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8章
    晚上家裡常常門庭若市,一群年輕詩人飛蛾撲火,越罵越舒服似的,請歐陽萸推薦音樂給他們聽,也請他介紹詩或書給他們讀。最常上門的是兩位年輕女詩人,一個是紗廠工會幹事,一個是醫院宣傳委員。冬天宣傳委員在屋裡也不肯摘大口罩,兩隻長睫毛大眼睛撲閃閃地聽歐陽萸說教。紗廠女幹事大大咧咧,上了樓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歐陽萸書房的彈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長在了椅子上。小菲實在忍無可忍,有時會進去說已經十點了,電車快停了,或者說歐陽萸你一談話就抽煙抽個沒完,能不能少說兩句!

    等客人一走,歐陽萸就問她:「教養呢?」

    小菲的話也比較醜陋。她說他過什麼賈寶玉癮?就守著一個齙牙一個******?他問她怎麼知道那個女宣傳委員是齙牙。她說假如她小菲長一口那樣的齙牙,也會戴個大口罩去勾引評論家。

    歐陽萸的臉又通紅了。

    「人家什麼時候勾引過我?」

    「算了吧。你對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單明白,還暗中助長。有女人圍在身邊多開心?多滿足虛榮?還都是女才子!」

    歐陽萸不說話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說話。

    她偏要讓他開口。所有的攻擊性語言都啟用,詞是越刺激越好,老賬本一頁一頁翻,說到他最痛的點子上去。

    「後悔吧?其實懷了孩子也可以打掉,當初幹嗎不逼我打掉!」

    然後就是哭。再往後就是他摔門出去。

    一天那個女工會委員來,居然穿了件米色開襟毛衣,和小菲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她又跑到小菲那裡點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沒什麼,推門就進了歐陽萸的書房。

    小菲跑到書房門口,站在暗處,聽歐陽萸說:「這首寫得像點樣子了!」

    女工會幹事說:「那還不是歐陽哥指點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歐陽哥」也是她叫的!她以為她是誰?史湘雲?歐陽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媽媽家喝了不少黃酒,大笑聽著都暢快。小菲氣得發抖。

    十一點了,小菲進去說:「電車停了。」

    女幹事說:「我騎車來的!」

    終於走了。小菲見歐陽萸已困得睜不開眼,就讓他躺到床上,她打了一盆熱水替他洗腳。算了,這麼困他也聽不動她的質問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電話,叫她馬上到團裡去,有緊急任務。鮑團長把一本用複寫紙謄抄的劇本交給她,叫她立刻開始背女主角的詞。要在兩個星期內把劇目推上台。問團長是個什麼戲,團長叫她先背詞,背完了就明白了。這是省委命令他們火線上演的戲。記得打仗的時候排的活報劇吧?就要那個「火線」精神。

    背完了詞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個志願軍小護士,在看護傷員時發現繃帶和藥品有問題,傷員們都感染,最後犧牲或截肢了。青黴素是過期的,抗破傷風藥是摻假的,繃帶全都沒有消毒。小菲在幾十年後碰到類似現象,那時有個新詞:「假冒偽劣」。

    所有演員們手捧著複寫劇本就進入了排練。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親。這個志願軍小護士最仇恨的敵人就是伍老闆這樣的人。伍老闆生意腦筋發達,志願軍一過鴨綠江他就明白這回他要發死了。他聯合了另外兩個商人先做戰地食品買賣:壓縮餅乾、炒麥粉、濃縮牛奶。做不過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轉手跑醫藥單幫。不久就成了這個省的醫藥大王。白頭翁劉書記原先對伍老闆帶答不理,漸漸也承認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闆正在館子裡請客,來了一輛車,客客氣氣請他上去,之後就再沒回來。志願軍小護士認為奸商如伍老闆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們,她眼睜睜看著多少志願軍被截下年輕的肢體葬送了年輕的生命。

    小菲在綵排時眼睛四處溜,看看劉書記是否把小伍帶來了。小伍總是來看綵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腳蹺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劉書記的白頭髮沒出現。看看小伍還怎樣整天板著臉訓小菲。開幕時小菲看見小伍和劉書記進來了。劉書記叫大家先暫停,他有話要講。所有化好妝的演員,加上後台服務部門,包括燒鍋爐老頭,全到台上站隊。

    劉書記把小伍請到第一排,對大家說:「省委組織部的伍善貞同志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談談。」

    小伍照樣神氣活現,站在那裡,仰臉對台上的隊伍說:「這個戲,是我專門請人寫的。老劉和我商量了基本情節然後請了三位編劇,用三個晝夜把它趕寫出來的。為什麼我和老劉有這樣的體驗?我不說大家也明白:因為我父親——當然他已經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早在發現他有疑點的時候,我就基本和他斷絕了關係。因為他曾經是我父親,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險呀,同志們,這樣狠毒陰險的敵人就在我們身邊!我為自己曾經是他的女兒而深感恥辱!」

    小伍英勇倔強地仰著頭,任淚水灑一臉。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兩句,叫她別感到恥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誰不知道小伍十七歲入黨,是個小小年紀的老革命?這麼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穩,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來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別人不瞭解她小伍,小菲還能不瞭解?雖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導、政治教員,她從來沒有虧待過小菲,有個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個給她。況且伍老闆畢竟寵愛小伍一場,和他斷絕父女關係,她心裡能不血淋淋嗎?因為對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綵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台來緊緊擁抱住小菲。兩人一抱在一塊兒就又回到十六七歲。

    「謝謝你小菲。」

    這是小伍掏心窩子的口氣,以這口氣,小伍曾告訴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男生的情書,和老劉建立了戀愛關係。小菲鼻子一酸,怎樣鉤心鬥角也是一輩子的小姊妹。小菲知道,小伍輸給誰都行,就別輸給她小菲。這時她一定感覺小菲多少佔了點上風頭。

    小菲趕緊也掏心窩子,說:「千萬別難過。」

    小伍抬起臉,莫名其妙,她難過什麼?

    小菲一看,又是那個好勝要強的小伍,死也不輸在小姊妹面前。

    小菲貼心地說:「請你和老劉消夜,去不去?」

    小伍吃勁特大,小菲覺得這個安慰比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說:「我剛說要請你呢!你問我們老劉!」

    這類事情從來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張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邊,尤其省腦筋。

    小伍指著一家牛肉湯生煎包子館說:「小菲最愛吃牛肉湯。」她也常常為小菲決定什麼是她最愛吃、最合適穿的東西。有歐陽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劉,給小菲買半打牛肉包子。小菲愛吃香菜,多要點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湯裡。」老劉便去了。

    小菲心想,這麼晚了,誰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為她好,她就吃吧。這包子館不倫不類,也有鮮啤酒賣。剛剛回到座位上的老劉,又給差去買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也會給她差去買啤酒的。並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團歡喜。她抱怨說小菲那麼久都不去看她,小菲連忙解釋,她忙得連自己女兒都沒時間看。她明白小伍東拉西扯還是因為心裡難過。一個女兒和親爹永世翻臉,誰不難過?

    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湯,吹吹氣,突然說:「我都怕見伍媽媽。」

    「為什麼?」小伍眼一瞪。

    小伍有一點金魚眼,瞪起來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麼受得住?以後孤單單的了……」

    「她活該!」小伍說。更像金魚了。「我才不相信她什麼也不知道,全是伍老闆背著她幹的。伍老闆在家耳根子軟,看我媽的眼色。」

    「你別瞎說!伍媽媽已經夠遭殃了。」小菲說。

    老劉喝啤酒,抽香煙,深不可測。忽然他說:「小菲還沒有寫入黨申請書吧?」

    「寫過兩次了。你們黨內同志不要我們呀,看不上我們呀!」小菲偏著頭,碰到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時刻,她就一副沒正經的樣子。

    「你看,她這個人長不大的!」小伍又愛又嫌地在小菲頭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著喝著,有了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小伍沉悶了,老劉逗她幾句,她橫他幾眼。小菲想,她幹嗎不肯承認自己心裡不好過呢?明明和伍老闆感情那麼好,現在伍老闆身陷囹圄,凶吉未卜,哪能照樣意氣風發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間,何必打碎牙含血吞?

    「明天我看看伍媽媽去。」小菲說。

    「什麼看頭?」

    「怕她想到絕處,出什麼意外。伍媽媽待我媽親,也待我這麼親……」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幹什麼?看她她還不就是拉著你手哭天抹淚?現在知道哭了,跟著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全家都是錢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共產黨,就得對這種人惡治。」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她的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係裡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她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闆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闆禍害志願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闆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幹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貧慣了,對家裡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後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闆娘先還阻攔乞求,後來安詳得很,坐在院子裡看熱鬧,一會兒說一句:

    「生下來我怎麼沒把她掐死啊?」

    「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裡。」

    伍老闆娘口氣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

    「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麼大夫啊?」

    「殺強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裡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兒,指著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裡養的是大蚌殼,只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裡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闆對什麼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闆娘的獨白還在繼續:「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夥計,那不關她事!她只管吃裡扒外、吃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

    伍老闆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裡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蔔乾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闆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捨不得喂雞,人就是這麼賴皮賴臉,窮日子過著還長肉!」

    伍老闆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還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縫補、拼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麼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吃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闆娘存心出她女兒的醜。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群眾看見她沒有給伍老闆窩贓。

    小菲媽同情伍老闆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著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嘗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