小菲此刻還是精神空前地飽滿,一招一式、一詞一語都發揮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給導演看的,也不完全是為了觀眾和會演評選委員會,她是衝著孫百合的。她別無選擇,只有創造輝煌,用輝煌擊敗她。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個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裡大報小報都是一片頌揚,代表全省人民為一個「青天大老爺」大慟。

    第二天,晚報的第三版發出了歐陽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長在建國後的所有政績,把他在饑荒三年中調查的農村狀況作了生動描寫。文章中還批評了省長夫人,借組織部長官職大量重用提拔在縣裡搞浮誇,對農民群眾犯了罪行的幹部。他這次拋棄了「文貴於曲」的信仰,直截了當,不致命不罷休。

    文章一出來便是一匹黑馬,全省給它衝撞得雞飛狗跳。第三天,一些類似的文章刊登出來,但作者全部化名。

    第三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藝術學院合辦國慶晚會,會前有個小型聚餐,請了省市領導。歐陽萸是東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進行到一半才跟小菲一塊兒露面。本來他不願出面,經不住小菲吵鬧,最後答應了她。他不知她的隱衷。她不欠一頓聚餐,但她必須要在此類場合下確立和鞏固自己的名分:歐陽夫人。她的知名度和身份該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誰敢奪她的地位。

    剛剛入座,小菲端起紅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歐陽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雖然往五十歲上走,但還是很上檯面的。這時,她看到對面貴賓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經是個老太太,頭髮稀落了,沒掉的也白了。穿著鐵灰的秋裝,臂上套著黑袖。她比歐陽萸大不了幾歲,看上去竟像個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嫗。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熱。不管怎樣,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幾十年,冷的也叫成熱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有時就這樣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歐陽萸身上。歐陽萸和鄰座聊對了路子,酒精也開始作用於他,他顯得年輕得意,並有幾分張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沒動那酒,因此她剛一邁步,酒便溢出來。小菲意識到,不僅是因為酒倒得滿,也因為她的手抖顫。丈夫剛去世幾天,她何至於顫顫微微?她經過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人們的神色變了,擔憂的、看好戲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歐陽萸這一桌,眼睛看著他。歐陽萸被她殺個冷不防,顯出一些狼狽。

    小菲趕緊端著酒站起來,點頭哈腰賠笑:「哎喲方大姐,您敬我們酒,不是要折殺人了!」老嫗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於理會她。她說:「歐陽萸,來,你敢不敢站起來,跟我喝一杯酒?」

    歐陽萸還是處在被她將軍的地位,笨拙地站起來,但沒有端酒杯。

    「看來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態龍鍾了,佘太君似的英氣勃發,「這樣的人,只敢背後下毒手!」她對大家說。

    餐廳靜極了。人們都知道這兩人同手足許多年,也都知道歐陽萸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歐陽萸一語不發,淡然地看著老嫗衝動得銀髮抖顫、滿臉紅光。

    「我早知道,『四人幫』一倒,一定會有跳樑小丑跳出來,放冷槍暗箭……」

    歐陽萸看著她眼睛不但淡泊,並充滿憐意:你看看這位老婦人,她還會用正常語言表達情緒嗎?十幾年裡這樣的話經過無數次廢品回收,流通周轉,都爛成這樣了,她還在用?

    小菲解圍說:「方大姐,有什麼話,我們下去慢慢說……」

    方大姐頭一甩:「我還跟你有話?你們這一對是什麼東西,我早看出來了!不過一直心軟,對你們姑息,沒翻臉。」

    她又轉過去面對歐陽萸:「你乘人之危,省長屍骨未寒吶……大家看著,我今天要和這個叛徒乾一杯!」

    小菲突然發現全省最好的一號英雄人物在這兒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舉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轉身,大家都被她震懾住了,只有歐陽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會做出什麼樣的戲劇性舉動,把劇情推向高潮。人們在這些年的審美教育中,戲裡戲外常常鬧不清楚,常按樣板戲英雄人物的動作板眼在此類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將一杯紅酒潑向歐陽萸的臉時,他動也沒動,毫不詫然。心裡的板鼓點子早為她敲著呢,當然會知道關鍵動作何時發生。潑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憤地流起淚來。歐陽萸從褲兜裡掏出一張公文紙,擦了擦臉。小菲醒過神,從包裡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遞給他時,他已經坐回桌邊了。

    「什麼玩意兒!」小菲說,「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給兩個人攙扶著,正往門口走,此時她停下來,臉並不轉向小菲:「不許放屁!」

    「撒什麼野呀?有本事也到報紙上講話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聲音說。

    歐陽萸小聲說:「小菲!」

    「話我是要講的!急什麼。」方大姐轉過臉,「不過我和你這種貨色沒得好講。」

    小菲覺得臉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為小菲給她這樣暗戳一下便會老實,她可錯了。小菲是不在乎別人揭她短的,因為她不怕羞。

    「對了,我就是這貨色!」她脆亮地說,「歡迎去報上寫。你權大勢大,報紙跟你家辦的似的!」

    歐陽萸氣瘋了,把一個碟子敲在桌上:「田蘇菲!」

    這種公開爭吵、語言角逐就要看誰說最後一句話。誰說最後一句話誰贏。小菲鐵了心要說最後一句。她公然承認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貨色」,她便是把自己底牌亮出來了,方大姐便無可復加。方大姐搖著頭,表示對這種「貨色」她無法戀戰,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氣氛,人們都找不著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詞。菜還沒上完,酒卻全飲盡。有的人便藉故上洗手間,離了席。

    報紙果然出現了反擊歐陽萸的文章。作者也是個好漢,用自己的真名齊昕蒙。濛濛和歐陽萸的一段憂傷情愫被存下來,濛濛再出現,竟是個敵人。濛濛從鋼廠被調進了市委宣傳部,有省長的伯父和組織部長的伯母,這都很好理解。她文筆殺氣騰騰,但不乏文采,歐陽萸讀得又皺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親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紅茶放在他桌上。

    現在她已經可以煮真正立普頓紅茶了,是回到上海頂父親職位的歐陽荀(歐陽萸的二哥)寄來的。

    「所以呀,浪漫的時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說不定愛上的又是這種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話語風涼,心卻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會她的紅茶。他手一伸,它擺在他最習慣的位置上。找到這個位置,必得一個心細體貼長久相守的妻子。

    好久沒回家的歐陽雪突然在晚上九點回來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歲的姑娘,還在做姑娘,漸漸有了些怪癖出來。她進了家悶頭悶腦,誰也不招呼,在小屋裡翻舊東西。

    「小雪你在幹什麼?」

    「在翻破爛。」她總是以不需回答的話作回答。

    「破爛翻它幹嗎?」

    「瞎翻唄。」

    小菲瞪著她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讓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廳,女兒卻跟進來了,手裡拿著個破舊的牛皮檔案夾。

    「你翻爺爺的東西幹嗎?」小菲問。

    「不幹嗎!」她一副要走的樣子,把檔案夾匆匆往她的大帆布書包裡塞。

    「不幹嗎你為什麼要拿?」

    「看看。」

    「給爺爺弄丟了!」

    「丟不了。擱這兒你又沒用。」

    小菲瞪著她。她才不怕瞪,走過去抱了一下父親的頭,又從餅乾筒裡抓出幾塊餅乾,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給餅乾渣兒覆蓋了。

    「我問你,你怎麼這麼瘦?」

    「我在絕食。」

    「什麼?」父親終於參加到談話中來。

    「我絕食三天,抗議學校把公派留學的名額給了別人。那人的英文和專業課比我差十條馬路。」

    「你不是在吃餅乾嗎?」父親又好笑又好氣。

    「我的絕食結束了。」

    「達到什麼目的沒有?」父親問。

    「沒有。」

    「莫名其妙!」父親說。

    「你們什麼時候搬家?」

    「往哪兒搬?又沒房子。」小菲說。

    「這個家實在太醜陋了。我一回來就對你們滿腔憐憫。」

    歐陽雪咕嚕了幾句英文,等父親的理解力跟上來,把她的話在腦子裡譯出,她已經走了。「她好像說,她自己申請美國的學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國。」

    小菲穿著拖鞋追到樓下。女兒正摸黑開自行車鎖,見母親從漆黑的樓道裡一路喊著她出來,手上動作也不停。

    「你等等……」小菲說。

    「你說。」她一條大長腿跨上了車座。

    「我去北京會演的一個月,你必須回來住。」

    「誰說的?」

    「你母親我說的。」

    「為什麼?」

    「陪陪爸爸。」

    「為什麼?」

    小菲想說:你爸爸身體不好,糖尿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尿病在這個階段不可能出險情。她找到個好理由。

    「萬一你要出國唸書呢!」小菲說,「趁現在陪陪他。」

    「算了吧,媽媽。」歐陽雪笑起來,「你還想跟我玩心眼?我從小看你們倆怎麼過日子的。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你?我說你別用那麼笨的方式愛爸爸。

    「你說: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這是我的原話?」

    「一字不差。」

    「那時我才十五歲。」

    「不到,十四歲半。」

    「媽媽你怎麼辦呀?老也不成熟!對爸爸這樣的男人你不能看守。」

    「誰看守他了?」

    「你叫我回來住,就是替你看守他。你要有我這個高參,保證能和爸爸白頭偕老。」

    「哎!像話嗎?你再大也是小輩!沒大沒小的!你高參高參自己吧!」

    「我跟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你不需要戀愛成家?你不是為了那個畫家的兒子還蹲了拘留室嗎?」

    歐陽雪腳一撐地,自行車溜出去:「走嘍!」

    「哎!你回來住嗎?」

    「我保證幫你做個好獄卒!」她在遠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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