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21章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過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知道你這麼純真一個人,哪裡也找不到。」

    「那你也愛她,也愛其他女人,對不對?看你和她們在一塊兒的樣子,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我以為你瞧不起譁眾取寵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場,你就是最譁眾取寵的人!」

    小菲一邊嘴巴痛快淋漓,一邊心裡直打警鐘:又來了又來了,又像母親那樣,看破的東西都說破,說破了大家兩敗俱傷。過去她想只要他承認愛她就行,她就如願以償,眼下他承認了,並且那樣誠懇地、令她信服地承認了,她卻又得寸進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愛她不愛她?哈!我來給你回答吧,你愛她,不過也嫌她美中不足。你們親熱的時候,你還不能完全投入,因為過去那個戀人實在太美妙了。你想在這個女人身上找一點,那個女人身上找一點,七拼八湊,優點湊一塊兒,能湊出那個戀人來。」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這樣揭露太具殺傷力。總把他揭得體無完膚過後會留傷痕的。父親和母親自相殘殺了一輩子,就是因為他們不懂男女雙方有時必須得饒人時且饒人。小菲有時也巴望歐陽萸滑頭一下,別把事情的猙獰真相全亮給她。而她發現母親正在佔據她的身體和內心,她不能自已,一個揭露跟著一個揭露,竟然就說到歐陽萸的工作上。說他不過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對別人的創作指手畫腳算什麼本事?「你自己來呀!」團裡排的新戲他在報紙上批評,「那麼在行你怎麼不動手,編出一齣劇來讓這個小省份也知道什麼叫話劇。不就是一個學者家庭出身嗎?也沒看你做出多大學問來。你父親消極逍遙,也硬碰硬翻譯了幾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罵自己,太沒教養了,看他的眼睛,那麼吃驚,從來沒想到自己娶了個如此討厭囂張的女人!

    然後她說:「你和她斷不斷?」

    他抽著煙斗,吐一口長長的濃煙。他說:「讓我想一想。」

    小菲馬上去拎箱子。

    歐陽萸馬上去奪箱子。

    「我現在答應你也是假話!你要聽假話我就答應你!」

    小菲承認這話是有道理的,便打開被包,在客廳沙發上睡了一夜。夜裡她聽見歐陽萸打開浴室的藥櫃:又是取安眠藥。一早又聽他開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沒熱水的,小菲趕緊起來。他不是洗澡,而是把頭伸在冷水裡沖。水濺得一地一牆。安眠藥吃下去也失眠一夜,現在他想沖醒自己。

    小菲克制住滿心疼愛。她上午請了假,跑到方大姐辦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找她跟醫院掛號一樣難。小菲硬闖了進去。

    方大姐一看,不問她怎樣了,先問:「阿萸病了?」

    小菲只說一聲「大姐」,眼淚就流下來。方大姐趕緊打發走來訪者,問她:「阿萸怎麼了?」

    「他在外面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氣提到胸口,明顯被這句話洩了下去。她表情說:「我以為出什麼性命攸關的事了呢!」

    小菲被她讓了座,請了茶,她坐在自己的皮轉椅上,聽小菲把事情訴說一遍。然後說:「我罵他,你別哭了。」

    小菲又說,歐陽萸還要「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和那騷女人分手。方大姐問小菲打算怎麼辦。

    「我要離婚!」

    方大姐馬上不屑地搖搖手:「這種意氣用事的話不要說,噢?我罵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裡都有一幫女人跟他纏綿。」

    她悠遠地一笑。這麼個臉讓一層夢罩住了一剎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這樣的也跟他纏綿,夠他招架的。不過方大姐愛歐陽萸果真愛得超然高尚。她站在小菲立場上給了他一場痛罵。方大姐罵歐陽萸從不窮追猛打,聲勢劇烈,言辭卻缺乏實際攻擊力。

    「你以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為你發瘋!哎喲,四面八方招架她們也來不及……你不會冷淡一點?反正這一生你注定要傷女人心的,早傷比晚傷好……」

    小菲聽下來,這是自家人的袒護,把錯全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了。這樣的罵對歐陽萸一生是怎樣的防護,小菲要到以後才能明白。她在口沫橫飛、帽子亂扣的謾罵中,把一些關鍵的實質給偷換了。

    「反右」轟轟烈烈地起來,歐陽萸批評過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們認為全省頭一號該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歐陽萸。他在文化局黨委會上還若無其事,淡淡地說他的批評文章是純粹的理論研討,是美學修養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夠在這個省建立美學論壇。但人們認定他不是批評,是惡毒攻擊。攻擊的對象是正在樹立無產階級美學標準的新文學家。

    方大姐親自參加了黨委會,在歐陽萸還要辯爭時開口大罵:「你還說什麼?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瞭解你?你的小布爾喬亞意識從上海延續到現在,怎麼出生入死也沒用!經歷了白色恐怖、嚴刑拷打、大戰役就以為自己百戰不勝,是無產階級老戰士了?做夢!小布爾喬亞不改造好,就會和無產階級離經叛道!同志,不要以老資格共產黨人自居,批評這個,指摘那個,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以為自己多讀幾本書就是權威!這樣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眾批評的!」

    如此幾番,方大姐聲色俱厲,卻暗中把矛頭撥轉過來。方大姐知道黨內運動和群眾運動都可以一夜間毀掉一個人。她的省長丈夫在紅軍肅清「AB團」時險些給斃了。她站出來大罵小護短也是有風險的,但她為了歐陽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斃掉冒險也甘心。她知道歐陽萸和他父親的性格一樣,越逼越硬,他十四歲在監獄的刑具面前臨危不懼,不是信仰所致,而是個性使然,真較上勁兒來,也會出現一種自我膨脹,戴棘冠背十字架,讓群氓恥笑迫害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鮮血作永恆的啟迪。方大姐瞭解歐陽萸的本質,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虧。當眾罵完,又私下裡罵。罵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報章上發表認錯文章。

    「可以遮遮掩掩地認個錯嘛,對那些批評你的同志們也有個交代。你不是一向講究含蓄嗎?就含蓄地低一下你高傲的頭顱吧!我告訴你,這點起碼的態度你都不表示,後果你自己去負責吧!」

    「這是一個人格問題!」

    「人活著才有人格!而且你確實有錯誤,你根本沒有好好地讀《講話》!這是個新的文藝批評準則,你不讀透它你整天胡扯什麼美學探討。」

    「如果因為純理論的研討而認錯,以後這個國家的理論就是一塊空白。」

    「那麼所有人都錯了,你完全正確?自以為是到什麼程度了!」

    「我從來沒認為他們錯了。我一直鼓勵有人能像我一樣,心平氣和地展開討論。他們有權力有自由駁倒我。」

    「你佔著報章的陣地。」

    「假如他們的辯論精彩,可以把陣地奪回去。」

    「看看,又是狂妄吧?人家不如你精彩……」

    「精彩不精彩沒法知道,沒一個人站出來!這個省可怕就可怕在這裡,只會暗中懷恨,然後伺機總攻。一下子出來一個****的大部隊,一呼百應地全上來了,把好幾年前的賬全算出來,原來他們一天也沒閒,暗中記我的賬!這算什麼東西?能碰上一個和你打平手的辯才,激得起你辯論的熱情,是快事!古希臘、春秋時期、文藝復興,就是因為有否定之否定的局面才建立了那樣的輝煌文明。我寧願面對有天才的敵手,不希望擁有平庸的應聲蟲朋友。因為這些應聲蟲不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一到關鍵時刻,他們就變成平庸的敵人。」

    「太狂妄了!歐陽萸,我告訴你,這樣下去誰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皮沙發上彈起落下。

    歐陽萸最終沒有戴上帽子,不過調任到新成立的藝術學院當副院長去了。表面上是平調,但誰都明白是革職,副院長好幾位,歐陽萸也只是個擺設,給他個領工資領糧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竊喜。省委劃右派的批判文章在報上連登,歐陽萸的名聲從白的到黑的,漸漸銷聲匿跡,那個大辮子業餘詩人一看軋不出好苗頭就也銷聲匿跡了。對歐陽萸的留黨察看處分也是眾人皆知,身邊一群找表揚找罵、找書讀的追隨者也不見了。樹倒猢猻散,猢猻女也散,小菲心裡拍手叫好。歐陽萸失意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發上讀書。有時他沙發邊上摞著十幾本書。

    不到一年,小菲發現歐陽萸又給一大群人圍住了。他們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藝術學院的教師、學生。尤其是文學系、戲劇系的學生。來了都提著酒和涼菜,把小菲叫成「歐陽師母」。小菲發現歐陽萸什麼時候已練得極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兩白酒。不僅酒量見長,連他的笑聲也是那種豪飲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談吐也常常是四座皆驚,滿堂彩。無論別人談什麼他都引經據典,古今中外,縱橫打諢。

    小菲不演出時也陪他們喝幾杯,聽一個客人說:「歐陽老師就這樣挺好,做做名士。」

    學院裡事務不多,除了主編一個學刊之外,歐陽萸有大把時間剩餘下來,他便開始去鄉下周遊。有時和兩個美術系的教師一塊兒去,走訪的走訪,寫生的寫生。不久歐陽萸開始發表寫農村或工廠生活的散文和小說,不屬於一炮而紅的作家,但大家都對作品的別緻、語言的功力很服氣。

    小菲這時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麼不順心就去叫方大姐「罵罵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後狂言,不按時去學院上班。方大姐總是那樣護短地罵歐陽萸幾句。小菲現在對方大姐已沒了顧忌,她那長長的馬牙也不扎眼了,偶爾她已生細皺紋的臉對歐陽萸來個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噁心。再老資格的革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還剩什麼呀?不就是偶然向歐陽萸做個嬌嗔小樣兒,復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兒態嗎?小菲心寬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們,連廚子燒一隻鹽水鴨也請他們嘗半隻,連家裡的梔子花開花也剪下來,一束一束地派小車司機送過來。她知道她那個小布爾喬亞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環境必須優美。小菲有了打不定主意的事,便請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歐陽父母的關係。她很快要去上海參加會演,聽說老婆婆身體差,想去看看,又怕歐陽萸父母不接受她。

    「帶上女兒一塊兒,她們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兒請一個星期假。」

    「讓阿萸也請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塊兒上門,比你一個媳婦自己上門要好看多了。」

    「歐陽萸不肯去的。他和他母親通信,但他父親從來不寫一個字給他。當時他把家裡人的心都傷透了。」

    「你哪裡知道?不止傷心,他連累了他哥哥,讓他哥哥幫他送一個文件,不告訴他真情,結果他哥哥差點給警察抓起來。他還在許多親戚家借錢。地下黨缺錢。後來也讓他父親知道了。小時候他真是個文雅少年,幹起這些事來,誰也想不到他會那麼果斷。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一接觸到馬列主義就愛上了這個理想。然後就不擇手段。對馬列主義他是個有用的人,對他那個家,絕對是浪子、禍害!」

    小菲見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濕潤了。那些年輕的日子,那些柔情之夢還沒在她心裡消散的日子,那些她心存癡想,一相情願,不安分的日子在那雙濕潤的眼睛裡飄忽而過。女人總把偉大的公共事業和自己最私密的柔情融為一體,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為了偉大事業還是為了私情去患難犧牲,已搞不清了。於是和歐陽萸這樣的熱血少年患難與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詩情的高潮,這是以後佔有歐陽萸的心靈或肉體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過的那段日子,誰也奪不走,什麼也不能類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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